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竹林,细叶碎响。

    闻千合微垂着眼,黑夜掩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借着月光,他转头看向岑不疾。后者话语中虽然不乏忌惮,但脸上仍带着轻快的笑,仿佛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

    但闻千合清楚,岑不疾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抢来的只是这具躯壳,从前的记忆他一概不知,或许早已露了端倪。就算没有,岑不疾如此了解天罡剑的秘密,难保不会猜到他从前那些打算。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暴露,于他而言都是几乎致命的打击。他现有的生活会变得支离破碎,他所畅想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即将触碰到的美梦也会尽数化为泡影。

    他苦等那么多年,捱了那么多苦痛,生死一线徘徊那么多次,才换来这个圆他执念的机会。

    岑不疾是想要毁掉这一切吗?

    他不允许。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闻千合紧抿着的唇角又舒展开了。

    “哪是我想要做什么。白日里对付那魔尊时我断了剑,师尊暂借与我的。等明日,或许还要归还回去,”说着,他扯起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岑兄真是多疑了。”

    “哈,是吗?”

    岑不疾挑挑眉,像掂量玩具一般掂了掂手中的天罡剑,又隔着剑鞘挽了个花,才状似无意地问了句:“这可是把绝世好剑,寻常剑修怕是连见一眼都难,如今到了你手里,你却要还回去?你当真不想要?”

    “怎会,好剑谁不想要?不过这剑毕竟归师尊所有,无论如何都不是我说了算。”

    闻千合对答如流,顿了顿又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岑兄今夜因何留宿?内门重地,外人轻易不得进。”

    岑不疾听了这些话有些意外,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闻千合一眼,接着唇角一斜,大大咧咧笑了,仿佛先前的试探都是恶作剧一般。

    “哥哥这不受伤了吗?你师尊心善,留我修养几天。”他戳戳自己肩头,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接着把手中的剑抛回给闻千合,“对了小师弟,白日里我见你招式有不少长进,要不趁这好剑在,咱们比划比划?”

    闻千合抬手接过,脸上笑意不减:“岑兄不是受伤了吗?”

    竹林静了片刻,而后两人一起笑了。

    “那改日!好了,我先回了。”岑不疾一旋身从石头上跳了下去,掸了掸沾灰的衣角,“你挑的这地儿景致不错,若明日得闲,我去找阿时问问,看你们这内门还有什么有趣儿的地方。”

    说完,他随意扬了扬手作别:“走了。”

    脚步声沿着山道走远,逐渐消失在夜色里。人刚一走,闻千合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眼神冷得几乎要结冰。

    方才,他之所以强按下心中杀意,可不仅仅因为他的剑在对方手里。稍一动脑就知道——岑不疾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实力绝不可能只比他强一点点。

    更何况,白日里他亲眼见过岑不疾的剑法。同为剑修,闻千合十分清楚其中门道,也不得不承认‘剑神’之名绝非虚传。若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他,或可与之一战,只不过……

    闻千合猛地攥紧剑柄,面露不甘。他现在这具躯体就是个废物,若是正面对上,哪怕有天罡剑在手,只怕也接不住对方三招。

    而且,岑不疾临走前的话显然是借口。什么‘问问内门还有什么有趣儿的地方’……分明是威胁闻千合,明日若还没把这天罡剑还回去,他就要找苏时雪‘谈谈’了。

    望着已然空无一人的山道,闻千合缓缓笑了。

    很好,这把剑他根本不想留。

    这个好管闲事的‘剑神’,他也不想留。

    走在山道上,岑不疾也早已敛去笑意。方才那场对话中,天罡剑的秘密用途是真,但他的戒备和试探是假。引他怀疑的,是闻千合这个人。

    不知是直觉还是什么,白日里第一眼见到闻千合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人还是一模一样的人,五官身型什么的都没变,但举手投足间的感觉与往常大不相同。从前几次接触中他印象深刻,闻千合此人实力不差,但气场不足。

    倒也不是贬损他,而是……从前的闻千合,总是沉甸甸地绷着,像是被孤僻和寂静浸泡久了,周身结了一层冰。而现在的闻千合,则像是从坚冰底下大刀阔斧地冲了出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完全藏不住。

    不过是月余未见而已,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若这还只是岑不疾的主观感受,那,白日里闻千合见到他时与陌生人一般无二的态度就是确凿证据了。

    除此之外,闻千合使出的剑招也与之前有不小差异。虽然他有在竭力掩饰,但这些掩饰在岑不疾眼里就像是小儿把戏。

    若方才闻千合真答应与他比试,不消三招,岑不疾便能探出他虚实。

    念及此处,岑不疾悠悠叹了口气。属实大意,没想到三言两语反被闻千合绕进圈子里。他所说的‘受伤’,其实只是想在云清宗多留几日的借口,但若是向闻千合坦白了,保不齐明日苏时雪也知道了。

    不值!

    但是……思绪一转,岑不疾的脸色再次严肃起来。

    原本,聊起天罡剑只是他为试探闻千合身手所做的铺垫。然而,他假装怀疑时,闻千合脸上一闪而过的阴沉绝不是他的错觉。

    难道那把剑对闻千合而言,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用途?

    岑不疾一边沉思着,一边回了住处。巧的是,另一边,苏时雪也正想着这天罡剑。

    千雪殿内只余小灯几盏,半明半暗的光落在苏时雪脸上,显出几分重伤后的苍白。

    白日里她伤得虽重,但所幸并不致命。原身的修为已经解封了大半部分,皮肉筋骨的损伤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损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还需要一定时日的休养。

    早已入夜,她却没什么睡意,倚在床头回想着白日里的事。

    危急时刻她随手抛出的剑,竟是……纳戒中收了那么多把剑,竟然就这么巧,选中了那把原结局中终结原身性命的天罡剑。

    原身不修剑道,她也不擅用剑,天罡剑在她手里,与废铁没什么区别。之所以要费工夫得到它,就是为了避免它落进闻千合手里,以此方式规避原本的结局。

    而现在……

    仿佛有只名为‘宿命’的巨手藏在暗处,无情操纵着众生,无论她竭力跑出去多远,都会被那只手拖回原定的轨迹上。

    而同样被那把剑夺走性命的,还有萧雪山……

    心绪只惊惶了一瞬,苏时雪很快镇定下来。

    且不说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天罡剑到了闻千合手里,她再想办法取回来便是。白日里她伤重难支,才没有当即索回。而且,就算真走到原结局的那一步,现在的她也未必没有与之一战的力量。

    更何况,原剧情中,闻千合之所以能以弱胜强、亲手杀掉比他强悍数倍的师尊,乃是借了玄方的援助。玄方身为洞虚龙,于修炼虚空之力的原身而言几乎是克星一般的存在。

    有玄方在,原身就算有再强的招数也使不出来,几乎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而现在,这个‘克星’正在……

    苏时雪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放出神识朝一墙之隔的偏殿探去。只见宽大床榻上四仰八叉躺了个黑影,黑影睡得正熟,全然没有留宿在外的紧张和警惕。

    这个呼呼大睡的黑影,正是玄方。

    白日战后,除了苏时雪,就数玄方伤得最重。从巨龙变回人形后,他半身都是红的,身上有数个被长戟捅穿的血洞不说,还被划了道凶险惊人的伤口,从腋下延伸到腰际,横亘整个侧身,几乎深可见骨。

    然而,伤得令人触目惊心的玄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缠着苏时雪问东问西,还威逼利诱地要在云清宗多留几日。苏时雪一边担心拒绝的后果,一边念着他舍身相护的恩,这才无奈带他回了宗门。

    其实直到现在,苏时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玄方怎么就突然成了她的帮手,甚至不惜受伤保护她?

    在虚空之中,萧雪山受伤昏迷后,她只觉得气血上头,重重担忧和压力一齐涌上来,她不管不顾地骑到巨龙头上,泄愤似的砸。砸着砸着,玄方突然不再反抗,反倒哼哼唧唧地呜咽起来,就像……就像委屈似的。

    接着就是她骑着龙冲出虚空之地,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难道是萧雪山的天赋发挥作用了?……总不能是被她打服了吧。

    苏时雪一时间想不明白,但这并不重要。原结局的决定性力量现在站在了她这一边,对上所谓的‘宿命’,她又多了几分胜算。这样想着,她心里安定了许多,随即收回神识,任由玄方酣睡。

    然而,刚回过神,上一秒还在隔壁呼呼大睡的人,突然凭空出现在她床边。

    “偷看我?”

    灯烛燃烧过半,火光已经变得暗淡。昏暗殿室中,那双灿金色眼瞳比灯火还亮。

    化为黑龙时还看不出什么,一旦变回人形,锋利又张扬的五官就显露了出来。这一瞬间,从前的单纯好骗似乎都成了假象,再勾唇一笑,竟生出了令人心颤的邪性。

    没受过教化,玄方不懂什么是羞耻,更不知道什么礼法规制。对于夜探女子卧房这种事,他很是坦然,对于衣不蔽体这种事,他更坦然。

    苏时雪塞给他的衣袍被他随手围在腰间,除此之外,只剩他随意披散的黑发。

    烛光落在他坦诚的上身,勾勒出饱满起伏和野性沟壑。蜜色肌肤蒙上暖黄,像佳肴上又洒了一层糖浆,随着呼吸偾张,引着人无法自抑地看一眼,再看一眼。

    玄方顺着她视线看向自己身上,又挑眉望回去:“你想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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