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微弱声音叫住了刚要开门出去的人,“我还……没死。”

    萧雪山松口气般合上了门,有些内疚地回过身来:“抱歉,我该守着你的,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无妨。”司空无云轻轻摇头,匀了匀气息又问:“你是不是……做了怪梦?”

    萧雪山诧异地睁了睁眼,虽然没答话,但这落在司空无云眼中已是回答。

    他似笑非笑扯了扯唇,思绪回到方才的梦。出身无极圣宗,那幻境的诡异之处他自然清楚。只要有一个人进了幻境,牵扯其中的人都会以梦境方式共感。

    而他梦见……

    他梦见那个将他两次推开的女子,对他冷冷说‘所托非人’的女子,握着面前这个少年的手,露出了罕见的慌乱神情。

    他还以为她从来都游刃有余,还以为她永远清醒镇定。

    这个噩梦里他才知道,她也会惊慌,她也会无措,只不过……与他无关罢了。

    他隐约觉得心口再一次钝痛起来,却不是‘牵心’,而是另一种名为羡慕的无解之毒。

    他在黑暗中轻叹,恍惚许久,才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少年。他以为他会在萧雪山眼中看到所愿得偿的欣喜雀跃,不承想,入目却是一副失魂落魄到近乎落泪的模样。

    “……你怎么了?”司空无云问,顿了顿又追了句:“你梦见了什么?”

    “我……”萧雪山被他从出神中叫醒,慌乱几息后抓起桌上的玉瓶:“没什么,时辰到了,你该服药了。”

    司空无云撑起身接过茶盏,一边顺药一边打量着萧雪山的神色,很快猜到了什么:“师尊她……不是独自一人去的,是不是?”

    萧雪山心不在焉地坐回桌旁:“听华大爷说,是和闻师兄一同去的。”

    闻千合……想到幻境中那道冷酷无情的持剑身影,司空无云很快读懂了萧雪山的失落。

    他二人没有进入同一个幻境。

    他看见了她的真情流露,但阴差阳错,被她珍重在意的人竟全然不知。

    窗隙漏进一丝光,落在萧雪山身上,衬得他真如一座覆雪孤山。望着他垂落的澄净眼眸,司空无云心头突然升起卑劣的嫉妒。

    他视线转向自己半张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既然他什么都没有……临了了,就让他自私一回,占有一个秘密吧。

    他转开视线,望向昏暗中闭合着的屋门,眸中复杂神色皆化为轻淡一笑:

    “天快亮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呼吸声逐渐轻微。

    与此同时,无极圣宗内,三道人影疾步走在黑暗中。

    “抱歉啊,刚才……不是瞧不起你,就是误会,误会!”岑不疾快步赶到两人前面,半侧着身子边走边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看起来这么……这么瘦,想不到嘛。”

    苏时雪扫他一眼,不欲与他多说,言简意赅问:“张洞修,在哪儿?”

    “这边,跟我来就行,”他朝一个方向抬抬手,又问:“你叫什么啊?你从哪儿来的?你找那家伙做什么?”

    闻千合刻意走慢了些,落在二人之后。听见岑不疾态度这般热络,他抬眉扫了眼苏时雪,想看她会如何反应。

    “离我远点,身上好浓的腐尸味儿。”苏时雪看也没看岑不疾一眼。

    闻千合有些意外地睁了睁眼,随后不动声色抬手闻了闻自己。

    “……”岑不疾退开了几步,满脸悲愤:“天杀的!!老子一世英名啊,被张洞修困在幻境里啃死人!!老子这次非撕了他不可!!”

    “这次?”苏时雪敏锐捕捉到这个词,随即笃定问:“你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活傀,也知道张洞修藏在哪儿,不是第一次来了?”

    岑不疾愤愤:“三次!老子第三次来这鬼地方了!前两次都没杀成,这次还中了他的幻境!!”

    说着,三人一拐,来到一座巍峨建筑前。这建筑高顶无窗,看起来像用来囚禁怪物的高塔,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隐蔽又坚固的殿门。

    岑不疾抬手拦住苏时雪,压低声音道:“你们靠后,我去破门,等我……”

    轰——不等他说完,一道火球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了出去,将殿门炸了个稀碎。

    “抱歉,我很急。”

    苏时雪丢下这句,身形已从原地消失,闻千合也跟着她进了大殿,只留下岑不疾还抬着一只手立在原地。

    “哎,你……”

    大殿昏暗,唯有门口几块着火的殿门碎片点亮一点幽光。一个窈窕女子立在门内不远,她长发妩媚地斜落一肩,一身薄纱几乎盖不住肌肤。

    见打头进来的人是苏时雪,她怔了一下,而后强笑着柔声道:“做什么这么凶……还有后头那个小哥,两位既然来了,索性坐下慢慢……啊!!”

    苏时雪隔空一掌将她扇开,视线扫遍大殿。张洞修就躲在这殿内某处,没了幻境与活傀这两重杀器,他就像是畏首畏尾的老鼠躲了起来,只是巧妙地隐匿了气息,一时难以觉察。

    ‘锃’一声,岑不疾人还未进殿,剑锋先至,将大殿深处的高座一劈两半,他怒斥道:“姓张的,躲哪儿去了!给老子出来!”

    “嗓门大就有用吗?”苏时雪对他印象越发糟糕,冷冷瞥了他一眼,蹲身按上冷硬石砖:“老鼠么,就得烧出来。”

    金红纹路从她掌下爆发而出,沿着石砖表面向四周蔓延,以极快速度冲向大殿每一个角落,接着火光爆燃,整间大殿瞬间陷入火海。

    “啊!!”一道着火的身影从大殿角落狼狈滚出,嘶声叫着:“放肆!放肆!!本座乃是无极圣主,你们竟敢……啊!!”

    张洞修色厉内荏地吼到一半,身上火焰腾地爆燃,整个人瞬间被金火吞没,倒在地上哀嚎不休。

    “无极圣主?这里分明只有……阴沟里的老鼠。”

    苏时雪穿过火焰,朝那个狰狞火人走过去,睨着他在金火中寸寸爆裂的皮肉:“不是想把本尊炼成炉鼎,吞食本尊的力量么?现在,本尊的力量正在为你燃烧,你不开心?”

    金火炽烈,张洞修全然无力抵抗,已被烧得几近不成人形。他声音本就尖利难听,此时更是凄厉如恶鬼:“我不要了!本座不动你了!!啊——你把火熄了,熄了!!”

    “晚了。”

    ‘刷刷’几声,数道火刃刺入火光,在张洞修被炙烤得皮开肉绽的肢体上划过,瞬间将他周身经脉尽数斩断!

    经脉一断,此人基本算是废了,再有什么后手也很难使出,苏时雪这才放心上前,垂眼俯视着他:“‘牵心’解药,拿来。”

    张洞修在火焰中嘶喊挣扎着,经脉断裂的痛楚让他绝望暴怒到几近疯狂,听见苏时雪的话,他反倒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个废物……竟还有人要救他!你竟要救他!!”

    “拿来。”苏时雪微微俯身,盯着火焰中面目全非的人。

    张洞修状若疯癫,口中不断溢出污血,笑声却愈发骇人:“解药……没用了!!他已经死了,那个废物已经死了!!”

    ‘扑’地一声,熊熊火海瞬间熄灭。

    殿内回归昏暗,天际亮起稀薄微光。

    闻千合立在无火的圈里,静静望向苏时雪猛然顿住的身形。岑不疾方才被烈火围着无法出手,此时见火势骤消,却觉得气氛不对,一时也没有出声。

    除了因高温而变形的器物异响,整间大殿内一时只有张洞修气息奄奄的哀嚎声。

    见苏时雪收手,他以为还有商量余地,倒着气虚弱开口:“你、你见好就收,本座与你各退一步……本座保证不再打你的主意,而且……啊!!”

    非人般的嚎叫响彻大殿,令人肝胆俱颤!

    张洞修整个人痛得脊背反弓,想要挣扎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像一条被扒了皮的长虫般,嘶吼着不断蠕动!

    苏时雪手中握着一柄火刃,比烙铁还要炽热的尖锋径直刺入张洞修心口,一寸寸深入。

    “不可能,他没死。”她手上缓缓用力,声音冷沉:“解药,交出来。”

    “……没有……解药……啊!!”

    火刃刺入更深,周围血肉都被灼得焦化,张洞修整个人剧烈颤抖着,本就被烈火炙烤过的皮肉因挣扎而迸裂,形如凄厉恶鬼!

    “烈火焚心,经脉炙烤……这就受不了了?”苏时雪望着他目眦欲裂的凄惨模样,声线几无波动:“他受了多少次,你还数得过来么?”

    火刃欲进,张洞修终于承受不住,撕心裂肺喊道:“停……给你……我给你解药!停下……”

    锋锐应声收回。

    灼痛撤去,张洞修如缺水的鱼一般大口倒着气息,声如破锣:“先……说好,给你……解药,换我一命!”

    话虽这么说,可他没抱一点希望,更像是死前的无谓挣扎。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苏时雪毫不犹豫答应了。

    “好,本尊拿到解药便走,不杀你。”

    闻千合一直立在不远处望着她,听她这般承诺,眼中闪过一抹微讶,却很快平静下来,心想说话不过嘴唇一碰,取了解药再动手,也像是她能做出的事。

    不承想,下一瞬,苏时雪顺着张洞修的指引取了解药,转身就要朝外走。

    “你……”闻千合惊讶地睁大了眼。

    她还真说不杀就不杀?今日她将张洞修重伤成这般惨状,若不斩草除根,日后不定惹来怎样的麻烦!重诺也不应当这般不分轻重!

    他正想出剑补刀,却听她擦肩而过时冷冷道:

    “岑不疾,上。”

    锃——数道铮鸣齐响,岑不疾旋身而起,怒斥一声:“老子等半天了!!”

    ‘剑神’归世,锋锐半分未消!

    寒光一闪,一剑分化万刃,瞬间将不成人形的张洞修斩成碎片!

    “呿,便宜你老贼了!”剑方出便归鞘,岑不疾朝张洞修尚未来得及惊恐便已僵住的脸上啐了一口,随即抬步朝外疾行,去追苏时雪的背影。

    转变发生太快,闻千合愣在原地怔了一息,才转身去望已经走出大殿的人。清晨第一道晨光洒下,恰好投在她肩头,落下一抹清瘦又坚韧的薄影。

    望着那道身影,闻千合缓缓眨了眨眼,眼角闪过一丝他自己也未曾觉察的笑意,随即抬步跟着她离开。

    三人先后离去,没人留意,张洞修断落在地的右手痉挛般抽搐了下,蜷起成拳。

    “仗义啊,把杀那老贼的机会留给我!”岑不疾称心快意,洒脱大笑着走在苏时雪侧旁,朗声诺道:“姑娘,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往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遇到事了尽管喊我,在所不辞!”

    “不必。”比起他的热情,苏时雪冷得像块冰,瞥了他一眼便转向闻千合:“我得尽快回去,需要你的传送法阵,麻烦了。”

    走在后面的闻千合正静静打量着她,冷不防对上她客气到近乎疏离的态度,整个人愣了一刹,才垂眸错开视线,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回宗的法阵。

    “哎……你要走了?”岑不疾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怔片刻又喊:“姑娘,好歹告诉我你名字啊!”

    这次,苏时雪连瞥都没瞥他一眼,抬步迈入光圈离开了。

    岑不疾朝法阵方向追了两步,却只追上随风消散的点点法光。恰在此时初阳跃出天际,天光大亮,恍若大梦初醒。

    他怔怔立在原地,出神良久后,自言自语般开口:“好帅……”

    云清宗山门处,法光流转,两人从法阵内走出。

    苏时雪朝闻千合一点头道:“这次多谢,我先走了。”说罢,不等闻千合反应,她身形一闪,朝药堂去了。

    还没来及出声,面前人便已不见了踪影,闻千合怔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

    不同于前十几年的漠然无视,也不见了前些时日的周到关心,戳破秘密后,她丢弃了累赘的伪装,对他就像是对任何一个陌生人,礼貌有余,亲切全无。

    意识到这一点,闻千合有些怅然失神。这样的变化,难道不正常么?她只是个不知用何方法住进师尊身体的陌生人,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从无过往,不就该是这般疏离客气么?

    可为何……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缓缓转身朝内门去,相反方向那道身影也已到了药堂。

    苏时雪急步走入小院,恰好迎头碰上神色焦灼的华乘海。后者一见她,两手一拍:“你还能再慢点儿!若再晚些,老夫也回天无力!”

    一听司空无云还有救,苏时雪松下些精神,立即抬步朝小屋去。

    可她刚推开门,便听见里面‘扑通’一声响。

    少年从小床滚落,蜷在地上因极痛而颤抖。他瘦得几近折断的指节紧紧攥着心口,却丝毫抵不过心碎脉断的剧痛。

    似是觉察到门开,他艰难睁开眼来,模糊视线聚焦的一刹,唇边绽开了因痛苦而显得支离破碎的笑。

    “见到了……”

    他喃喃说着,尽管已经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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