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潋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院中,打了盆水净手。

    她有些心不在焉,因此并未觉察到后头慢吞吞跟回来的人那不善的眼神。

    景玹忍了又忍,见她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到底没能忍住。

    “喂!”

    许潋回过神来,抬眼看他。

    见着他手上还端着那木盆,大抵是抱得太紧,上头沾染的水洇湿了他腰腹处,在他姜黄色的衣袍上显出一片水迹。

    而他竟也没去理会,只瞪着她,且面上神情……瞧着似乎是在生气?

    许潋领会错了意思,上前自他手上接过木盆。

    “我来。”

    他没吭声,许潋垂眸看了眼,继而提醒着他:“你要不要先去换身衣衫?”

    他一向喜洁许潋知道,何况这衣裳湿了定然不好受。

    男子还是没有动,只是有些执拗地站在那里。

    许潋蹙眉,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正准备问,他又突然绕过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许潋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将湿衣服拿出来,在院子西角的竹竿上晾好了。

    犹豫了会,又在外头等了一等,估摸着时间他差不多换好了衣服,这才进去。

    阳光自镂空的窗扇照进来,屋子里十分亮堂。男子换了身家常的素袍,坐在桌边,莫名有种正等着她的架势。

    景玹见她进来,抿了抿唇,终是按捺住起伏的心绪,问她:“你是不是也想要个荷包?”

    许潋一顿,又摇头:“不是。”

    景玹断定她心口不一。

    他也不看她,冷着脸拨弄桌上的茶具,赌气般地朝她告知:“我可不会做那玩意儿。”

    许潋不解他为何说这个,谨慎地回了句:“嗯。”

    景玹等了片刻就等来她这么简单的一声,很是不悦,盯着她:“你为何不让我给你做一个,你求我,兴许我就答应了呢。”

    他说完这句话扭过脸去不看她。

    许潋微有错愕,听他如此说,倒也认真思考了番,还是摇头:

    “不用,那个戴起来,干活不方便。”

    这话倒不是骗他的。

    还有个原因是她觉得自己仿佛并不多爱戴这些繁琐的东西。

    她只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从前…应当是有一个的,似乎还常常戴在身上?

    许潋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他。

    “我从前……是不是也有一个?”

    “有个什么?”

    景玹疑惑,旋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荷包。

    他不着痕迹打量着她面上神色,若无其事地道:“唔…我也有些记不清了,从前…从前这些子衣物配饰都是下人看着准备的…谁会记得这个啊,你……想起来了?”

    没能得到答案,许潋心中莫名涌上一阵失落。

    “没有,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呢?

    她又说不上来。

    奇怪的是他今日难得没继续挑她的刺,也没有提问。

    只是也不再理会她。

    两人之间自此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没有争吵,却莫名冷了下来。

    ………………………

    清早,天还刚蒙蒙亮时,李氏便起来做早饭了。

    他家里人口多,公公婆婆妻主外加两个女儿,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家务活都是他一个人在干。

    别人到他这个年纪早开始享女婿的福了,只他命苦,二女儿还小,大女儿又一直拖着不肯成亲,好不容易她自己肯了,倒生出一场冤孽。

    做六口人的饭食并不算是个轻省的活计,饶是李氏一贯的手脚麻利,等到全部弄好,日头早已经出来了。

    陈小仙摸到灶台边上,趁着李氏没注意去拿蒸屉上的馒头,叫他拿着锅铲打了下手。

    “饿死鬼托生的你啊?!端到堂屋里去,叫你姐她们起来吃饭!”

    他的嗓门老大,陈小仙缩着脖子,噘嘴道:“我才不去,我姐都说了她不吃。”

    李氏的尖嗓子拔得愈发高了,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不吃别吃!饿死了拉倒!省得成日里要死要活,非得娶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跟我作对——”

    话未落音,东屋房门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陈月仙气冲冲出来,重重哼了声,板着张脸端起一屉馒头进了堂屋。

    陈小仙也端着几样小菜,屁颠颠跟了进去。

    “爹,快来吃。”

    “吃什么吃,我气都吃饱了。”

    李氏骂骂咧咧地擦过灶台,端着锅出去将水倒了,回身时却被人喊住。

    是隔壁王二家的夫郎。

    两家的院子只隔着半人高的院墙,平日里递个东西唠唠家常都是常有的。

    “李老哥,你家月仙还在闹呐?”

    这么点距离,加上李氏的大嗓门,什么也瞒不住。

    更别说王二家的本就是个好管闲事的。

    提起这事李氏的脸色就黑了下来:“闹,看她闹到什么时候,老子能如了她的意就怪了!”

    王二家的嗐了一声:“月仙年纪还小,不懂事呢,你跟孩子置气作甚。”

    “她还小?!翻年就满二十的人了,咱村里她这个年纪的谁不是早成了婚,孩子都一两个了!”

    难得找到了倾诉对象,李氏满肚子怨气愈发收不住:“谁家不是听母父安排娶夫,那么多好的黄花儿郎,偏她丢人现眼,非要娶个拖着崽子的寡夫进门!”

    王二家的啧啧叹息,似乎很能感同身受的模样,半真半假地安慰着李氏,引得他说起更多。

    忽的想到了什么,探着身子道:“是了,最主要那杨寡夫瘦不拉几的样儿,可不像是个好生养的。年初成婚的葛家大丫,还有咱村里前头搬来的薛娘子,娶的夫郎一阵风能吹倒似的,这么久了不也都没怀上?”

    他又啧啧两声,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撇着嘴的神态显出十分的尖酸刻薄。

    “可见这选夫郎啊,不能单看样貌,妖里妖气的哪里像个正经人的样子?那杨寡夫的妻主才死了多久,这就勾得你家月仙同你吵架,还有那薛家夫郎,还是个富家公子来的,小小年纪就跟着女人私奔出来啧啧啧——听说那薛娘子原本是他家的家奴呢……”

    他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声音粗噶难听。

    笑着笑着,突然抬眼看到了什么,像被掐住了脖的公鸡,骤然停住。

    “那个……我……屋里还有事,我先进去了……”

    语毕灰溜溜地跑走了。

    李氏其实并不好说别人家是非,尤其人家两个小夫郎与自己无冤无仇的,见了面待自己也是很客气,没得那样糟践人家作甚?

    他刚想打断王二家的,就见他奇奇怪怪地跑走了。

    李氏满头雾水地拎着那口锅准备回灶房,谁知刚转过身就看见自家院子里立着的那道身影。

    “啊——”他干笑两声:“小薛来了啊。”

    “伯父。”许潋打了招呼,神色如常。

    李氏适才听了一通人家的闲言碎语,虽则他自己没说,此时也难免不太自在,于是便格外热情些。

    “吃过早饭了吗?进屋一起吃点吧?”

    许潋客气道:“已经吃过了,多谢伯父。月仙起来了吗?”

    陈月仙自己听到了许潋的声音跑出来。

    “我来了我来了,潋姐,我们走吧!”

    李氏本疑心女儿是想借着机会溜出去见那杨寡夫,但又碍于许潋在,兼之自家这祖宗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只得心里暗骂了几声孽障,扯了个笑送了她们出去,没有阻拦。

    今日她们是从村子的另一侧上山,与平时的路线不同。

    这处连着溪澗的上游,二人打一处木屋旁过时,被个头发半白的老媪叫了住。

    “薛娘子——是薛娘子么?”

    陈月仙告诉许潋:“是我们村的村医谷大夫。”

    许潋并不认得,但也客气地同她一揖。

    “谷大夫。”

    “欸——”

    谷无尤应着声,“可算遇着你了。”

    许潋微讶:“谷大夫找我吗?”

    “先头你受伤,你夫郎带着你在我这处借宿过,我老婆子腿脚不便,又住得远,落下的东西总没寻着机会给你。”

    她示意许潋跟她进屋,从箱子里取出一物。

    “那日你夫郎背着你来时,你一身衣衫残破不已,又沾了血,换下来后,你家郎君让老妇拿去扔了。当时你伤势严重,便只先放在一旁。后头老妇收拾着去扔的时候,这个荷包从衣裳内袋掉了出来,老妇当时拿着去问你夫郎,他说也一概扔了算了。”

    她将东西递给许潋:“老妇瞧着这荷包料子不错,花样也是用了巧思的,便暂且先收着了,我思量你既贴身放着,想必是很珍重的物什,指不定回头还得来找。”

    许潋愣愣接过,半晌才想起道谢。

    谷无尤见她这副神情:“薛娘子记起从前的事了吧?”

    许潋面上怔忪,摇头。

    “并未想起。”

    “不应该啊…分明……”

    谷无尤嘟囔着看了她几眼,嘶了声,伸手想替她探查一番脉象。

    有个农夫自外头急匆匆闯进来:“谷大夫!劳烦您帮着去看看吧,我家老婆子发了病,快不行了!”

    “怎么突然犯了病?先前的药都有在吃着吗?”

    谷无尤一边回应边收拾起了药箱就同那农夫往外走。

    到门口边才想起许潋来:“薛娘子,改天有空再帮你看看,我有事先出去,你请自便啊。”

    许潋颔首谢过。

    等人走了,许潋还站在原地看着荷包发呆。

    这天青色的荷包,兴许是戴了有些日子了,瞧着只是半新。

    或许因着时常的摩挲,图案颜色也略微暗淡了些,却保存很好,自己从前应当是很爱惜的。

    上头的绣线用的是丝线,绣着丛灿烂鲜妍的潋鸢花,伴有一朵小小的云。

    云……

    想起这个字,许潋只觉得心头仿佛缺了一块,怅然若失。

    她轻触着那处花样。

    这绣法精湛,看得出,绣它的人绣工很好,色彩搭配得也好,那人…应该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许潋不懂刺绣,可这复杂的技艺,想也知道花了许多心思,估摸着必定要耗费不少的功夫。

    她扯住绳结,犹豫着打开来,里面是个平安符。

    许是经了水,上头画的符箓微微有些晕染变形,旁边另行写就的一行寄语不知用的什么墨,依然清晰可见。

    端正秀逸的行楷,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吾以诚心祈愿阿潋安乐康健。

    许潋怔望着这行字。

    她见过景玹的字,这显然不是他写的。

    他也不会绣工。

    可自己一个有夫郎的人,身上为何会戴着一个明显是出自别的男子之手的东西?

    那个人称自己阿潋……

    自己并无父母亲眷在世,又会是谁,将牵挂寄托于此?

    更令人难于启齿的是,这些远远过界的行为显然都是家中夫郎所不知道的……

    许潋默了默,实在有些难以接受猜想中自己从前是个表里不一放纵滥情的设定。

    真的…是这样吗?

    耳边仿若有道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远远传来,逐渐放大,扩散——

    吾以诚心祈愿……

    阿潋……

    许潋脚步迟滞地向外走,脑中开始天旋地转。

    一重又一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碰撞,像是要冲破什么阻碍汹涌而出却又未果,这股力量逐渐具象化,演变成为摧人的剧痛。

    陈月仙原本在院子里等,见许潋神情恍惚地出来,突然抱住头,面上满是痛苦。

    她吓了大跳,赶忙过来。

    “潋姐?你怎么了?”

    许潋被这阵痛意逼得冷汗涔涔,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她只能放弃试图深想的念头,如此,才逐渐好过些。

    陈月仙将她扶坐到院中的石几上。

    “我去找谷大夫回来——”

    许潋将人叫住。

    “没事,我好些了。”

    失忆那次受的伤,应当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某种不可磨灭的重创,以至于留下这道隐症,许潋想。

    且她发觉,这隐症让她的记忆仿佛被人强行加上了一道桎梏,只要她企图冲破便会遭到表现为疼痛的这种反噬。

    虽然大多数时候它不疼不痒,并没有什么影响,可她渐渐不满足于当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却不是现在。

    待她准备好一切,如果他还打算同她一起,她便带着他重走来时的路,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弄清楚所有的那些疑问。

    届时,她也能堂堂正正上门拜访,向他的家人请罪,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交代。

    叫旁人提及他时,不再是一个跟着家奴私奔出走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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