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七日了,看起来是好了些。”

    辛辣酒气在殿室内荡开,萧雪山在软榻边半蹲下,认真端详着面前人的眼睛,而后将手中蘸满暗红药酒的绢帛轻轻覆于其上。

    “疼吗?”萧雪山小心翼翼问。

    “又问。”苏时雪摇头笑,“已经不疼了。你加的那些祛痛药草起了效,先前还有些灼烧感,现在已经基本无碍了。”

    萧雪山有些赧然:“我问了很多次吗……不过,华大爷说,等这药酒用过七日,寒毒便已解了大半,可以照常修炼运力,不会再恶化了。”

    “是吗?那太好了。幸好这几日没什么意外发生,不然真是束手无策,想想都头疼。”苏时雪释然地舒了口气,又问:“对了,我听说前几日,外门有几名弟子意外身亡,是怎么回事?”

    “是玄武妖祖偷袭那日的事。似乎是有十几人在外门山林结伴修炼,结果恰好撞上玄武释放出的妖气,陷入昏迷。许是受妖气影响太深,才命丧当场的吧?”萧雪山语气不甚确定,“抱歉,这两日有些忙……掌门想知道的话,我稍后去问问。”

    听出萧雪山话语中的内疚,苏时雪有些无奈地笑了。他所说的‘忙’,是里里外外将千雪殿清扫了一遍、换掉了所有旧了脏了的用具、泡在厨屋准备她每日的用药和饭食,甚至将殿外枯干了的花圃都仔仔细细打理了,还在她窗边摆了几支盛放的木槿。

    明明去了外门的这几月,这少年有了近乎蜕变的成长,前几日他还是敢与妖祖一战的勇士,不承想回到她身边之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细心周全、认真到近乎笨拙的洒扫童子。

    “我让你回来,不是要你做这些……之前,你不是跟着华乘海修习吗?该去就去,别搁置了。”

    苏时雪摸索着拍了拍面前人的手臂,半开玩笑似的说,“还有,之前不是还叫我‘姐姐’吗?怎么如今又改口唤‘掌门’了?这般见外。”

    说的是她与玄武妖祖对峙时,萧雪山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呼唤。

    “啊,你……你听见了?”萧雪山一惊,瞬间卡了壳,“我没有……我其实是……当时……”

    “好了好了,和你说笑的。”

    苏时雪打断了他的吞吞吐吐,语气认真了些,“不过,以后不要在危险的时候贸然冲出去了,至少不要独自冲上去。那日对着玄武妖祖,若不是柳明珠她们及时赶到,你一个人冲出去……”

    她顿了顿,抬起的手改拍为握,认真叮嘱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噼啪。桌上烛火炸开灯花,火光像是也听到了这句意义匪浅的话,剧烈颤动了一下。萧雪山视线落在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又缓缓上移,看向面前的苏时雪。

    幽微晚风漏进殿室,烛火簌簌跳跃,满室光影如水波。

    浅金水波落在她侧脸,像是覆了一层暖纱,连带着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变得格外缱绻。萧雪山看得有些出神,突然觉得周围一切都成了不值一顾的凡物,只有眼前人璀璨如神女,令他移不开眼睛,想要永远凝望。

    叮——

    一声空旷悠远的清鸣响起,打破了他的沉浸。两人一同朝响动方向望了过去,苏时雪若有所觉地凝起心神:“什么声音?你去看看。”

    叮——又是一声,萧雪山搁下绢帛,顺着声响的方位走过去,从苏时雪白日里穿过的披风里取出一块玉牌递了过来:“是这个。”

    苏时雪伸手接过,尽管视野还很模糊,她也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她留给谢齐渊的那块玉牌,玉牌与佩戴人连结,轻易不会有什么动静。此时玉牌清鸣不止,只能说明一件事——

    “皇宫里出事了。”她抬手拂去脸上未干的药酒,抖开披风裹在身上便往外走,“我与皇帝有约定,得去看一看,你在这儿等我回……”

    话音顿了顿,苏时雪转向立在原地巴巴望着她的少年,“你和我一起去。”

    皇城中,夜色漆黑如墨。

    今夜无月,就连一点星子也没有,漆黑夜空中堆着层层乌云,令人看一眼都觉窒息。冷风簌簌吹过,卷起街边几片落叶,干枯破碎的叶片跳跃着跑过空荡的街口,像是在追赶着什么,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平添几分诡异。

    冷风止了又起,将这几片枯叶一路送到皇宫外沿,枯叶如孩童般蹦蹦跳跳,忽地没入一片昏黑雾气,消失不见。

    半空中,苏时雪悬停与皇宫之上,望着脚下漆黑一片的宫禁。饶是她视力有损,也能看出眼前的不对劲。

    “入了夜,百姓熄灯歇息尚属正常,但皇宫里竟也半点灯火不留吗?”她朝身旁的萧雪山偏了偏头,“你有觉察到什么吗?”

    萧雪山眉头紧皱:“我觉得……很冷,冷得有点不正常了。按理说,云清宗居于深山,气温应当比外头低才对。可这里……比宗门内要冷数倍,甚至有些……有些……”

    “阴冷。”苏时雪接上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而后沉声道:“准备好,做我的眼睛。”

    说着,她手指轻弹,几簇火焰在指尖迸发,随着她手臂一挥,火苗如天女散花般向四周散开,撕裂了浓郁黑夜。几乎同一时间,惨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叫声刺耳又瘆人,两人仿佛瞬间坠入地狱!

    苏时雪神色一凝,立即问:“你看见了什么?”

    四周太黑,她本就还未完全恢复的视力再次回到谷底水平,然而听到那惨叫声的一瞬间,她心中便已有了隐隐猜想。

    “是、是人……很多人!”萧雪山竭力平稳气息,但还是抑不住声音的轻颤:“不对,不对,不是人……它们都已经死了……是魂魄!”

    笼罩皇宫的淡淡黑雾被火焰撕裂,火光照亮之处,是一张张面容狰狞的青白人脸,仔细看去,这些人脸虚无、残缺,竟都是不知已死了多久的鬼魂!

    “呵,果然。”

    猜想被印证为真,苏时雪冷笑一声,拉起萧雪山便往玉牌感应的方向掠去。两人冲入黑雾笼罩的皇宫,比方才还要阴寒数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耳边掠过的风也像是鬼声尖啸,诡异至极。

    “这些鬼魂……不除掉它们吗?”萧雪山一边抬臂挡住刺骨寒意,一边问:“这些鬼魂少说有成百上千,如果它们冲出去伤害百姓,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时雪笃定:“不会的。我们来时耽搁了一会儿,如果这些鬼魂真是以伤人为目的,皇城早已血流成河。更何况,这些魂魄不过是受人操纵的傀儡,真正该除的人……”

    两人在一间殿室外落定,殿门巍峨,却昏黑一片,阴气几乎凝成实体,像是要将这间大殿化为现世地狱。

    “在这里。”

    话音落下的同时,苏时雪隔空拍出一掌,烈火所到之处,湿粘黑雾瞬间如潮水般溃散,紧接着‘轰’一声巨响,殿门轰然倒下。

    漆黑殿室如兽口般在两人面前张开,兽口中,一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另一人举着形制怪异的长剑,正要刺入地上那人心口。见到站在殿门外的两人,持剑的青年身子一顿,接着视线触及苏时雪手中握着的玉牌,竟笑了出来:

    “哈哈……这皇帝,竟找你保他小命?师尊、师尊,你眼睛都瞎了,还学不会少管闲事么?”

    苏时雪也跟着轻笑起来,殿内昏黑,她看不清那人身形,只能听出他话音中的阴冷,像是偶然掀起道边石块时,阴湿土壤里冲出的毒蛇。

    “哈,明天寒,你都重开一次了,还学不会老老实实做人?”

    一旁,萧雪山诧异地看着不远处的明天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几乎将整片宫禁变成恶鬼地狱的人,竟是一向沉默少言、内向孤僻的明天寒!而且,‘重开一次’是何意?

    容不得细想,萧雪山便看见明天寒脸色一变,阴冷假笑瞬间消失,他猛地一抬手,那把怪异的三棱长剑便破空飞出,直直朝着苏时雪刺来!

    “小心!”萧雪山惊呼,刚想去挡,身旁的苏时雪却快他一步出手,灼目火光轰然炸开,不仅将行至半程的三棱剑击落,还狠狠砸在了明天寒身上。明天寒被冲得倒飞出去,竟将殿室后墙生生撞破一个大洞。

    苏时雪闪身接住三棱剑,又朝倒地不醒的谢齐渊抬了抬下巴,“萧雪山,他就交给你了。”说罢,她掠出殿外,在明天寒身前施施然落地,好整以暇打量着这个原剧情中最大的反派。

    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黑雾散去了些,稀薄光亮洒了下来。借着这点光,苏时雪勉强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夜明天寒并没有穿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大氅,清瘦修长的身躯裹在一袭薄薄灰衫里,袖间领口露出的肌肤青白如霜,像是随时会随风而去。方才的烈火在他脸颊留下了点点灼伤,创口猩红,像是雪地里落了红,夺目又诡异。

    至于明天寒的神情,苏时雪看不清,可不用看她也能猜到,那双幽绿眼眸中必定盈满了森冷寒意,恨不得立即将她杀了噬魂。

    她猜对了,但没完全猜对。

    明天寒伏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锥心刺骨的疼痛。他现在依附的这具肉身太弱小了,以至于哪怕只是一点烈火与光明,也足以在他身上烙下重伤,足以让他灵魂颤抖!

    他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紊乱的气息泄出一星半点,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他面前的苏时雪,除了怒恨,更多的是忌惮与不可置信:“‘重开’……你是何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都知道什么?让我想想……”

    苏时雪掂了掂手中的三棱剑,手指缓缓抚过剑身上的诡异符文,“我知道这把‘无常剑’。这把剑,材质与寻常刀剑并无区别,重点在于其上的符文——据说啊,这‘无常剑’,曾是那位数百年前就被六界诛灭了的鬼王的宝物。”

    苏时雪松了松手腕,剑尖落在青石砖地上,划出尖锐噪音。

    “据说,这无常剑在鬼王手中时,威力恐怖无比。剑悬空中、符文念动,便可以横扫城镇,夺千万人魂魄于无形……只不过如今,却被你当成飞刀使?”

    苏时雪微微俯身,剑尖点在明天寒眉心:“这么弱啊,我的二弟子?或者说……鬼王?”

    明天寒瞳孔一缩,随即涌上更浓烈的阴冷杀意:“你都知道了?你从何处得知的?”

    “这不重要。相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苏时雪轻笑摇头,握着剑的手又使了几分力,直到‘噗’地一声轻响,剑尖刺破了明天寒额间皮肉。

    “三百年前,你被六界联手诛杀,偷用秘法转成成人。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此时将你杀掉,你那秘法,还能再帮你再重开一次吗?”

    血滴自眉心滑下,自鼻梁滚落,汇入眼角。猩红血色在幽绿眼瞳四周散开,是惊心动魄的绝色,也是令人胆寒的诡异。

    像是察觉不到额间的痛与眼角的痒一般,明天寒畅快地笑出声来,更多血滴顺着苍白皮肤滚落,衬得他面容越发狰狞,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师尊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啊……师尊既然知道这么多,又怎会不知,那天晚上,我也在你寝殿外?”

    苏时雪心神一凛:“哪天晚上?”

    “师尊不猜猜么?”明天寒挑眉反问,却也没给苏时雪猜测的时间,轻笑了声后一字一顿开口:“就是那个白发的小子——叫什么来着?司空……哦,司空无云,给你下毒的那个晚上。”

    苏时雪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瞬间心神紧绷,竭力回忆起当日的情况。可当时诸事突然,她又格外慌乱,实在不记得殿外有没有明天寒这号人。

    正回想着,明天寒冰冷的话音再次响起:“师尊啊,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当时我清清楚楚感知到了——你修为尽封,废人一个,沈苍年与徐长峰二人可险些要了你的命啊。虽不知你是如何骗过了所有人,还展示出了不输巅峰的实力,但我可以肯定,司空无云的毒,你确确实实中招了。”

    明天寒顿了顿,接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近乎蛊惑的笑意:“师尊,我猜,你不希望看见这个秘密大白天下吧?”

    空气静默了一瞬,抵在明天寒眉心的剑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再进。明天寒抬眼看向身前的人,他视野有些模糊,是鲜血流进眼里的缘故。

    透过赤色的雾,他看见苏时雪半垂着头沉默着,覆盖了她半张脸的冰霜折射着幽微光亮,恰好模糊了她的神色,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犹豫要不要收手,还是思忖该从何处下手。于是他只得轻笑一声,再次开口:

    “师尊,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里头那个皇帝呢,你就少管闲事。我呢,也把秘密咽进肚子里——如何?”

    尾音钩子般扬起,明天寒也扬起眉,自下而上看着苏时雪。

    果然,抵着他眉心的剑微微动了动,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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