阿玉家比宋一三还要简陋，一棵几年未出新条的椿树，一间青瓦尖顶的房屋。
她在这里满打满算已经三年了，有时她看着一些熟悉的人会想，真的存在21世纪吗？还是梦中的臆想。
21世纪的记忆她经模糊，那些遇到的人，具体经历的事情，一件也记不得来龙去脉，满是破碎的画面，旋转成窝状，中心是一个男人的脸，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却被赵尔谦一嗓子吼回醒，“阿玉！我等着你来找我告别，你人呢！”
面前猝不及防是赵尔谦放大的脸，他们鼻尖对鼻尖，赵尔谦的眼睫毛长且下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张铭玉推开这混小子道：“知道你会来我就没过去，万一错开耽误时间。”
赵尔谦大度地把她推搡到屋里，“你冷不冷，你看你这外面衣服都结霜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张铭玉炸毛，“这老娘闺房你克制点！”
也不是不能进，主要屋子过于简陋东西太少。
也不是这些原因，主要是即使那么少的东西张铭玉也能让屋子变得很乱，被看到太丢人了。
赵尔谦反应过来，只道：“好吧，好吧。咱俩出去走走。”
张铭玉见他耳朵冻得红彤彤的，不耐烦地进屋拿了两套厚衣服，二人各自套上出门自不多言。
赵尔谦别别扭扭穿上，“衣服我穿着有点小。”
张铭玉道：“爱穿不穿。”
整个程桥县也不过三四个村庄，程桥村是最小的。
冬季下午大娘们在村口闲谈，看到两人都热情招呼，
“俩娃子过来，吃点糖来。”
刘大娘的儿子在城里上班，时不时从城里带点好吃的回来，糖什么的都被大娘攒着给赵尔谦和张铭玉这两个村里唯一的学生。
赵尔谦伸手拿过来两人的糖，热情的回应，“谢谢美女们！明天我老子带我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这么帅的了不要想我啊！”
大娘们热情回应，“明个河边送送你啊帅郎君。”
张铭玉规规矩矩摆摆手，“谢谢大姨谢谢大娘，我们先走了。”
大娘们嘻嘻哈哈，“阿玉越来越俏了。”
俩人有一茬没一茬的溜达，嚼着嘴里的糖，“这糖不好，你回来见到刘哥一定要说别买了，浪费钱。”
张铭玉低头嗯了一声，心想这糖吃着确实发苦，“你这少爷还会替别人省钱了。”
赵尔谦道：“少瞧不起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铭玉打断他，“希望下次见面你已经拿了河东河西最慢总冠军了。”
赵尔谦冷哼一声，“等着吧，十年内给你拿个。”
张铭玉无语，“你真幼稚。”
赵尔谦听罢把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捏她的脸，“你才多大啊张铭玉，仗着我惯你嘴欠就给我充长辈是吧。”
张铭玉……是啊骚年，我要没记错我之前都已经二十六了，怎么也比你个十六的小屁孩大。
她踢了一下赵尔谦小腿，“还不放开，脸疼。”
赵尔谦抱着小腿夸张道，“你踢我这么狠，完了，心比腿更疼。”
张铭玉不耐烦的伸出拳头，“要么继续溜达，要么我揍着你溜达。”
赵尔谦屈服了。
张铭玉满意地获得了一个安安静静散步的环境。
一天没出现的太阳在落幕时辉煌了一把，妆点了单调的程桥河，仿佛落日长虹坠入姑娘家的镜面，水天一色地红。
张铭玉搓搓手，“回去吧。”
赵尔谦道：“好。”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下，状似无意地捧起了张铭玉的手，“少爷我那个什么帮你手手暖。”
张铭玉噗嗤笑了一声，轻易挣脱，双手缩进袖里，“这样也能手手暖。”
她正看夕阳，扭头却看到了比夕阳更灿烂的色彩。
赵尔谦脸色爆红，衬得眉眼艳丽，一双桃花眼浸着雾气说不出的惊艳，她一时有些恍惚，竟惊觉此人有一种记忆深处的眼熟。
刚刚自以为巧妙的拒绝姿态此时想起有些尴尬，她的脸也烧了起来，一路烧到心房。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先。”赵尔谦突然道。
张铭玉只觉得这嗓音比平时低沉，听起来是受了打击。
她暗暗庆幸，还好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成，走吧。”
于是先走了，可能是刚刚的尴尬，张铭玉不敢和赵尔谦并排走，赵尔谦也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回时的路比来时安静好多，也慢了好多。
到门口后，张铭玉停步，刚想回头却听赵尔谦低沉着嗓音：“别回头，往前走罢直接，明天也别来送我。记得给我寄信。”
然后是脚步走远的声音，张铭玉在门前站着，良久笑骂了声，“谁送你，我爸的衣服还没还。”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第二天张铭玉还是来了，鬼鬼祟祟躲在河边柳树后。
但她看不清赵尔谦的脸，这混小子虽然混但在中老年妇女群中很是受欢迎，现在正被大娘们轮流熊抱给予热情送别。
等气氛差不多了，张铭玉看到赵尔谦对着大家摆了摆手，跟着赵光庸走了，边走边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依然是黑色的中山装，笔笔直直地走远了程桥河，头也不回。
人群也散了，张铭玉慢慢走到宋一三身旁眺望，看着那道身影，逐渐连成一线。
宋一三推了推她，“走了，走罢。”
张铭玉抹抹眼睛，“好，我下午再来听学，先生再见。”
宋一三却道：“下午我给你封信，帮我亲自送到沪城张筝怡手里，其他人我不放心。”
张铭玉没多想，看似平静地走了。
逐渐没有了人，她轻声开口唱道，“问君此去几时回，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下午宋一三拿着包裹来敲门的时候，张铭玉还迷迷糊糊的，待宋一三表明来意后，张铭玉不疑有他，立马道：“好，我收拾收拾就启程，只是沪城太远，我可能要好些天没办法来听学了。”
她看着宋一三青白的脸色，耷拉着的眉眼，苦口婆心劝道：“先生，你自己这些天好生珍重。”
宋一三郑重地做了个读书人的揖，“明早走吧，在程桥河，我让赵兄去城里的时候给你租了明早接你去车站的车，方便些。此去一生顺遂。”
一道响亮的女声打破了这莫名肃穆的氛围，“阿玉！把婶子给你蒸的大饼带上，省得路上饿。”
原来是林婶，一路兴致冲冲地进来，“婶子蒸了一上午，还热乎着呢，宋先生一个读书人哪懂一个小女孩多娇贵。”
张铭玉只见宋一三吸了吸鼻子，搓着手像受惊兔子似的站起来，“林姑娘，你来了。”
张铭玉看向对面的林婶，上午让她跑腿，下午林婶知道就来了。
她一脸我懂的表情徘徊在两个人之间。
林婶道：“阿玉眼神太露了啊，今天中午你宋先生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沪城，但我在这里扎根了就不想离开，你一个小女孩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婶子给你蒸的饼子饿了就啃啃，在外面别饿着肚子，早点儿回来！”
张铭玉看着两个包裹，这下拿两件衣服就走得了。
她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对着二人道：“我知道了宋叔，林婶。你们回去吧，我收拾好就走了不用来送我。送好信后我就快马加鞭地回来。”
送二人出了门，张铭玉看二人原先规规矩矩地并排走着，后来不知道怎么，林婶就揪着宋一三的耳朵，宋一三那么寡淡的一个人愣是让林婶染出了艳丽的颜色。
他们前脚刚走张铭玉就出了门，跑到镇上拦了辆车。
只是一次不久就会回家的远门，她怕明早看到宋一三他们来相送会哭出来，再回来就太尴尬了。
透过后车窗看程桥河是一片模糊不堪的前途，一种远离家乡的惆怅油然而生。
她对着师父道：“师傅，到了叫我。”
一路上晕晕乎乎坐上了绿皮火车，又对着身侧的大叔自来熟道，“叔，你是坐到京城吗？”
大叔笑开了满脸风吹日晒的褶子：“是啊女娃，你家里人舍得你一小丫头片子去京城溜达吗？”
张铭玉听见这口音就亲切，“咋不放心，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怪好嘞，叔我先睡会，怕睡过站。”
那叔瞪大了眼，“你这小丫头怪邪性，能睡一天半吗还。”
张铭玉笑笑，忘了年代不一样了，她道：“没经验，没经验，以为一会就到了呢。”
说着自顾自眯着了。
那叔可能放下了车窗，张铭玉舒坦不少。
“张铭玉，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这是谁在说话，张铭玉醒过来，发现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我是谁，我是张铭玉，我住程桥村口，我还能是谁？
那声音却没再响起，取而代之的背对着她向前走的白衣黑裤的青年，走着走着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赵尔谦的脸，面无表情。
她迫切地向那个人跑去，但他却越来越远，“别走，赵尔谦，赵尔谦！”
她猛地睁开眼睛，满节都是人的车厢，只当自己做了个神志不清的噩梦。
窗帘叔也睡着了，满车厢的呼吸声，呼噜声，异样的汗味。
张铭玉搓了搓手，众人皆睡玉独醒。
孤独，孤独。
到了京城是第二天中午，一路上车厢里的人下下上上，每趟都是不一样的热闹，说说笑笑着来到了京城，张铭玉和窗帘叔告别。
她在直接转车到沪城和去看一下赵尔谦之间犹豫了一下就果断买票去沪城，以后总有机会见面，先办事要紧。
又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张铭玉顺着信封上的地址来到这栋建筑面前，她第二次感叹，宋一三看着一穷二白的，朋友却一个比一个富贵。
她按了按门铃，不一会一个盘着头发的老仆来了，只见那老仆满脸怀疑的看着张铭玉，“小姑娘，请问你是来找……”
张铭玉明白这种怀疑，她一个穿着穷酸的小姑娘风尘仆仆的着实看着有点像是投奔富家的穷亲戚，她解释道：“嬷嬷，我代宋一三先生来给张筝怡小姐送封信。”
那老仆皱着的眉头缓和了一下，依然没有开门：“不好意思小姐，这阵不安全，我先请示一下我们家小姐。”
张铭玉点点头，“理解理解。”
不一会一个年岁大概三十左右的女人，身着旗袍踩着拖鞋小跑着出来了，张铭玉发现她的眉毛只描了一半，张铭玉真心实意微笑道：“张小姐好，我是阿玉，宋先生的学生，他托我来给您送封信。”说着把那封信递过去。
谁料那张小姐只是把信随手一捏，一胳膊拦着张铭玉的肩，把本想往外走的她往小洋楼里揽去，“进来说，大老远辛苦了，怎么他让你一小丫头片子跑这么远。”
她双手捏了捏张铭玉的肩膀，“太瘦了，他是只教你读书没教你多吃饭是吧。”
张铭玉被连搂带抱地推进了小洋楼，只听张筝怡对着老仆道：“明姨，今天中午的饭局我不去了帮我退掉，然后在家里上点好菜，来几道小甜品。”
张铭玉打断道：“那个，张小姐，其实我……”
张筝怡挑了下眉，丹凤眼往上一调，下巴一抬，“阿玉，你大老远过来一趟那么辛苦，三哥之前就总写信跟我们夸你，聪明勤奋，可塑之才，就当让老被三哥贬的我见识见识他的好学生吧。”
张铭玉拘谨地笑笑，“我就是这样，不爱说话。赵尔谦你可能听的更多，他和您性格很投缘。”
张筝怡撇撇嘴，“那京城小霸王哪有香香软软的你好玩，我离得这么远都听说这混小子芳名了，要说这块还得是宋哥，有教无类有教无类。”
她拍了拍手，走来一个女佣，“让她先带你去洗个澡吧阿玉，洗完吃饭，我正好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张铭玉扯线木偶似的跟着女佣走了。
她洗漱完回来饭都已经摆好，张筝怡描好了眉毛，她迎着太阳定定地看了张铭玉一眼，将张铭玉拉到身旁，摸了摸女孩刚吹干的头发，“小可怜，你往后跟着我混吧，宋哥要离开程桥了，你回去也见不到他了。”
张铭玉震惊，她本想着回去继续陪着宋一三，一切顺利的话给他养老送终，一切不顺利的话就为国捐躯，现在是让她远离东北，在外苟且的意思吗？
她一瞬间有点无所发泄的怒气，她是皮球吗？不能踢到国外就踢到另一个地方，还擅自决定她的人生？！
她猛地站起来，急躁地样子真的像一个十六岁的未成年，尽可能平静地对张筝怡说：“张小姐，我想回去，亲生父亲尚不能随意决定我的人生，宋先生更没有资格决定我的人生方向。请问可以让我走吗？”
张筝怡的眉眼此时和宋一三的神之重合，无精无彩地耷拉着，她温和但坚定的丹凤眼注视着张铭玉，“阿玉，你现在不能回去。”
张铭玉心里一顿，张幼仪没有道理会挽留她，难不成是那边……
“今天中午的报道。”张筝怡的嗓音有些颤抖，张铭玉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胸腔处却已有真真酸痛的悲意，她接过那张报纸，醒目的标题赫然是——愤怒，倭方公然侵犯我国东北地区，建立伪满洲国政权！
9月18日晚，倭军捣毁铁道，民众死伤惨重，并嫁祸我国军方，突然出兵侵犯，9月21日辰阳政府投降，辰阳完全沦陷……
张铭玉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她哇的一声不挑场合的开始干呕，头疼欲裂，辰阳沦陷，辰阳沦陷，那地处辰阳的程桥，是否安好？
她听到张筝怡的惊呼，“快来人，明姨，这孩子应激了，诶，怎么晕了？阿玉？阿玉！”张铭玉陷入昏迷。
“张铭玉，张铭玉！快记起来你是谁！”
张铭玉再次醒来，她闻见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一抬手是满手的鲜血，远处宋一三护着被几个倭军侵犯的林婶，张铭玉赶紧爬起来冲向宋一三，
“宋先生，宋叔，宋叔！不！”
一把尖刀刺穿了宋一三的胸膛，林婶被宋一三护在怀里，两人被刺穿，
“宋叔，林婶！宋叔，啊！”
她头一疼，看到现代的她躺在病床上，头上插满线管，她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她想凑近看，却发现是赵尔谦的脸，赵尔谦本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从眼眶里留下血水，“阿玉，阿玉下来陪我吧，陪我吧。”
她头疼欲裂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又是宋一三和林婶的死不瞑目，张铭玉哭道：“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头顶一凉，紧接着罩上一股张筝怡的香水味。
朦朦胧胧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什么，
“辰阳铁路被炸，赵光庸和赵尔谦确认死亡。”张铭玉一闭眼，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是谁在唱送别，是离别？还是永别？
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把袂牵衣泪如雨，此情与谁语。
她在这里满打满算已经三年了，有时她看着一些熟悉的人会想，真的存在21世纪吗？还是梦中的臆想。
21世纪的记忆她经模糊，那些遇到的人，具体经历的事情，一件也记不得来龙去脉，满是破碎的画面，旋转成窝状，中心是一个男人的脸，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却被赵尔谦一嗓子吼回醒，“阿玉！我等着你来找我告别，你人呢！”
面前猝不及防是赵尔谦放大的脸，他们鼻尖对鼻尖，赵尔谦的眼睫毛长且下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张铭玉推开这混小子道：“知道你会来我就没过去，万一错开耽误时间。”
赵尔谦大度地把她推搡到屋里，“你冷不冷，你看你这外面衣服都结霜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张铭玉炸毛，“这老娘闺房你克制点！”
也不是不能进，主要屋子过于简陋东西太少。
也不是这些原因，主要是即使那么少的东西张铭玉也能让屋子变得很乱，被看到太丢人了。
赵尔谦反应过来，只道：“好吧，好吧。咱俩出去走走。”
张铭玉见他耳朵冻得红彤彤的，不耐烦地进屋拿了两套厚衣服，二人各自套上出门自不多言。
赵尔谦别别扭扭穿上，“衣服我穿着有点小。”
张铭玉道：“爱穿不穿。”
整个程桥县也不过三四个村庄，程桥村是最小的。
冬季下午大娘们在村口闲谈，看到两人都热情招呼，
“俩娃子过来，吃点糖来。”
刘大娘的儿子在城里上班，时不时从城里带点好吃的回来，糖什么的都被大娘攒着给赵尔谦和张铭玉这两个村里唯一的学生。
赵尔谦伸手拿过来两人的糖，热情的回应，“谢谢美女们！明天我老子带我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这么帅的了不要想我啊！”
大娘们热情回应，“明个河边送送你啊帅郎君。”
张铭玉规规矩矩摆摆手，“谢谢大姨谢谢大娘，我们先走了。”
大娘们嘻嘻哈哈，“阿玉越来越俏了。”
俩人有一茬没一茬的溜达，嚼着嘴里的糖，“这糖不好，你回来见到刘哥一定要说别买了，浪费钱。”
张铭玉低头嗯了一声，心想这糖吃着确实发苦，“你这少爷还会替别人省钱了。”
赵尔谦道：“少瞧不起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铭玉打断他，“希望下次见面你已经拿了河东河西最慢总冠军了。”
赵尔谦冷哼一声，“等着吧，十年内给你拿个。”
张铭玉无语，“你真幼稚。”
赵尔谦听罢把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捏她的脸，“你才多大啊张铭玉，仗着我惯你嘴欠就给我充长辈是吧。”
张铭玉……是啊骚年，我要没记错我之前都已经二十六了，怎么也比你个十六的小屁孩大。
她踢了一下赵尔谦小腿，“还不放开，脸疼。”
赵尔谦抱着小腿夸张道，“你踢我这么狠，完了，心比腿更疼。”
张铭玉不耐烦的伸出拳头，“要么继续溜达，要么我揍着你溜达。”
赵尔谦屈服了。
张铭玉满意地获得了一个安安静静散步的环境。
一天没出现的太阳在落幕时辉煌了一把，妆点了单调的程桥河，仿佛落日长虹坠入姑娘家的镜面，水天一色地红。
张铭玉搓搓手，“回去吧。”
赵尔谦道：“好。”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下，状似无意地捧起了张铭玉的手，“少爷我那个什么帮你手手暖。”
张铭玉噗嗤笑了一声，轻易挣脱，双手缩进袖里，“这样也能手手暖。”
她正看夕阳，扭头却看到了比夕阳更灿烂的色彩。
赵尔谦脸色爆红，衬得眉眼艳丽，一双桃花眼浸着雾气说不出的惊艳，她一时有些恍惚，竟惊觉此人有一种记忆深处的眼熟。
刚刚自以为巧妙的拒绝姿态此时想起有些尴尬，她的脸也烧了起来，一路烧到心房。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先。”赵尔谦突然道。
张铭玉只觉得这嗓音比平时低沉，听起来是受了打击。
她暗暗庆幸，还好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成，走吧。”
于是先走了，可能是刚刚的尴尬，张铭玉不敢和赵尔谦并排走，赵尔谦也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回时的路比来时安静好多，也慢了好多。
到门口后，张铭玉停步，刚想回头却听赵尔谦低沉着嗓音：“别回头，往前走罢直接，明天也别来送我。记得给我寄信。”
然后是脚步走远的声音，张铭玉在门前站着，良久笑骂了声，“谁送你，我爸的衣服还没还。”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第二天张铭玉还是来了，鬼鬼祟祟躲在河边柳树后。
但她看不清赵尔谦的脸，这混小子虽然混但在中老年妇女群中很是受欢迎，现在正被大娘们轮流熊抱给予热情送别。
等气氛差不多了，张铭玉看到赵尔谦对着大家摆了摆手，跟着赵光庸走了，边走边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依然是黑色的中山装，笔笔直直地走远了程桥河，头也不回。
人群也散了，张铭玉慢慢走到宋一三身旁眺望，看着那道身影，逐渐连成一线。
宋一三推了推她，“走了，走罢。”
张铭玉抹抹眼睛，“好，我下午再来听学，先生再见。”
宋一三却道：“下午我给你封信，帮我亲自送到沪城张筝怡手里，其他人我不放心。”
张铭玉没多想，看似平静地走了。
逐渐没有了人，她轻声开口唱道，“问君此去几时回，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下午宋一三拿着包裹来敲门的时候，张铭玉还迷迷糊糊的，待宋一三表明来意后，张铭玉不疑有他，立马道：“好，我收拾收拾就启程，只是沪城太远，我可能要好些天没办法来听学了。”
她看着宋一三青白的脸色，耷拉着的眉眼，苦口婆心劝道：“先生，你自己这些天好生珍重。”
宋一三郑重地做了个读书人的揖，“明早走吧，在程桥河，我让赵兄去城里的时候给你租了明早接你去车站的车，方便些。此去一生顺遂。”
一道响亮的女声打破了这莫名肃穆的氛围，“阿玉！把婶子给你蒸的大饼带上，省得路上饿。”
原来是林婶，一路兴致冲冲地进来，“婶子蒸了一上午，还热乎着呢，宋先生一个读书人哪懂一个小女孩多娇贵。”
张铭玉只见宋一三吸了吸鼻子，搓着手像受惊兔子似的站起来，“林姑娘，你来了。”
张铭玉看向对面的林婶，上午让她跑腿，下午林婶知道就来了。
她一脸我懂的表情徘徊在两个人之间。
林婶道：“阿玉眼神太露了啊，今天中午你宋先生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沪城，但我在这里扎根了就不想离开，你一个小女孩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婶子给你蒸的饼子饿了就啃啃，在外面别饿着肚子，早点儿回来！”
张铭玉看着两个包裹，这下拿两件衣服就走得了。
她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对着二人道：“我知道了宋叔，林婶。你们回去吧，我收拾好就走了不用来送我。送好信后我就快马加鞭地回来。”
送二人出了门，张铭玉看二人原先规规矩矩地并排走着，后来不知道怎么，林婶就揪着宋一三的耳朵，宋一三那么寡淡的一个人愣是让林婶染出了艳丽的颜色。
他们前脚刚走张铭玉就出了门，跑到镇上拦了辆车。
只是一次不久就会回家的远门，她怕明早看到宋一三他们来相送会哭出来，再回来就太尴尬了。
透过后车窗看程桥河是一片模糊不堪的前途，一种远离家乡的惆怅油然而生。
她对着师父道：“师傅，到了叫我。”
一路上晕晕乎乎坐上了绿皮火车，又对着身侧的大叔自来熟道，“叔，你是坐到京城吗？”
大叔笑开了满脸风吹日晒的褶子：“是啊女娃，你家里人舍得你一小丫头片子去京城溜达吗？”
张铭玉听见这口音就亲切，“咋不放心，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怪好嘞，叔我先睡会，怕睡过站。”
那叔瞪大了眼，“你这小丫头怪邪性，能睡一天半吗还。”
张铭玉笑笑，忘了年代不一样了，她道：“没经验，没经验，以为一会就到了呢。”
说着自顾自眯着了。
那叔可能放下了车窗，张铭玉舒坦不少。
“张铭玉，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这是谁在说话，张铭玉醒过来，发现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我是谁，我是张铭玉，我住程桥村口，我还能是谁？
那声音却没再响起，取而代之的背对着她向前走的白衣黑裤的青年，走着走着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赵尔谦的脸，面无表情。
她迫切地向那个人跑去，但他却越来越远，“别走，赵尔谦，赵尔谦！”
她猛地睁开眼睛，满节都是人的车厢，只当自己做了个神志不清的噩梦。
窗帘叔也睡着了，满车厢的呼吸声，呼噜声，异样的汗味。
张铭玉搓了搓手，众人皆睡玉独醒。
孤独，孤独。
到了京城是第二天中午，一路上车厢里的人下下上上，每趟都是不一样的热闹，说说笑笑着来到了京城，张铭玉和窗帘叔告别。
她在直接转车到沪城和去看一下赵尔谦之间犹豫了一下就果断买票去沪城，以后总有机会见面，先办事要紧。
又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张铭玉顺着信封上的地址来到这栋建筑面前，她第二次感叹，宋一三看着一穷二白的，朋友却一个比一个富贵。
她按了按门铃，不一会一个盘着头发的老仆来了，只见那老仆满脸怀疑的看着张铭玉，“小姑娘，请问你是来找……”
张铭玉明白这种怀疑，她一个穿着穷酸的小姑娘风尘仆仆的着实看着有点像是投奔富家的穷亲戚，她解释道：“嬷嬷，我代宋一三先生来给张筝怡小姐送封信。”
那老仆皱着的眉头缓和了一下，依然没有开门：“不好意思小姐，这阵不安全，我先请示一下我们家小姐。”
张铭玉点点头，“理解理解。”
不一会一个年岁大概三十左右的女人，身着旗袍踩着拖鞋小跑着出来了，张铭玉发现她的眉毛只描了一半，张铭玉真心实意微笑道：“张小姐好，我是阿玉，宋先生的学生，他托我来给您送封信。”说着把那封信递过去。
谁料那张小姐只是把信随手一捏，一胳膊拦着张铭玉的肩，把本想往外走的她往小洋楼里揽去，“进来说，大老远辛苦了，怎么他让你一小丫头片子跑这么远。”
她双手捏了捏张铭玉的肩膀，“太瘦了，他是只教你读书没教你多吃饭是吧。”
张铭玉被连搂带抱地推进了小洋楼，只听张筝怡对着老仆道：“明姨，今天中午的饭局我不去了帮我退掉，然后在家里上点好菜，来几道小甜品。”
张铭玉打断道：“那个，张小姐，其实我……”
张筝怡挑了下眉，丹凤眼往上一调，下巴一抬，“阿玉，你大老远过来一趟那么辛苦，三哥之前就总写信跟我们夸你，聪明勤奋，可塑之才，就当让老被三哥贬的我见识见识他的好学生吧。”
张铭玉拘谨地笑笑，“我就是这样，不爱说话。赵尔谦你可能听的更多，他和您性格很投缘。”
张筝怡撇撇嘴，“那京城小霸王哪有香香软软的你好玩，我离得这么远都听说这混小子芳名了，要说这块还得是宋哥，有教无类有教无类。”
她拍了拍手，走来一个女佣，“让她先带你去洗个澡吧阿玉，洗完吃饭，我正好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张铭玉扯线木偶似的跟着女佣走了。
她洗漱完回来饭都已经摆好，张筝怡描好了眉毛，她迎着太阳定定地看了张铭玉一眼，将张铭玉拉到身旁，摸了摸女孩刚吹干的头发，“小可怜，你往后跟着我混吧，宋哥要离开程桥了，你回去也见不到他了。”
张铭玉震惊，她本想着回去继续陪着宋一三，一切顺利的话给他养老送终，一切不顺利的话就为国捐躯，现在是让她远离东北，在外苟且的意思吗？
她一瞬间有点无所发泄的怒气，她是皮球吗？不能踢到国外就踢到另一个地方，还擅自决定她的人生？！
她猛地站起来，急躁地样子真的像一个十六岁的未成年，尽可能平静地对张筝怡说：“张小姐，我想回去，亲生父亲尚不能随意决定我的人生，宋先生更没有资格决定我的人生方向。请问可以让我走吗？”
张筝怡的眉眼此时和宋一三的神之重合，无精无彩地耷拉着，她温和但坚定的丹凤眼注视着张铭玉，“阿玉，你现在不能回去。”
张铭玉心里一顿，张幼仪没有道理会挽留她，难不成是那边……
“今天中午的报道。”张筝怡的嗓音有些颤抖，张铭玉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胸腔处却已有真真酸痛的悲意，她接过那张报纸，醒目的标题赫然是——愤怒，倭方公然侵犯我国东北地区，建立伪满洲国政权！
9月18日晚，倭军捣毁铁道，民众死伤惨重，并嫁祸我国军方，突然出兵侵犯，9月21日辰阳政府投降，辰阳完全沦陷……
张铭玉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她哇的一声不挑场合的开始干呕，头疼欲裂，辰阳沦陷，辰阳沦陷，那地处辰阳的程桥，是否安好？
她听到张筝怡的惊呼，“快来人，明姨，这孩子应激了，诶，怎么晕了？阿玉？阿玉！”张铭玉陷入昏迷。
“张铭玉，张铭玉！快记起来你是谁！”
张铭玉再次醒来，她闻见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一抬手是满手的鲜血，远处宋一三护着被几个倭军侵犯的林婶，张铭玉赶紧爬起来冲向宋一三，
“宋先生，宋叔，宋叔！不！”
一把尖刀刺穿了宋一三的胸膛，林婶被宋一三护在怀里，两人被刺穿，
“宋叔，林婶！宋叔，啊！”
她头一疼，看到现代的她躺在病床上，头上插满线管，她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她想凑近看，却发现是赵尔谦的脸，赵尔谦本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从眼眶里留下血水，“阿玉，阿玉下来陪我吧，陪我吧。”
她头疼欲裂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又是宋一三和林婶的死不瞑目，张铭玉哭道：“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头顶一凉，紧接着罩上一股张筝怡的香水味。
朦朦胧胧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什么，
“辰阳铁路被炸，赵光庸和赵尔谦确认死亡。”张铭玉一闭眼，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是谁在唱送别，是离别？还是永别？
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把袂牵衣泪如雨，此情与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