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宗政姝后,闻千合转身走入了人群。日光刺进他眼底,照得他眼前一阵阵眩晕,他忽地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他几岁来着……记不得了,约莫八岁,或者九岁。彼时,他刚被带进云清宗不过一两年,曾经与犬抢食的孩子一下子进了仙境,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报。可那个在街头救了他一命、带给他新生的女子,他的‘师尊’,总是冷冰冰的,从不见他,不和他说话,也不接受他满溢的感激。

    是他做的不够好吗?是他还不够优秀吗?小时候的闻千合把一切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拼命炼体拼命修习,每每从秘界里一身伤地出来,都会把采得的仙果灵草送去那扇紧闭的殿门外。

    某一日,刚小心翼翼放下他采来的灵草时,那扇门突然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闻千合已不记得当年看见门开时他有多兴奋,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像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黑洞洞的殿门内,那个女人走出来,脚步停也未停地略过了他,视线甚至没有往他身上斜一下。

    那时的他呆呆跪坐在门外,眼含希冀地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他在等,等他的师尊突然停下,终于注意到他,对他说你带来的礼物我很喜欢,夸他说你是一个好弟子。

    可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停下。

    执着的等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等待着关照,等待着认可,一日日过去,漫长的等待逐渐变成近乎偏执的爱恋。于是他等她回应,等她回头看,一年又一年。

    后来,他什么也没等到。重伤濒死时的药,是自己爬着找来的,宗门险些被灭的危机,是他和同门用命去抗的。然而到了这个世界,他苦等多年、渴求无望的一切,在宗政姝身上,竟变得唾手可得?

    那他算什么?

    闻千合脚步虚浮地走在街上,心头莫名烦躁。他很想有个人来告诉他宗政姝说的是假的,说他那个冷漠无情的师尊还是如以往一样不负责任,这样他就可以抛却一切杂念,做他原本该做的事情。

    恰在此时,路边一家铺子里的谈话声传入闻千合耳中——

    “……嗐,这事儿,整个临云镇都传遍了。十几个外门弟子,死的不明不白,说是被什么妖、妖……妖怪杀的?我看啊,未必这么简单!”

    闻千合脚步一顿,侧头看去。是家生意不错的面馆,铺子里坐满了人,门口额外支起的小桌上,两个食客正就着小菜侃侃而谈。

    “哪儿来的什么妖怪?现在哪儿还有妖怪,啧啧……要我说,保不齐是他们宗里出了什么问题,管事的随口编个由头骗人罢了!”

    压着嗓门揣测完后,食客咂吧咂吧嘴,正要再夹一筷子小菜,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一道黑影靠近桌边,将他整个笼罩。

    “你们说的,是云清宗?”闻千合紧盯着食客,一字一顿问:“你都知道什么?”

    他在心中默默期盼着——说啊,说云清宗管理不当,说那个女人自私无情不理世事……仿佛听见这些,他便能重得心安。

    食客被闻千合吓了一跳,说话都哆嗦了起来:“我我我也只是听说啊,我听说那那那个……”

    “哎——小伙子让让,上菜喽。”

    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食客,闻千合侧身看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端着食盘走过来。老人一边将食盘中的面、菜一一摆上桌,一边朝闻千合笑道:“小伙子,外地来的吧?这事儿啊,你别问他们,他俩也不是本地人。有啥想知道的,你问我?”

    见闻千合愣住没说话,老人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问:“小伙子,你是想打听云清宗前两天的事儿,是吧?前几天啊,有个老妖闯进云清宗,闹出的动静不小,有十来个外门弟子意外身亡。云清宗的外门管事啊,把这些人的尸首都送回本家了,还给了不小的补偿,有金银,还有延年益寿的丹药,也不算亏待。”

    没听见他所期盼的回答,闻千合很是失望,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接着,他像是仍不死心般,再次开口:“那,云清宗那个……女掌门呢?她可有做什么吗?”

    老人一边熟稔地和着面,一边凝眸想了想:“唔……没听说。这几日啊,没听过苏掌门的消息。”

    闻千合这才安下心来。看来那个女人依旧不理诸事,宗政姝说的果然是假的。可还没等他安心太久,老人话锋一转,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墙壁:“小伙子,来,看看我这墙,我这屋子,漂亮不?齐整不?”

    闻千合一怔,下意识地环视一圈,这才发现这家面馆虽然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内里的一切却都是崭新的,新盖的屋子,新刷的墙壁,就连门上的木板都还带着亮油油的新漆。

    老人的声音也在这时传入他耳中:“我这铺子啊,就是那苏掌门着人重建的。不光我这儿,这整条街,连带隔壁两条街,都是多亏了她!也就几个月前的事儿吧——幺儿,你当时看见了,你和这小哥说说!”

    铺子里忙着擦桌的年轻人听见了,眼睛顿时亮起来,抹布一甩扬声道:

    “嗨哟,那场面,可给我吓坏了!跟你说,好多人哟,起码上万人,我就看了一眼,这腿就吓软了!当时,那么老多魔修,对上苏掌门的弟子一人,刷刷刷几招过去,那弟子就被砍了个半死,眼看着就不行了,接着他们又是刷刷几下,一片片的屋子倒了,那场面叫一个……”

    年轻人语气夸张,旁边有食客听不下去了,敲敲桌子喊:“讲快点咯,后来呢?”

    “咳咳,后来,”年轻人刻意压沉了嗓音,“只见半空中流光一闪,一个神女似的人物从光里出来,对着那群魔修说——三招之内,你们,必败!”

    “后来呢?”

    年轻人‘啪’地一拍手:“败了呀!三招,就、三、招!快得我都没看清,我跟你们说……”

    “那个弟子呢?”

    闻千合突然出声,满室喧嚣中,他微颤的声线格外突兀,“那个弟子……死了吗?”

    年轻人拍了拍脑袋,“嗨哟,你不说我都忘了,没死没死!苏掌门把那些妖妖道道的魔修赶走后,又冲到那个弟子身边,那弟子眼看着离死不远了,竟然真被她硬生生救回一条命来!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掌门啊!”

    铺子里又是一阵讨论,闻千合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尖锐耳鸣间,他听见自己问:

    “那个弟子……是谁?”

    年轻人一脸茫然摇头,旁边一个食客紧跟着接话:“哎我知道我知道,是苏掌门的大弟子!我跟你们说啊,这个大弟子吧,也是颇有造诣……”

    面馆里掀起一波新的议论,闻千合隐约听见老人在他身边说着什么,似乎是问他要不要来碗面。闻千合无神回话,甚至忘了该怎么转身,就倒退着跌跌撞撞出了面馆。明媚日光泼洒下来,照得他眼底一痛,可他无暇去遮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渴求半生的东西,‘他’得到了。

    不是这个可怜狗儿似的他,而是他强占的这具身体里,那个优柔寡断、懦弱幼稚、一无是处的‘他’。

    凭什么?!

    凭什么……

    闻千合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脚步踉跄,数次险些撞翻了路边的货摊。路人异样的眼光他一概看不见,眼前不断闪回的,是他记忆中那个女人冰冷无情的背影,和笑话一般的他。他只想逃避,逃避阳光,逃避人群,逃避刚得知的残酷对比,逃避一切。

    这对他来说很轻松。这具身体并不属于他,只要他心念一动,他的灵魂就会从身体中脱出,变成一团黑雾,继而在阳光下飞散一空。

    要这样做吗……闻千合一边茫然想着,一边跌跌撞撞走着,路忽然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群山夹道相迎,前方不远处伫立着巍峨山门,界碑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云清宗。

    云清宗,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载满灰暗与冰冷的地方。而对于他强占身体的这个幼稚废物而言,却是个被保护、被关注的地方。

    凭什么。

    望着薄云笼罩的山门,闻千合突然冷静了下来。原本他的打算是强闯宗门抢走那把天罡剑,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

    既然‘他’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闻千合理了理微乱的衣袍,抬步朝山门走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静山林中。深潭边藤蔓低垂,巨蟒盘踞,昏黑水面缓缓波动着,其下似有巨物潜伏。

    半晌后,‘轰’一声巨响,水面骤然涌起一阵狂浪,山一般的黑影从水下冲出,龙吟震得整片密林颤抖不止。

    黑龙飞落,转瞬化为人形,玄方踩着地上被他漾出来的潭水走向巨蟒,面露不解:“哥,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要杀那个狡猾的女人,为何不干脆由我下手?还要托给一个外人?”

    巨蟒沧阳动了动长尾,甩掉身上沾染的水珠,慢悠悠解释:“我的好弟弟,你也说了,那个女人太过狡猾,哥哥是怕你再次被她设计,才为你找个帮手。就算那女人再耍什么花招,最先吃亏的,也不会是你啊。”

    玄方愣了愣,点点头,转身倚上巨大蛇躯,陷入沉思。

    淋漓水珠从他额间脸侧滚落,划过蜜色肌肤下饱满紧绷的肌肉,又汇入他披散一身的长发。浓眉下的金眸迷茫地垂着,向来单纯如孩童的他第一次有了犹豫的情绪。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当‘杀掉那个女人’这件事真真切切摆在他面前时,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了。

    他当然是讨厌她的!但好像……没有最初那么讨厌了。

    像是觉察到了玄方的心思,巨蟒动了动,长尾围过来,将他护在其中:“玄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沧阳沉默片刻,深而静的眼眸闪了闪,问:“我的好弟弟,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她。”

    “你明知道她在哪里。你随时可以找到她。为什么不?”

    蛇躯游动,沧阳围着玄方转了小半圈,停在后者正前:“你在犹豫什么?”

    玄方一愣,条件反射地否定:“我哪有犹豫了?我只是……只是……”

    巨蟒一动不动盯着他。被兄长盯着,玄方莫名有些心虚,视线游移片刻,声音低了许多:“我只是觉着,就这样冲过去……好像有些太简单了。有点……没意思。”

    对了,就是这个词,‘意思’。

    玄方忽然明白了,每次和那个狡猾的女人斗嘴对峙时,他漫长而平淡的生活都多了不少‘意思’。

    玄方视线掠过兄长,看向不远处的深潭。这深潭已经存世不知多少年了,就像他,出生已被悠长的岁月模糊,来路也是可预测的一条直线,其间什么都没有,唯独永无休止的枯燥与死寂。

    而此时,水面微微颤着,是还未停歇的余波。

    就像那个瘦小脆弱又无比狡猾的人一样,撩拨着,挑弄着,让他的世界波澜四起。

    沧阳看着弟弟光彩熠熠的眼眸,一时沉默。片刻后,他沉声问:“可她伤害过我们,玄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

    “她戏耍过你,羞辱过我,你还记得吗?”

    “……”

    “你我龙蟒,怎能被小小人类拿捏于指掌?”沧阳顿了顿,声音放得温和,“此人不能留,我的好弟弟,就当是为了我。哥哥需要她的……哥哥需要她去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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