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头狐?狐在何处?”

    “投壶是酒壶的壶,不是狐狸的狐,”宗政姝将手中的细箭分给崇凛几支,又将他拉到窄口壶正前方半丈远处,耐心讲着,“将这箭矢投入那窄口瓶,投中数多者胜,很有趣的,你看着。”

    说着,她小臂轻抬,手腕一抖,指间纤细箭矢掷出,‘当’一声轻响,干净利落地正中酒壶,露在外的一截尾羽轻轻震颤。

    “这有什么意思?”崇凛皱着脸,一副嫌弃神色,但眼底的跃跃欲试却出卖了他。他掂量着轻飘飘的细箭,学着宗政姝的动作,朝半丈外的壶口瞄准了几息,投了出去。

    ‘啪嗒’细箭落在地上,甚至都没挨到壶身。

    崇凛一怔,有些不服气地又投出一箭,再一箭,‘啪嗒啪嗒’连声响过后,半丈范围内落满了细箭,没有一根投进酒壶里。他很是挫败,整张脸皱成一团:“这投壶……这么难吗?”

    宗政姝忍住笑和声说:“ 不难,讲技巧罢了。”她取过一根细箭放入崇凛手中,俯身蹲下,托着他手臂帮他瞄准。

    “这样……掷箭时呢,身子不要动,肩膀也不要晃,只有小臂轻弹……稳住腕……”

    ‘当’一声悠响,箭矢在壶口一荡,晃晃悠悠坠入壶中。

    “进了!”崇凛惊喜出声,兴奋地在原地跳了跳,方才还满是沮丧的眼睛此时亮得发光。

    宗政姝也跟着笑了笑,打量着眼前笑逐颜开的少魔尊。

    他披着墨黑大氅,氅衣有些长,衣摆在地上扫来扫去。大氅领口围了圈漆黑狐皮,油亮蓬松的毛发裹着他的脸,倒衬得他唇红齿白,像个小包子。褪去了强装稳重的深沉神色,此时笑眼弯弯的崇凛,才真正像个十岁出头的孩童。

    见他跃跃欲试又要投箭,宗政姝上前想要再帮他正一正姿势,却被他抬手拒绝:“你走开!本少主自己能行!”他往旁边一间小亭一指:“你去那儿待着,看本少主百发百中!”

    “好。”宗政姝笑得开心,不用陪着哄小孩,还能在亭子里歇脚,正合她意。她走到亭中坐下,舒了舒筋骨,怅然叹气。

    来到魔界已有近一月,今日是她第一次不用与魔兽生死搏斗,不用被兽爪利齿撕咬得遍体鳞伤。她猜对了,崇凛之所以乐此不疲地看人与兽斗,是因为他从没玩过任何游戏,从没尝过其他趣味。

    小亭外空地上,崇凛兴致勃勃掷着箭,有的仍会坠落在地,有的摇摇晃晃落入壶中,偶有一两个利落掷入,他便会高兴到惊呼,又回头喊宗政姝看。

    宗政姝靠着亭柱,看着看着便出了神,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项圈上的刻痕,视线空茫地落在身前某处。

    她从兽口与死亡中偷得半日闲,而将她送来此地的父亲,此时正在做什么呢?

    当她在斗兽笼里几次险些活不下来时,当她被脖颈上来自宗政家的‘锁灵环’困住无法挣扎时,当她绞尽脑汁哄这个喜怒无常的孩童开心时,她的父亲在做什么?

    “看呀!宗政,你看!”崇凛兴高采烈的稚嫩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拽出开,他指着几乎被箭矢尾羽塞满的窄口瓶朝她喊:“本少主连中十箭!如何?”

    宗政姝立即捧场地“哇”了一声,强颜欢笑回应:“连中十箭!太厉害了!简直是天才!”

    许是察觉到她的夸赞有些心不在焉,崇凛突然泄了气,将手中箭矢往地上一丢:“没意思。”

    见他对投壶失了兴致,宗政姝生怕他又拾起看她斗兽的爱好,再不敢出神乱想,立即从亭中跑出来到他身前蹲下,微仰着脸,用哄小孩的语气问:“怎么了呢?我还知道许多别的游戏,一一带你玩好不好?”

    崇凛紧紧拧眉,唇红齿白的小脸生生被这阴郁神色带出了几分冷戾痞气。他不耐烦地揪了揪领口的狐狸毛,郁闷道:“再有趣又怎样?不还是出不了这圣殿?在这地方待了一辈子,烦透了。”

    宗政姝怔了一刹,想说小孩子哪用得上‘一辈子’这样的词,话到嘴边又咽下,问:“那你是想……”

    “我想出去,”崇凛站着她蹲着,他抬手轻松攥住她衣襟,命令般开口,“本少主要出去玩,你带我去。”

    宗政姝一愣:“你平时……你从来,都没离开过这圣殿?”

    崇凛不答,漆黑眼眸一瞬不瞬望着她,眼中的深沉之色让宗政姝恍惚觉得,这个孩子真的在这片看似宽敞实则冰冷的圣殿困了几十上百年。

    “……好,我带你出去玩。”

    她轻声哄着,同时心底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另一边,千雪殿内,几人严肃讨论着。

    “通灵山深处,藏着通往魔界的阵法,”尚梦拧眉分析,“那地方凶险无比,迷雾常年不散,凶恶灵兽无数,寻常根本没人去。宗政家的人若是去通灵山,八成是和魔界有所往来。”

    一旁柳明珠接话:“前些日子阿时在宗政家遭了埋伏,回来后不是猜测宗政家主除了那三个魔宗,还有别的倚仗么?如此看来,恐怕宗政璨背靠的人就在魔界,甚至可能是那少魔尊崇凛。”

    “看来,要去趟通灵山了,”苏时雪敛眉收起手信,“寻找宗政姝、探一探崇凛的虚实,只不过……”

    她有些犹疑地望向柳明珠和尚梦。通灵山危险重重,魔界诸多未知,求助的话有些开不了口。不承想,不等她出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和你一起去。”

    “弟子愿和师尊同去。”

    苏时雪一怔,看了看满眼坚定的柳明珠,又望向殿门口神色平静的闻千合。还没等她反应,旁边尚梦也开口了:“你们三人去正好,我留下来守着宗门。月考核马上要到了,我若不看着,这帮弟子不知道会糊弄成什么样。”

    大包大揽地安排完,她又拍了拍苏时雪肩膀:“小心些啊,别再惹出麻烦来。”

    语气硬梆梆的,话里却全是关心。

    苏时雪感受着落在肩侧的重量,才发现窗外雨停了,清澈阳光洒下来,照得她心口暖洋洋的。

    原来她不是独身一人。

    闻千合立在门旁怔怔的,直到殿内三人开始讨论出行事宜,才回过神来。方才苏时雪犹豫的那一瞬,不知是哪来的念头,他脱口而出要和她同去。

    反应过来,他一阵后悔。他明知道这人不是他的师尊,只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罢了,他为何还要贴上去?为何还……在乎她?

    正懊恼着,他看见她笑了,带着惊喜和感激,暖意氤氲地笑了。那笑眼有一瞬望向了他,忽地窗外雨歇云散,温凉阳光投了下来。

    他错开视线,转身走出殿门,心底想着——为人弟子,于情于理都应该与她同行,责任罢了。

    责任罢了,才不是在乎她。

    天色彻底放晴时,萧雪山才回到药堂。他身上的劲衣和高束的黑发透湿一片,滴滴答答一路的水痕。

    一早华乘海起来守着司空无云的时候,他便躲出去了,就是怕遇上取了解药回来的苏时雪。可在雨里躲了一场后,他又有些后悔。他该见见她的,该看看她的眼睛是否真如梦里那般冰冷,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对他毫不在意。

    他低着头进了小院,迎面撞上一道雪白身影。

    司空无云扶着门立在清浅阳光中,他病容未褪,脸色依然苍白,眼眸却清亮如山泉,看见他后轻轻一弯:

    “呀,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姐姐来看我了。”

    “……什么姐姐?”萧雪山心绪不宁,一时没觉察司空无云的变化。

    “就是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姐姐呀,”司空无云偏了偏头说,“华前辈说,她是……掌门?嗯……掌门,所以这里是什么宗门吗?”

    听他说‘笑起来很温柔’,萧雪山抑制不住地回想起梦中苏时雪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漠然模样,心口又是一滞,接着又察觉到不对:“等等,你……”

    他拧眉打量着面前的司空无云,才发现他与前日大有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先前他眼睛总是惶惶半垂着,就算注视着人时,也总是浸着沉甸甸的郁色。但此时不一样,许是雨后阳光清浅,映得他黑眸澄澈如水,所有忧郁与惶恐都被涤净了,只有明晃晃的赤诚。

    “哎,抱歉,忘了同你说,”司空无云扶额一笑说,“我似乎是受了什么伤,记忆全空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颇有些遗憾,叹了声,接着才注意到萧雪山身上湿透的衣裳,微讶道:“你怎么淋成这样?是有什么心事吗?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我没事,”萧雪山错身从司空无云身旁走过,声音闷闷的,“你养伤吧,不用管我。”

    可司空无云却没有放他独处的意思,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带着笑意问:“那个很温柔的姐姐,你认识吗?”

    “……认识。”

    “那正好,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回报她?”司空无云跟在萧雪山身后笑说:“华前辈说,我能活下来全是靠她。还说她当时可担心了,我想着,总得……”

    “我不知道,”萧雪山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一向温顺的声线少见地带了些烦躁,“别跟着我,我不知道。”

    司空无云被他忽然严肃的态度吓了一跳,笑意顿时散了,眸中又闪过惶惶之色:“抱歉……你心情不好,我不烦你了。”接着他又指指萧雪山面前的小屋门,问:“你……进我卧房做什么?”

    萧雪山的手刚碰到门扉,又顿住了:“什么你的房间?这明明是……”

    “可是,她让我留在这儿的,”司空无云立在阶下,微抬着头一脸茫然,“她说让我在这儿乖乖等她来看我,不是让我住在这里的意思吗?啊……抱歉,可能是我误会了……”

    他声音带着赧然与内疚渐渐低下去,落在萧雪山耳中却字字凿心。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吗?会担心,会温柔,会哄着说……‘乖乖等我’。

    他看了看司空无云,又看了看自己,突然觉得骤雨又至,浇得他通体寒凉。他恍惚觉得大梦方醒,他的心意、他的悸动,都成了荒诞梦呓,如今一醒,才觉得可笑至极。

    司空无云还在说着些什么,萧雪山没听见,只觉得眼眶涨得发酸,按捺不住的心事快要溢出来了。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让我这老头子找你半天!”

    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落在肩上,萧雪山没防备被拍得一晃,一滴心事没藏住,从眼角坠落。

    他极快地抬手拂过,回身平静答:“我方才出去了,华大爷,有什么事?”

    华乘海视线从他脸上身上扫了一圈,眸色沉了沉:“跟我来。”

    说罢他就转身朝前头药堂走,萧雪山扯了扯身上的湿衣裳,一言不发跟了上去,廊下很快只剩零落几滴水渍,和一脸茫然的白衣少年。

    司空无云望着两人离开,直到背影消失也没有转开眼神。

    他立在阶下,光与阴的分界恰好投在他脸上,映得他神色模糊难辨。良久,他收回视线上了台阶,没入廊下阴影,唇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药堂里一团糟,全是华乘海给司空无云看诊时弄乱的。

    华乘海对这狼藉毫不在意,他将惯坐的椅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挪到另一把椅子上,大剌剌坐下问跟来的少年:“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跑去淋雨,还这般失魂落魄的?”

    “……我没事。”萧雪山垂着头闷声答,犹豫片刻又小心翼翼问:“华大爷,司空无云他……”

    华乘海一顿,眼中随即浮现喜色,心道这小子总算知道争风吃醋了。但他脸上还是一副寻常神情,淡淡问:“嗯?他怎么了?”

    不承想,萧雪山迟疑了一刹,便将话头咽下了:“没事,没什么。”

    他垂着头垂着眼,整个人像是被风雨摧折的小草,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你……”见他这副温顺到没脾气的模样,华乘海气得要翻白眼。

    他早就知道萧雪山对苏时雪有爱慕之意,比谁都期望萧雪山快些认清心意,快些付出行动,但他也知道,感情之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他一个外人插手不得。

    虽不能插手,但他可以推一下吧?华乘海眼睛一转,想到方才从内门听来的消息,随即有了打算。

    他清清喉咙,也不多解释,直接下达指令:“去换身衣裳,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萧雪山从怅然中回神,不解问。

    华乘海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笑道:“北地,通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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