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夕没有再回头，自然不知道那个不省人事的少年早就不在原地了。
蹲在梁上的人摸着下巴啧啧称奇，手脚不慢地给身边的人喂了颗药丸。
表情夸张却动作小心地将楚觅清里袖虚开的暗器重新阖上。
“虽说有细雨在，但你也不怕误伤着好人。”
眼风扫了眼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有心再调侃几句，看见楚觅清的脸色还是一片青紫。
立马收起吊儿郎当，恨不得踹昏沉过去的人几脚。
恨恨骂道“早该立刻走，你非说再等一刻。这下好了，命都快没了，师祖的百解都要失效了！”
他右手一抓，就将楚觅清牢牢背在身上。
虽然嘴上不停但动作很快，连着几个跃起，不一会就出了景华寺。
回程路上，叶怀夕吩咐青松青柏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以免陆忻荷担心。
其实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她的目的仅仅是尽量不要和楚觅清有交集罢了。
至于其他人，叶怀夕并没有什么所谓，哪怕事情被传了出去。
对于陆忻荷来说，女儿只是性子活泼，差点遇上贼人，好在青松青柏来的及时。
对于那伙荆行门的人来说，自己不过是个骄纵的大小姐，不小心误打误撞碰上。
回到寥房，冬青快步迎上来，“小姐，将才夫人差人来说午膳已经备好，请您过去用膳。”
“嗯。”叶怀夕脱下云肩搁在小榻上，又从袖中将手帕拿出递向半夏。
“帮我将这方帕子拿去烧掉，不要让别人看见。”
“您受伤了？奴婢这就去请陈大夫。”冬青焦急地就要向外奔去。
叶怀夕拦下她，“我没事，在后山救了只受伤的小兽。”
半夏让冬青去打盆水为小姐净手，自己拿着手帕出去了。
叶怀夕细细擦拭手指，鲜红的血色在上面如同白玫瑰上倾洒了朱砂。
这双手被保养的很好，莹白水滑，细嫩地如同新生的笋尖。
她拨了拨水面，看着清水轻轻荡开，红色慢慢消失不见。
不一会半夏前来回禀，“小姐，已经处理好了。”
晌午，静斋房。
人间烟火气，最撼赶路人。
看着满桌汁液鲜美、柔润剔亮的饭菜，叶怀夕夹了一筷发现确实爽口不腻。
分明没有一点肉却做的可荤可素，一口咬下去丰腴满口，唇齿留香。
“夕儿尝尝这百蜜露。你爹爹特地要替你吩咐带上一坛。”
既然原主父亲特意吩咐，应该是按照原主喜好备下的。
她端起喝了一口，发现这百蜜露是取了各种花蜜酿成的饮品。
不含酒糟的味道，喝多少都不会醉。
尝起来甜滋滋的，这个天气喝正好，甘甜且解渴。
叶怀夕刚进门的时候，见施香正在布菜。
就证明能放在自己面前的菜，怎么夹都不会出错。
想到原主嗜甜，她舀了一调羹果仁玉米放到碟里。
陆忻荷也抿了一口百蜜露，给女儿夹了一筷茭白。
叶怀夕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些和自己前后脚进寺的香客已经求到了符咒，不免有些奇怪。
按照右相的地位，只需要一句话，不消半刻就有人将东西会送到寮房。
可为何陆忻荷还要在寺内歇上一日？
她小口咀嚼，耐心地等陆忻荷开口。
“夕儿，来年开春你就要及笄了，恰好明日是智法大师闭关前最后一次开坛，来之前你父亲已经让人修书一封，让大师为你算上一卦。”
原来如此。
陆忻荷的语气有些欣慰，带着几分欲说还休，应该是顾及女儿还小。
她暗道糟糕，古代女子及笄嫁人，自己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但丝毫不耽误她在脸上飞快浮上一抹红晕。
“娘，女儿还不想嫁人，想多陪您和爹爹身边几年。”
陆忻荷吃的差不多后搁了筷子，接过叙香递来的手帕在嘴角轻按，开口打趣女儿。
“娘的夕儿长大了，如今不再念叨着云斐哥哥是怎么千般好、万般合意了。”
叶怀夕笑容一滞，但很快整理好表情，让红晕变得更加明显，娇嗔道“娘！”
吃完饭后，各自回房。
一夜无梦，天还蒙蒙亮，叶怀夕就已经醒了。
刚打算起身，冬青就走了过来，“小姐，可是要起了？”
“嗯。”听见刚睡醒的叶怀夕声音有些沙哑，冬青忙递了杯温茶。
她抬手接过，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寺中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冬青半夏对视一眼，思索了片时，
“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今日智法大师最后一次开坛讲法，不少的显贵都会前来拜访。”
话落冬青便补充道，“是啊，幸好咱们昨日就住下了，否则今日可有的堵。
听说智法大师三年开坛一次，一次只卜一卦，好多皇亲贵胄都想求大师算上一次呢。”
前世的那一卦正是替原主算的，卦辞是，
莫向外求，苦海难游，莫作渡人舟。贪嗔痴俱忘，则皆大欢喜。
原主不懂深意，彼时她肆意张扬，被亲眷宠溺。
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她站在佛前万事不求。
听到莫向外求的时候，心思还没转完一个弯就抛在脑后了。
想到这里，叶怀夕看了眼冬青手上的一支竹节白玉簪，乍然开口“换一个簪子。”
不知道为什么，它让叶怀夕想起昨日那个拼命压抑自己的少年。
这个时候的楚觅清显然还没有成为人见人怕的阎君，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冬青选了支淡粉海棠珠花步摇为叶怀夕簪上，妆容上还是只虚虚描了描眉。
眉间贴的海棠花，欲开欲含。
半夏为她梳的是分髾髻，靠近发尾的地方用红缨束起，看起来整个人俏生生的。
娇面无须脂粉晕，自有飞霞上云头。
叶怀夕戴上了幂篱，今日来听讲法的人众多，贵女在这个场合是要遮住面容的。
当和陆忻荷来到法坛时，人已经很多了，但显然右相夫人和千金不需要在人群中推攘着前行。
小师傅带叶怀夕走的是另一条小径，可以直达法台前面。
她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长须老者正端坐中央，他语速不快，吐字徐徐。
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加持似的，每个字都能清晰的传进听者耳中。
讲的是佛家的因果缘法，虽然她听得艰涩，但仍然安静的跪坐着。
在智法大师休息的间隙，叶怀夕小幅度环顾了一下，发现周遭的人都听的非常虔诚。
尤其是陆忻荷，这次她们来寺中不仅捐赠了香火钱，还在香案前供奉了几卷经书，受佛法沐泽。
叶怀夕膝下的蒲团比旁人要更厚些，应该是陆忻荷事先安排过，这也是她能坚持跪坐听完法坛的主要原因。
叶怀夕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动作自然地将幂篱的黑纱拨了拨，让面容更好的隐在面纱后面。
等到日头高悬的时候，讲法终于结束。
冬青赶忙将叶怀夕扶起，替她揉了几圈的膝盖，半夏也轻轻托支着小姐。
陆忻荷领着叶怀夕上前拜会智法大师。
大师望向叶怀夕，目似剑光。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像要窥探出她内心最深处的辛秘。
“阿弥陀佛，叶施主请随我来。”大师转身向禅室走去。
叶怀夕回神跟上，禅室并不大，三十五平左右。
四面墙壁斑驳，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施主请坐。”智法大师用左手捏住右臂宽大的袖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然后将脖颈上戴着的那串磨得发亮的挂珠取下，捻在手里闭目细细盘着。
叶怀夕谢过，端正跪坐。
本就是怪力乱神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她不知道智法大师的底细，但想到上一世的卦辞和原主未来的遭遇，自己绝对不能轻视眼前的人！
大师手中一百零八颗珠子捻地飞快，闭上眼睛开始掐算。
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各个指节间轻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骤变。
他的手势变得更快，眼尖的叶怀夕发现在第一遍掐算后，大师立刻变换更为复杂的指法整整重复了两遍。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没被高僧发现自己是个借尸还魂的异人，还是该对未来的一切感到迷茫。
如果连宣赫王朝的皇家法僧都无法看出自己的底细，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了这一切？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眼前的智法大师额头冒有虚汗，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再睁开眼睛时，那眸子里原本锐利的光亮已经不太能够看的清楚。
“施主，你的命星已然发生了变化，至于日后有何运势、遭何命劫，老衲皆算不出。
只能送给施主一句话，万望施主牢记。”
叶怀夕正色，表情变得更加严肃，“大师放心，小女子一定谨记在心。”
“法相虚实，守本真心。”
卦辞变了。
叶怀夕反复默念这几句卦辞，见智法大师再没有多说的意思，起身告辞。
出来后候在一边的小师傅双手将静心符递上，她接过道了声谢离去。
室内烛台半转，禅师那头现出一间一模一样的内室。
“老秃驴，你哄人的功夫是越来越精妙了。这天下什么时候多了你算不出的卦？”
说话的正是那日蹲在梁上的男子，十七八岁，用一块黑色头巾包住了满头微卷的长发。
左手捏了块糕点，右手提着一壶茶，边吃边走。
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刚刚说话的时候他嘴里东西还没咽下。
以为对方没听清楚，仰头灌了一口茶又开口问了一遍“喂，老秃…………”
智法大师衣袖一展，棋子从桌面上直直飞出。
男子眼睛微圆，将手中的糕点往上一抛。
右膝一弯，身子后撤半步，左脚蹬地借力半旋避开了即将打在他气户穴的一颗棋子。
紧接着挥动右臂，让那颗射向他肩前的棋子卸了力道，用一股巧劲让它稳当落在茶壶嘴上。
挑了挑眉毛，正张开下颌打算吞下糕点，却被另一颗棋子钻进了嘴里。
男子连连咳嗽，握拳用力往胸前一抵，才把棋子吐了出来。
看着吃瘪的男子，半靠在床上的人轻笑，“辛湛，别闹了，快给师叔道歉。”
赫然是昨日重伤的楚觅清！
他衣摆是边绣平金的手法，用上好的金丝线缝制而成的玄鹤展翅。
纤柔细腻的华帛，腰间坠着一枚通体浓墨黑玉。
没有受伤的手捏着折扇，隔空虚点了点正欲和智法大师继续斗法的辛湛。
辛湛瞪了眼智法大师，又看了眼楚觅清。
不情不愿的开口，声如蝇虫“师傅，我错了。”
楚觅清哈哈大笑，看着眼前的师徒二人心中泛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沉默几息，“师叔，不如让辛湛回风虞山吧，他跟在我身边已经不安全了。”
听到这话的辛湛急了，“我不走，我要跟在师兄身边！当初师傅不过五岁就把我赶下山。
要不是我自己机敏，翻了十几个山头找到师兄，如今这世间哪还有我辛湛这人？我为什么要回去？”
智法大师没正面回答辛湛这个问题，反而开口望向楚觅清，“清儿，你可愿跟着师叔学卜卦？”
楚觅清眼神微动，看来师叔没打诳语，就连他也无法算到叶家小姐的命数？
智法大师看他没有回答，继续道，
“你的天分极高，奇门遁甲、排兵布阵样样精通。
师叔知道你对师兄当初不允你学占卜问卦尚有埋怨，但他有他的苦衷，师兄、他心中的痛不会比你少半分。”
智法大师见楚觅清不语，心中暗叹。
开口再劝“如今局势不明，变数太多，以师叔的能力，只能算出两年后宣赫朝将有一场巨变。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至于变数在哪，师叔也算不出。
叶施主的命格有所偏移，或许你能够看出些什么来。
若真有一日，血流漂杵，百姓哉怨，江山飘摇，这万万人之祸，绝不是你母亲想要看到的局面啊。”
楚觅清眉目清疏，睫毛向下罩出一片阴影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其中。
“师叔，当初我若是算出了母亲的劫难，她可避得过？”
智法大师愣住，气势一下子弱下去。
这个遗世独立的方外之人突然变成一个迟暮老者。
“她、避不过。”
“那师叔与师傅瞒着我，不允我学卜卦推演，又有什么错？我不曾怪过你和师傅，我只怪我自己。”
辛湛急的抓耳挠腮，又乖觉地坐在榻上没有插话。
他虽然年长于楚觅清，但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他了解这是楚觅清的症结，旁人什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智法大师思绪飘回了从前，那时他急得肝胆欲碎，跑到师兄面前的时候鞋子都掉了半只。
师兄听到卦象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坐在石阶上看了一晚上月亮，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这是絮央的命。”
禅室内静悄悄的，少年身上与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破碎感，在这一刻累积到了极致。
楚觅清忽的折扇一展，要将冷清的氛围散开似的。
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命无定数，算有穷尽。命若有变，那便先谋。若局动，人，亦动。”
智法大师看着眼前少年的面孔逐渐和记忆中的絮央重叠在一起，遂不再劝。
此时一只鹰隼飞进禅室低空盘旋，楚觅清抬起胳膊唤它“印苍”。
印苍全身乌黑，只有额间是一抹白色。
明明是空中的霸主，在楚觅清手中却乖巧的像只雀儿。
楚觅清解开印苍脚上绑的细绳取下竹筒，展开一张布条。
看完后，他右手稍一用力，布条碎裂成灰。
“蛇，出洞了。”
辛湛听到后再也坐不住，闪电般窜出门，留下一句话散在风里，“师兄，我替你报仇去！”
楚觅清好笑，见师叔没有将辛湛送回风虞山的意思，就不再提及。
“师叔放心，觅清会照顾好辛湛，若遇到紧急情况，我会派人把他绑回风虞山。”说罢施礼告辞。
智法大师没有解释十二年前将辛湛送走时，给他下的死令是找到楚觅清，保护楚觅清。
可这些年，明显是楚觅清在照顾着辛湛。
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他道了声“阿弥陀佛”。
蹲在梁上的人摸着下巴啧啧称奇，手脚不慢地给身边的人喂了颗药丸。
表情夸张却动作小心地将楚觅清里袖虚开的暗器重新阖上。
“虽说有细雨在，但你也不怕误伤着好人。”
眼风扫了眼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有心再调侃几句，看见楚觅清的脸色还是一片青紫。
立马收起吊儿郎当，恨不得踹昏沉过去的人几脚。
恨恨骂道“早该立刻走，你非说再等一刻。这下好了，命都快没了，师祖的百解都要失效了！”
他右手一抓，就将楚觅清牢牢背在身上。
虽然嘴上不停但动作很快，连着几个跃起，不一会就出了景华寺。
回程路上，叶怀夕吩咐青松青柏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以免陆忻荷担心。
其实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她的目的仅仅是尽量不要和楚觅清有交集罢了。
至于其他人，叶怀夕并没有什么所谓，哪怕事情被传了出去。
对于陆忻荷来说，女儿只是性子活泼，差点遇上贼人，好在青松青柏来的及时。
对于那伙荆行门的人来说，自己不过是个骄纵的大小姐，不小心误打误撞碰上。
回到寥房，冬青快步迎上来，“小姐，将才夫人差人来说午膳已经备好，请您过去用膳。”
“嗯。”叶怀夕脱下云肩搁在小榻上，又从袖中将手帕拿出递向半夏。
“帮我将这方帕子拿去烧掉，不要让别人看见。”
“您受伤了？奴婢这就去请陈大夫。”冬青焦急地就要向外奔去。
叶怀夕拦下她，“我没事，在后山救了只受伤的小兽。”
半夏让冬青去打盆水为小姐净手，自己拿着手帕出去了。
叶怀夕细细擦拭手指，鲜红的血色在上面如同白玫瑰上倾洒了朱砂。
这双手被保养的很好，莹白水滑，细嫩地如同新生的笋尖。
她拨了拨水面，看着清水轻轻荡开，红色慢慢消失不见。
不一会半夏前来回禀，“小姐，已经处理好了。”
晌午，静斋房。
人间烟火气，最撼赶路人。
看着满桌汁液鲜美、柔润剔亮的饭菜，叶怀夕夹了一筷发现确实爽口不腻。
分明没有一点肉却做的可荤可素，一口咬下去丰腴满口，唇齿留香。
“夕儿尝尝这百蜜露。你爹爹特地要替你吩咐带上一坛。”
既然原主父亲特意吩咐，应该是按照原主喜好备下的。
她端起喝了一口，发现这百蜜露是取了各种花蜜酿成的饮品。
不含酒糟的味道，喝多少都不会醉。
尝起来甜滋滋的，这个天气喝正好，甘甜且解渴。
叶怀夕刚进门的时候，见施香正在布菜。
就证明能放在自己面前的菜，怎么夹都不会出错。
想到原主嗜甜，她舀了一调羹果仁玉米放到碟里。
陆忻荷也抿了一口百蜜露，给女儿夹了一筷茭白。
叶怀夕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些和自己前后脚进寺的香客已经求到了符咒，不免有些奇怪。
按照右相的地位，只需要一句话，不消半刻就有人将东西会送到寮房。
可为何陆忻荷还要在寺内歇上一日？
她小口咀嚼，耐心地等陆忻荷开口。
“夕儿，来年开春你就要及笄了，恰好明日是智法大师闭关前最后一次开坛，来之前你父亲已经让人修书一封，让大师为你算上一卦。”
原来如此。
陆忻荷的语气有些欣慰，带着几分欲说还休，应该是顾及女儿还小。
她暗道糟糕，古代女子及笄嫁人，自己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但丝毫不耽误她在脸上飞快浮上一抹红晕。
“娘，女儿还不想嫁人，想多陪您和爹爹身边几年。”
陆忻荷吃的差不多后搁了筷子，接过叙香递来的手帕在嘴角轻按，开口打趣女儿。
“娘的夕儿长大了，如今不再念叨着云斐哥哥是怎么千般好、万般合意了。”
叶怀夕笑容一滞，但很快整理好表情，让红晕变得更加明显，娇嗔道“娘！”
吃完饭后，各自回房。
一夜无梦，天还蒙蒙亮，叶怀夕就已经醒了。
刚打算起身，冬青就走了过来，“小姐，可是要起了？”
“嗯。”听见刚睡醒的叶怀夕声音有些沙哑，冬青忙递了杯温茶。
她抬手接过，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寺中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冬青半夏对视一眼，思索了片时，
“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今日智法大师最后一次开坛讲法，不少的显贵都会前来拜访。”
话落冬青便补充道，“是啊，幸好咱们昨日就住下了，否则今日可有的堵。
听说智法大师三年开坛一次，一次只卜一卦，好多皇亲贵胄都想求大师算上一次呢。”
前世的那一卦正是替原主算的，卦辞是，
莫向外求，苦海难游，莫作渡人舟。贪嗔痴俱忘，则皆大欢喜。
原主不懂深意，彼时她肆意张扬，被亲眷宠溺。
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她站在佛前万事不求。
听到莫向外求的时候，心思还没转完一个弯就抛在脑后了。
想到这里，叶怀夕看了眼冬青手上的一支竹节白玉簪，乍然开口“换一个簪子。”
不知道为什么，它让叶怀夕想起昨日那个拼命压抑自己的少年。
这个时候的楚觅清显然还没有成为人见人怕的阎君，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冬青选了支淡粉海棠珠花步摇为叶怀夕簪上，妆容上还是只虚虚描了描眉。
眉间贴的海棠花，欲开欲含。
半夏为她梳的是分髾髻，靠近发尾的地方用红缨束起，看起来整个人俏生生的。
娇面无须脂粉晕，自有飞霞上云头。
叶怀夕戴上了幂篱，今日来听讲法的人众多，贵女在这个场合是要遮住面容的。
当和陆忻荷来到法坛时，人已经很多了，但显然右相夫人和千金不需要在人群中推攘着前行。
小师傅带叶怀夕走的是另一条小径，可以直达法台前面。
她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长须老者正端坐中央，他语速不快，吐字徐徐。
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加持似的，每个字都能清晰的传进听者耳中。
讲的是佛家的因果缘法，虽然她听得艰涩，但仍然安静的跪坐着。
在智法大师休息的间隙，叶怀夕小幅度环顾了一下，发现周遭的人都听的非常虔诚。
尤其是陆忻荷，这次她们来寺中不仅捐赠了香火钱，还在香案前供奉了几卷经书，受佛法沐泽。
叶怀夕膝下的蒲团比旁人要更厚些，应该是陆忻荷事先安排过，这也是她能坚持跪坐听完法坛的主要原因。
叶怀夕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动作自然地将幂篱的黑纱拨了拨，让面容更好的隐在面纱后面。
等到日头高悬的时候，讲法终于结束。
冬青赶忙将叶怀夕扶起，替她揉了几圈的膝盖，半夏也轻轻托支着小姐。
陆忻荷领着叶怀夕上前拜会智法大师。
大师望向叶怀夕，目似剑光。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像要窥探出她内心最深处的辛秘。
“阿弥陀佛，叶施主请随我来。”大师转身向禅室走去。
叶怀夕回神跟上，禅室并不大，三十五平左右。
四面墙壁斑驳，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施主请坐。”智法大师用左手捏住右臂宽大的袖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然后将脖颈上戴着的那串磨得发亮的挂珠取下，捻在手里闭目细细盘着。
叶怀夕谢过，端正跪坐。
本就是怪力乱神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她不知道智法大师的底细，但想到上一世的卦辞和原主未来的遭遇，自己绝对不能轻视眼前的人！
大师手中一百零八颗珠子捻地飞快，闭上眼睛开始掐算。
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各个指节间轻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骤变。
他的手势变得更快，眼尖的叶怀夕发现在第一遍掐算后，大师立刻变换更为复杂的指法整整重复了两遍。
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没被高僧发现自己是个借尸还魂的异人，还是该对未来的一切感到迷茫。
如果连宣赫王朝的皇家法僧都无法看出自己的底细，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了这一切？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眼前的智法大师额头冒有虚汗，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再睁开眼睛时，那眸子里原本锐利的光亮已经不太能够看的清楚。
“施主，你的命星已然发生了变化，至于日后有何运势、遭何命劫，老衲皆算不出。
只能送给施主一句话，万望施主牢记。”
叶怀夕正色，表情变得更加严肃，“大师放心，小女子一定谨记在心。”
“法相虚实，守本真心。”
卦辞变了。
叶怀夕反复默念这几句卦辞，见智法大师再没有多说的意思，起身告辞。
出来后候在一边的小师傅双手将静心符递上，她接过道了声谢离去。
室内烛台半转，禅师那头现出一间一模一样的内室。
“老秃驴，你哄人的功夫是越来越精妙了。这天下什么时候多了你算不出的卦？”
说话的正是那日蹲在梁上的男子，十七八岁，用一块黑色头巾包住了满头微卷的长发。
左手捏了块糕点，右手提着一壶茶，边吃边走。
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刚刚说话的时候他嘴里东西还没咽下。
以为对方没听清楚，仰头灌了一口茶又开口问了一遍“喂，老秃…………”
智法大师衣袖一展，棋子从桌面上直直飞出。
男子眼睛微圆，将手中的糕点往上一抛。
右膝一弯，身子后撤半步，左脚蹬地借力半旋避开了即将打在他气户穴的一颗棋子。
紧接着挥动右臂，让那颗射向他肩前的棋子卸了力道，用一股巧劲让它稳当落在茶壶嘴上。
挑了挑眉毛，正张开下颌打算吞下糕点，却被另一颗棋子钻进了嘴里。
男子连连咳嗽，握拳用力往胸前一抵，才把棋子吐了出来。
看着吃瘪的男子，半靠在床上的人轻笑，“辛湛，别闹了，快给师叔道歉。”
赫然是昨日重伤的楚觅清！
他衣摆是边绣平金的手法，用上好的金丝线缝制而成的玄鹤展翅。
纤柔细腻的华帛，腰间坠着一枚通体浓墨黑玉。
没有受伤的手捏着折扇，隔空虚点了点正欲和智法大师继续斗法的辛湛。
辛湛瞪了眼智法大师，又看了眼楚觅清。
不情不愿的开口，声如蝇虫“师傅，我错了。”
楚觅清哈哈大笑，看着眼前的师徒二人心中泛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沉默几息，“师叔，不如让辛湛回风虞山吧，他跟在我身边已经不安全了。”
听到这话的辛湛急了，“我不走，我要跟在师兄身边！当初师傅不过五岁就把我赶下山。
要不是我自己机敏，翻了十几个山头找到师兄，如今这世间哪还有我辛湛这人？我为什么要回去？”
智法大师没正面回答辛湛这个问题，反而开口望向楚觅清，“清儿，你可愿跟着师叔学卜卦？”
楚觅清眼神微动，看来师叔没打诳语，就连他也无法算到叶家小姐的命数？
智法大师看他没有回答，继续道，
“你的天分极高，奇门遁甲、排兵布阵样样精通。
师叔知道你对师兄当初不允你学占卜问卦尚有埋怨，但他有他的苦衷，师兄、他心中的痛不会比你少半分。”
智法大师见楚觅清不语，心中暗叹。
开口再劝“如今局势不明，变数太多，以师叔的能力，只能算出两年后宣赫朝将有一场巨变。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至于变数在哪，师叔也算不出。
叶施主的命格有所偏移，或许你能够看出些什么来。
若真有一日，血流漂杵，百姓哉怨，江山飘摇，这万万人之祸，绝不是你母亲想要看到的局面啊。”
楚觅清眉目清疏，睫毛向下罩出一片阴影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其中。
“师叔，当初我若是算出了母亲的劫难，她可避得过？”
智法大师愣住，气势一下子弱下去。
这个遗世独立的方外之人突然变成一个迟暮老者。
“她、避不过。”
“那师叔与师傅瞒着我，不允我学卜卦推演，又有什么错？我不曾怪过你和师傅，我只怪我自己。”
辛湛急的抓耳挠腮，又乖觉地坐在榻上没有插话。
他虽然年长于楚觅清，但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他了解这是楚觅清的症结，旁人什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智法大师思绪飘回了从前，那时他急得肝胆欲碎，跑到师兄面前的时候鞋子都掉了半只。
师兄听到卦象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坐在石阶上看了一晚上月亮，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这是絮央的命。”
禅室内静悄悄的，少年身上与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破碎感，在这一刻累积到了极致。
楚觅清忽的折扇一展，要将冷清的氛围散开似的。
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命无定数，算有穷尽。命若有变，那便先谋。若局动，人，亦动。”
智法大师看着眼前少年的面孔逐渐和记忆中的絮央重叠在一起，遂不再劝。
此时一只鹰隼飞进禅室低空盘旋，楚觅清抬起胳膊唤它“印苍”。
印苍全身乌黑，只有额间是一抹白色。
明明是空中的霸主，在楚觅清手中却乖巧的像只雀儿。
楚觅清解开印苍脚上绑的细绳取下竹筒，展开一张布条。
看完后，他右手稍一用力，布条碎裂成灰。
“蛇，出洞了。”
辛湛听到后再也坐不住，闪电般窜出门，留下一句话散在风里，“师兄，我替你报仇去！”
楚觅清好笑，见师叔没有将辛湛送回风虞山的意思，就不再提及。
“师叔放心，觅清会照顾好辛湛，若遇到紧急情况，我会派人把他绑回风虞山。”说罢施礼告辞。
智法大师没有解释十二年前将辛湛送走时，给他下的死令是找到楚觅清，保护楚觅清。
可这些年，明显是楚觅清在照顾着辛湛。
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他道了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