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京城的寒意消减大半,只余富贵人家还点着炭炉。打更的棒子敲响三下,在寂静的夜格外刺耳,透过皇宫高高的红色围墙,次第袭来。

    月色笼罩景阳宫院中花草,在窗柩上打下斑驳阴影。阴风拂过,白色的身影飞舞,下一秒便到了偏殿内的床帏边。

    “圣上,想我吗?”清冽的女声在室内回荡。

    周嘉昊躺在床外侧,床帏被掀开,就见蒋菡一身缟素,长发散落,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自己。

    “菡儿!”周嘉昊尖叫着醒来,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口中不断喘息。

    床内侧的婉儿惊醒,见周嘉昊面色苍白,神色慌张,温柔轻抚周嘉昊的胸口。

    “圣上,又做噩梦了?”

    婉儿的声音,在周嘉昊耳中,犹如天籁,将他拉回了现实。周嘉昊意识到方才是梦,长舒一口气,揽过婉儿。

    “无妨,许是近日身子不爽,扰你清梦了。”

    “圣上说的什么话?婉儿去给你倒杯水。”婉儿起身,走向殿外,倒好茶的同时,袖口的小瓶子滑出,一粒药丸进入水碗,融入水后无色无味。

    婉儿温柔扶着周嘉昊坐起身,将水碗递送至周嘉昊唇边,喂周嘉昊尽数喝下。

    周嘉昊拉着婉儿的手,犹记婉儿初至后宫时,双手还因长期干活儿而粗糙无比,将养了些时日后,已然柔软细腻。

    “婉儿,朕如今只有你了。”

    婉儿不算十足的美人,胜在五官小巧耐看,笑起来一对梨涡娇俏。听闻周嘉昊的话,头贴在周嘉昊胸前,双手抱住周嘉昊双肩。

    “圣上待婉儿好,婉儿皆记在心底。”周嘉昊自然未看到,婉儿嘴上说着动情的话,眼底却闪烁着彻骨的冰冷。

    二人再次躺下,一盏茶功夫过后,周嘉昊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就像无数只蚂蚁攀附其上,啃噬他的血肉。腥甜之气蔓延至咽喉处,周嘉昊吐出一大口鲜血。

    “圣上,你怎么了?”婉儿神色如常,翻身下床。

    周嘉昊拉住婉儿的手腕:“快,传御医!”

    婉儿跑出去,不多时,却是三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周嘉昊气息微弱,无力靠在床边,看着婉儿身后的二人——萧清鹤和辛临,瞪大眼睛。

    “御医呢?你们……”周嘉昊想明白了很多事,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取枕头下的匕首。

    辛临眼疾手快,转瞬来到周嘉昊身边,长剑出鞘,周嘉昊脖颈处冰凉。

    “你都知道了?”周嘉昊看向辛临。

    辛临冷笑:“圣上是不是以为,毁去古籍和记载,一切无从考证?只可惜啊,从吟月楼到望月楼,虽多次易主,却详尽记载了楼中及天下秘事。”

    萧清鹤紧接着开口:“定武侯薛氏的记载,同样在翰林苑的藏书阁尽毁,臣觉得奇怪,便向望月楼买了薛氏、辛家往事。当年相关之人,几乎被朝廷除去,留下的活口又改名换姓。是以,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方求证完毕,圣上的命,亦留到了今日。”

    辛临手上稍用力,周嘉昊的脖颈处出现一道血痕。换作以往,不过是皮外伤之痛,可今时今日,却如火烧般,灼得周嘉昊痛不欲生,伸手便去挠伤口,搅得面目全非。

    “望月楼本是我父母一手创办,算是民间侠义组织。演变成今日,皆是拜您的父亲所赐!定武侯功高盖主要忌惮,辛氏夫妇的武学天赋亦要忌惮!而您比先皇更狠,将我和薛掌印扣在身边,虚与委蛇、利用殆尽!”

    “所以,你二人是来复仇的!”周嘉昊不甘看向婉儿,“那你呢?朕待你不薄,何以在水中下毒?”

    婉儿冷笑:“圣上大抵从不知晓小令是谁吧?说来可笑,妾跟着圣上,本是想仗着宠爱获得权势,查明真相为情郎报仇。熟料跟在您身边没多时,便听到您和四喜公公的对话,得知那日你为了重伤薛掌印,不惜下令随意杀害宫中宦官,制造表面混乱的假象,掩盖目的。人命在您眼中,竟如此卑贱吗!?”

    “圣上可曾听过,‘爱人者人恒爱之’?反之亦然。”萧清鹤一步步走向被钳制住的周嘉昊,“您这一生,生来便在皇家,拥有世人皆无法企及的权力和地位,却从未珍惜拥有的一切。不信赖任何人,视人命为草芥,偏又在乎民间议论。”

    周嘉昊此时目光已经涣散,看着萧清鹤的瞳孔失去焦距,如一滩烂泥,软软靠在枕头上。疼痛感比方才缓解不少,力气却一丝丝抽离,身子再无法动弹。

    萧清鹤的嘴巴凑近周嘉昊的耳朵,压低声音:“圣上放心,二寿公公已拟好传位奏疏,四喜公公亦备好说辞。明日一早,您关心国事、积劳成疾、夜间病逝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大周。感谢您任微臣为太子少师,等太子即位,臣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太师,定不负您所望……”

    “薛……”周嘉昊只吐出一个字,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再无力气说话。他想问,萧清鹤何以如此关心薛家事。

    萧清鹤似乎看穿周嘉昊所想,耐心解释:“圣上此生从未爱过人,臣却爱过,且时至今日,她皆在我心上。”

    周嘉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扬起嘴角,睁开的眼睛彻底停止转动。

    萧清鹤上前一步,抬手阖上周嘉昊双眼:“圣上口谕,大皇子昭阳即位,和长公主一并交由婉贵人抚养。辛统领,烦你带着婉贵人去永寿宫,将两个孩子接来。”

    四喜小跑过来,迎面撞见三人,待看到周嘉昊的尸身,毫不意外,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递给萧清鹤:“萧太师,一切都办妥了。”

    “好,尸身便交予公公处理了。”萧清鹤安排好一切,踱步来到景阳宫的外院。

    今日月朗星稀,天空中的那轮弯月,比往日皆要孤独。萧清鹤思忖着,薛晴羽此刻在哪里,待听闻周嘉昊暴毙、薛家平反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这一路,为保万无一失,萧清鹤未提前与任何人共享,其间孤苦,唯自己知晓。

    自打蒋菡去世,蒋怡霁将两个孩子接到永寿宫,未睡过一日好觉。她心知周嘉昊心性多疑,不知何时便会遭遇变故。故此,当辛临携婉儿到来时,蒋怡霁还以为是周嘉昊的意思。

    “蒋家的孩子,怎么能交由外人抚养?叫圣上来见哀家!”蒋怡霁在绿芙的搀扶下,自床幔后坐起身,声音难掩愤怒。

    辛临面无表情道:“此乃圣上临终遗言,还望太后节哀。”

    “什么?”蒋怡霁难以置信之际,辛临已经冲大内侍卫挥舞手臂,侍卫们直接领命去偏殿抱孩子。

    床幔一把被掀开,蒋怡霁只着里衣便跑出来。

    “哀家昨日还见着圣上,虽是身子不爽,倒也无大碍!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芙赶紧取了一旁的狐裘,替蒋怡霁披上。

    辛临双手作揖:“御医的意思,大抵是积劳成疾。圣上确病了有段日子了,所幸留了子嗣。此刻,内官监已纷纷出宫,通知三品以上官员,明日便举行新帝登基大典。”

    “人呢?带哀家去见圣上!”蒋怡霁尚未从蒋菡的死中挣脱,又遭逢突变,全然没了往日端庄持重的模样。

    辛临公事公办:“太后年事已高,恐受不了此番打击。萧太师已请了御医过来,还望太后好生休养。”

    辛临话毕,挥了挥手,又一批大内侍卫将永寿宫团团围住。

    “萧太师?”蒋怡霁似乎明白了什么,边摇头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蒋尚书呢?绿芙,哀家要见蒋尚书,快传哀家旨意,让蒋尚书入宫!”

    辛临携婉儿和两个孩子离开永寿宫,蒋怡霁的声音逐渐在身后缩小。

    “看好永寿宫,除了御膳房送膳食的,不允任何人进出。”辛临叮嘱门口的侍卫。

    两个奶妈皆是宫中老人,见多识广,面面相觑后,抱着孩子保持安静,随婉儿一并往景阳宫走去。

    这一夜,京城极不太平。在绣衣阁醉生梦死的大臣回到府邸,便听闻圣上暴毙的消息;在府邸安枕的大臣亦被管家叫醒,至前院接到改朝换代的消息;所有人犹在梦中,以为醒来后一切便恢复如常。

    直至翌日穿戴整齐入宫,看到举宫黑白色的帷幔改成红、黄色,方如梦初醒。婉儿抱着襁褓中的昭阳登基,四喜宣读遗诏时,大臣们垂下头,面面相觑,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

    “钦此!”四喜拖了长长的尾音,萧清鹤第一个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余大臣慌忙跟着跪拜。

    婉儿瞧着台下乌压压一片,看了眼手中的孩子,高声道:“先帝生前任萧院使为太子少师,如今蒙难,大皇子即位,萧院使便是天子太师,还望萧太师竭力辅佐新帝。依祖制,新帝即位,先帝、先后服丧,大周大赦天下三年。非死囚重犯,皆予以赦免,望今后改过自新。”

    “臣谨遵太后懿旨。”萧清鹤再次跪拜,抬头时,露出清亮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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