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的日子,许潋除了去宫里请安,便是往温相府跑得多。

    虽然还未正式过定,但她同温云时早已是公认的未婚妻夫,如此来往倒并不多打眼。且许潋去的时候,温云时的姐姐温思娢也在一旁陪坐说话,亦不算不合规矩。

    温思娢年少成名,当年不过十六便中了状元,风光无限。如今方二十五,已任刑部侍郎。坊间传言中她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铁面无私。

    对于许潋这个准弟媳,温思娢还算得上和颜悦色。

    不过是因着自家弟弟一颗芳心皆寄于她,无论自己如何想,总不愿叫他失落罢了。

    弟弟自幼体弱,全家人呵护备至。素来是他的想望,家人再没有不答应的。何况这些年来许潋对弟弟情真意切,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大家也看在眼里,其人品貌德行亦是无可指摘。

    温思娢也就默许了他们来往。

    甚至在许潋来的时候,她还会主动走出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这样既免了二人独处之嫌,又不能听见他们说的什么,免得弟弟觉得不自在。

    混迹江湖时,许潋多是独身一人。

    可在温云时身边,她却贪恋此刻共处的时光。

    二人一同长大,默契自是不必说。温云时养于深闺,却不是那等没有主见的男子,也并没有许多贵公子的骄纵之气。他温和良善,颇富才情,待人亦是亲和有礼,即便鲜少出府走动,才情美貌都是声名在外。

    许潋长温云时三岁有余,不论是幼时还是长大明确自己心意之后,她都更习惯于照顾他。温云时却并不会一昧让她为自己操劳。在她说话时默默为她倒上一杯清茶,递上一块方巾,诸如此类恰到好处的一举一动,皆是情意。

    温思娢在不远处见了,不禁摇头轻叹。好在目前看来五皇女并不是什么凉薄之辈,为人亦算得上可靠,不然以自家弟弟绵软的性子,这一心扑在她身上的架势,要挡住那些个莺莺燕燕,必定要吃尽苦头的。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半月后,还是到了离京的时候了。经过上次的事,这次临行前,许潋特意先进了宫,同众位长辈一一拜别。

    刚出了宫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处,车旁的男子宽袍博带,长身玉立。

    许潋大步走了过去。

    “云时,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她本打算去过宫中便要去温府,未料他竟先来了。

    温云时微微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怕你……不告而别。”

    许潋失笑,看来是自己上回说的不告诉他的话,叫他记在了心里。

    “瞎想。”

    她亲昵地敲了敲男子的额角,又细细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是难过的样子,心下稍安。

    宫门口人多眼杂,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许潋只能先带着人上了马车。

    龙筱一行人也上马跟在车后,众人往渡口而去,未过多久便到了。

    许潋先下了车,又回转身子去扶后面的温云时。待他下来站稳后也并没有松开,二人的手紧紧相握。

    一路上,两人说了很多。此刻离别在即,温云时心中牵挂,许潋又何尝不是?

    望着男子秀雅温润的面庞,许潋一时也读懂了柔肠百转是个什么滋味。

    但以她的性子,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且怕自己说得太多,又惹得温云时伤怀,叫他落泪。她动了动唇,终究只是抚着他的面颊:

    “云时,我这便走了。”

    “阿潋——”

    温云时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个天青色的荷包,样式精巧,上头绣着的一丛翠竹栩栩如生。与之相伴的,是一朵小小的云。

    他将它递给许潋。

    “这个荷包你带在身上,里头是我去寺中给你求的平安符。今日分别,又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你孤身在外,万万要注意保重自己,轻易莫要同人打斗,免得受伤——”

    温云时望着她,柔声细语,切切嘱咐。说着说着便是鼻头一酸,眼前逐渐朦胧起来。

    许潋接过荷包珍重地收进怀里,心中一片柔软,轻声开口:“别担心,参加完师兄的婚仪,再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温云时红着眼眶,背过身去平复几息,重新换上一副笑颜。

    从来许潋真正想做的,温云时不会阻拦。他自觉什么都帮不了她,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不拖累她的步伐。他若哭缠不休,许潋必会舍不下,可他只想她能事事遂心。

    一如此时,即便心中再多不舍,温云时依然道:“阿潋,你去吧。”

    许潋望着他通红的眼,面露担忧,“云时……”

    温云时浅笑着摇摇头:“去吧,我……在京中等你回来——”

    许潋握着他的手,顺势拉近他用力抱了下,深深望了眼他,这才接过龙筱递来的包袱,转身离开。

    温云时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进了船舱,随着大船在江面越来越远,压抑许久的眼泪才缓缓滑落。

    他擦去脸上的泪,按着心口,默默期盼着她说的归来那一日。

    殊不知,造化弄人。

    今日一别,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许潋原定乘船南下。

    一路到江淮一带时,因着是梅雨时节,数日的阴雨连绵叫船舱满是潮湿之气。许多来自北方的船客耐受不得,都在沿岸停留时下了船,改走陆路。

    不过此时天色尚好,毕竟水路快上许多,也免于颠簸,故也有不少懒得折腾的,依旧耐着性子住了下来。

    许潋亦是。

    只这日夜半时分,船家匆匆敲响了许潋的房门:“小姐,这几日风浪大,恐有暴雨,实在是行不得船了。我们预备着在下一个渡口靠岸,您看看,不如返还您一部分船钱,小姐您另行打算……?”

    年过半百的船家佝偻着身子,忐忑不已道。

    贸然毁约,有违道义。若遇上不讲理的,闹将起来也是有的。

    天公不作美,非人力所能转也。许潋自然不会为难她,遂点头道:“无妨,那我便在那处下吧。”

    许潋望向远处,夜空漆黑如墨,天边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似乎大雨将至。而江面亦是波涛汹涌,风一阵急过一阵。

    如今离约定的日子尚早,时间充裕,便是不走水路,也必定能赶得上。

    一路骑马而下,不过奔波劳累些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是不知还有多远?

    许潋见那船家还立在一旁没走,便又问起:“不知下一个靠岸的是哪座城池?”

    方才在其他船客那处挨了怨骂,虽然许潋如此好说话,船家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告退,便立在那处没走,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听她开口询问,忙不迭答道:

    “是江都郡扬州城。”

    扬州城?那儿倒有一位她许久未见的故人。

    清早时分,船缓缓靠了岸。虽未下雨,天也是阴沉沉的。

    伴随着部分船客骂骂咧咧的声音,许潋也下了船,往城中而去。

    这扬州城位于运河西岸,依山傍水,风光秀丽,自古以来便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贩客的必经之处。城区车马络绎不绝,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

    许潋观察了番周遭环境,便发现一个颇为怪异之处。这街上行走的净是些女子,基本不太能见到男子的身影。偶有路过的几个也是神色张皇,脚步匆忙,遮遮掩掩的。

    不过本朝虽不限制男子外出,但也有许多地方仍是遵循旧礼的,大抵这城中也是如此吧,许潋没再多想。

    江都郡守洛郦舟是洛太傅的嫡长孙女,外派到此处不久。

    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她同钟翰林家的次女钟如纷同为许潋的伴读,三人一度同吃同住,很是要好。

    只许潋后来离京拜师学艺,几人相聚的时候便少了。再后来洛郦舟成了婚,外放做官,更是许久未见。

    “阿潋!!”

    洛郦舟接到下仆禀告匆匆出来,见了门前的好友,激动不已。一个大女人,竟也是泪盈眼眶,快步朝许潋走来,身为一方郡守的姿仪也全然不顾了。

    许潋拍拍她的肩膀,笑着唤她:“郦舟。”

    洛郦舟迎了她进府,二人换到书房说话,正聊了不久,忽闻一道男声响起:

    “郦娘——”

    一高挑男子迈着大步从外头进了来,他身手矫健,若不是腹部隆起,实在也不像是个孕夫的模样。

    洛郦舟见到他就起身迎了上去,口中念道:“你慢着些——”

    “哎,这有什么……”

    男子不以为然地摆手,面上却神色舒展,显见得是对洛郦舟此举很是受用。他摸了摸肚子,侧过身像是才看到许潋,懒懒行了个礼,便自顾寻了位子来坐。

    他肚子大得很,人却不显得臃肿笨重,坐下的时候并不如寻常孕夫般小心翼翼扶着桌椅。

    洛郦舟满脸关切,伸出手虚揽着圈在他身后,就怕有个万一。

    见他坐好了才松了口气,自己也在一旁落座,眼神依旧是片刻不离。

    许潋早先在信中听洛郦舟提过她夫郎有孕的消息,并不多奇怪,朝着男子打了声招呼:“洛夫郎。”

    来人正是洛郦舟的夫郎徐频。他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自幼好武,脾气暴烈且天生怪力,即便相貌生得好,也一度令京中的官家小姐们闻风色变。

    后来洛徐两家定亲,京中还议论纷纷,戏说洛郦舟一介文弱书生,被他给看上,可有得受了。

    那时几人在一处,钟如纷知道这消息还拉着洛郦舟笑她要娶个公老虎,很是促狭地朝她拱手道:“小妹替京中诸位未婚的姐妹谢过郦舟了,以身饲虎,救姐妹们于水火之中,实乃大义也——”

    洛郦舟乜她一眼,凝眉道:“莫要乱说。”

    钟如纷眼珠一转,又去拉旁边看书的许潋:“阿潋,你才最该谢过郦舟才是。我可听说,徐太侍君在太皇夫面前说过好几回,五皇女英勇,频儿好武,最是般配不过哈哈哈哈——”

    她说着捧腹大笑。

    许潋也是无奈。

    徐太侍君同皇祖父关系好,常常请旨接了他的两个侄儿进宫来。徐二公子总爱跟着表妹岑曦身后跑,表妹性子跳脱,徐二公子也是个任性的,长辈们放心不下,怕两个小人儿打起架来侍仆拉不住。那时她同徐大公子都是半大不小,便总被派去盯梢,二人年龄相当,倒叫长辈放在一处开了几回玩笑。

    钟如纷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同几人玩闹惯了。可徐大公子如今已是好友的未婚夫郎,哪里能如此调笑?

    何况只是莫须有的事情。

    担心洛郦舟多想,许潋便道:“没有的事,我心有所属,你又不是不知。”

    钟如纷闻言点头:“那倒是真的,你有温公子这般,如何会喜欢那夜叉脾气……话又说回来,如今你就说你是不是松了口气,是吧?是吧?”

    许潋扶额。

    钟如纷嘻嘻道:“看吧,我就说——”

    “闭上你的臭嘴!”

    一块石鼓重重砸在桌上,将上头的糕点碗碟砸了个粉碎,碎瓷飞溅,几人连忙起身避开。

    从树后出来个满面怒容的劲装公子,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不是徐频还能是谁?

    他一根竹棍三两下将不会武的钟如纷打翻在地,又瞪了去扶人的许潋一眼,扯着自己呆立在旁的未婚妻主走了不提。

    总之,此后算是把她们两个记恨上了。

    洛郦舟成婚后,三人每每会面,不出一盏茶功夫,洛郦舟便会被各种理由叫走,像是怕她们带坏了她去一般。

    眼下他自然也没给许潋什么好脸色。

    他撇了眼许潋,轻呷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不知五殿下今日怎么突然光临寒舍?也没提前说个一声。未曾远迎,倒是我这个做主夫的失礼了——”

    许潋原先只想着与洛郦舟几年未见,既路过此地,还是来同她打声招呼再走。

    现下细细想来,上门拜访却没与人当家主夫知会,如此确实失礼。

    许潋也知徐频不喜洛郦舟同自己这些人来往,并没有在意他不善的语气,歉声道:“洛夫郎莫怪,此番是路过扬州,匆匆相聚。不当之处,是我未思虑周全,请洛夫郎海涵。”

    洛郦舟忙开口道:“阿潋,小频他同你说笑呢。此番咱们姐妹相聚不易,你可要多住些日子,好叫我能尽尽地主之谊。”

    徐频没再说什么,他确实存了几分针对的意思。不只是因为当年听见她们议论自己,也为着自己少年时候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还未来得及叫彼时懵懂的自己分辨明白,便已在许潋的冷漠里粉碎干净,不了了之。

    如今虽早已是陈年旧事,到底是有了个小小的疙瘩,叫他见着许潋便有几分不称心。

    他知道自己今日情绪有些莫名,只是眼下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圆场面,便依旧沉默着。

    还是一旁的洛郦舟看了看两人,突然想起什么,激动道:“可不是巧了吗!阿潋,你来的正好,如今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原来这扬州城自两年前开始便陆陆续续有男子失踪,且大多是云英未嫁的青葱少年。可叫无数的母父哭瞎了眼,一时人心惶惶。家里有儿子的,恨不能日夜看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叫歹人掳了去。

    许潋来时在城中看不到几个男子,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洛郦舟前不久调任此地,刚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只是不知为何,此案竟查不到半点线索。

    她初来乍到,手头上没几个顶用的人,且大多是些普通衙役,若是有许潋帮忙,那必是极好的。

    许潋沉思片刻,又追问了些细节,应了下来。除去帮好友的忙,这种事情,既遇上了,她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徐频也是愤然道:“若不是我如今不方便,我必然也要跟着去……”

    洛郦舟就是怕他冲动,原先都瞒着他,前些日子叫他知道了闹着要出去查案,差点动了胎气。一听他这话赶忙哄道:“夫郎说的是,不过咱们可不敢贸然行动,你身子重,更要小心才是……”

    官道上,一行四骑簇拥着辆华盖马车缓缓行驶着。马车红木所制,车身雕刻着暗色的图腾,在这夜色沉暗下显得诡异又神秘。

    到了一处界碑时,左侧随侍的黑衣男子俯身朝着马车问道:“阁主,天色将晚,是否要在城中休憩?”

    车中人慵懒的声音传来:“到哪儿了?”

    “到了扬州地界。”

    黑衣男子等了片刻,才听到里头如金钟玉磬的男声悠悠响起: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既到了此处,那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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