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十八年初春,上以降诞日,宴群臣于坤宣宫,帝醉后入梦,化鹤而群蛇逐之,遂惊醒,不得寐,夜召钦天监。

    次日,召镇军大将军幼子燕惊池自北疆进京伴驾。

    窗外雨水如注,檐下水滴不断落下,空中满是水汽,燕惊池身上裹了件不合时宜的大氅,她将手伸出窗外,雨水迸溅在裹着薄茧的手上,凉意顺着指尖沁入心腑。

    “春雨贵如油,”她将手缩回屋里,转头对着身后的平安道:“正是吃笋的好时候,今日就勉强杀只小鸡炖一炖吧。”

    “公子说的是,”平安在身后微微欠了欠身,递上绣着银线的帕子,“但您今日接了宰相府宋二公子的帖子,小鸡怕是只能当宵夜了。”

    燕惊池闻言撇了撇嘴,懒懒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手,有些苦恼些似的站起身来,她身量比起寻常女子来说高上许多,同男子比起来也不逞多让但腰身却比男子细上一圈,被一条四指来宽的墨色腰带利落收着。

    燕惊池晃晃悠悠的走出房门,“春寒料峭,可怜我还要去出卖色相,京城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平安被她的话惊了惊,嗷了一嗓子,连忙跳起身来上前拉了她一把,“公子,慎言。”

    燕惊池撩起眼皮看了眼慌乱的平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当朝宰相姓宋,膝下育有两子一女,其中长女宋时青入宫三载,年初晋了妃位,圣宠不断,燕惊池回京面圣时匆匆见过一面,当真是貌若天仙,长子宋时宸年不过二十又六,却已经官至户部侍郎,颇受圣上青睐。

    至于宋二公子宋时闻,上头父兄都是能挑大梁的,自然上进不到哪去,整日里不是招猫逗狗就是眠花宿柳,日子过得好不热闹。

    燕惊池回惊半月有余,宋二公子帖子递了不下三回,但都被她以身体抱恙卧床养病推脱,昨夜里宋闻又差人送了一次帖子,邀燕惊池今日赴宴。

    平安以为依燕惊池的性子,短短半月,在没摸清京城形式之前,她断然不会贸然赴宴的。

    谁知燕惊池昨日听闻又有宰相府拜帖送来,手里抱着汤婆子坐在炉前摇了半天,就在平安要将人打发了时,她幽幽开口:

    “宋二公子实在好客,我也不好总扫人家的兴,接了吧。”

    *

    宋二公子的局设在春风阁,燕惊池到时时辰刚好。

    外头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下了马车随意走两步雨水就能轻易将衣摆打湿,冷风一阵一阵吹,雷声轰鸣不绝,而春风阁里却是一派热闹。

    燕惊池随引路的侍女一路进到里间,推开门便是一阵暖香扑来,容貌绝色的舞姬于堂中翩翩起舞,耳畔管弦之声不断,镶红带绿的华美装饰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席间珍馐美酒觥筹交错。

    屋内火热的气氛在燕惊池进门的刹那有一瞬间的停顿,座上的诸位人精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京城“新贵”。

    宋时闻倒是毫无所觉似的,将燕惊池一把拉至身旁的空位坐下,嘴里念叨着她难请,说什么都要让她自罚三杯。

    燕惊池也不推辞,爽快地接过酒壶一口气将里头的酒喝了个精光,在周遭一片“豪爽”、“将门虎子”的或真心或假意的叫好中给这场福祸待定的酒宴添了把不大不小的柴火。

    众人面上挂着笑,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燕惊池也上道,一伙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间不知喝了多少。

    酒意渐盛,有人起头说了几个荤段子,席上大多是些血气方刚的纨绔浪子,作陪的美娇娘也在风月场上蹚了不知多少年,一时间气氛越发暧昧。

    燕惊池同众人一齐荤笑作一团,眯着眼咽下嘴里的酒

    “可惜言之今日没来,不然还能沾他谢世子的光,见一见传闻中一舞动江南的秋月姑娘。”不知席间哪位公子有些可惜道。

    燕惊池倒是听说过这位秋月姑娘,江南富庶,水土养人,花儿一样水灵的姑娘更是多不胜数,这位秋月姑娘是其中翘楚,容貌自不必多说,但令她名声大噪的不是她那张绝色的脸,而是她那轻盈曼妙堪比当年飞燕的舞姿。

    “据说这位秋月姑娘身轻如燕,能在荷叶上起舞,是不是真的啊。”燕惊池举着酒杯凑到宋时闻耳边状似咋舌地问道。

    宋时闻喝了不少眼下醉意渐起,他不轻不重地撞了下燕惊池的肩膀,一脸暧昧的笑。

    “秋月姑娘一到京城连这春风阁的大门都没进,直接让言之差人送到了公主府,后来才住进春风阁。”宋时闻轻轻打了个酒嗝,“全京城都知道秋月姑娘是他谢世子的人,要不是他还尚未娶妻于礼不合我估计早纳回府里了,这会儿肯定宝贝着呢,大家都知道秋月姑娘眼下就住在这春风阁里呢,可言之不在没人敢去请呀。”

    正说着,侍女打开门,迎面进来了个一身紫色衣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宋闻原是懒懒挨着燕惊池的,眼见来人身子立马朝那边歪去,对那人招手笑道:“正说你呢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宋时闻拉着谢言之坐到自己的另一侧斟了杯酒递过去,“还以为你宝贝那秋月姑娘不敢来了呢。”

    谢言之笑着接过酒一饮而尽,也不接话,而是对着燕惊池又倒了一杯,狭长的眼里尽是亲热的笑意:“这位便是燕小将军了吧,今日一见果然是非同一般。”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带着些许浪荡的暧昧,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显得越发明显。

    燕惊池同他碰了碰杯,端着笑恭维道:“哪里,世子殿下气度非凡,我一介粗人简直相形见绌。”

    还未寒暄完,二人中间的宋时闻便借着酒意撒起了疯,一口打断了二人:“谢衔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快把秋月姑娘请出来让大家见一见这位传说的美人儿。”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燕惊池原以为谢衔会顺着众人的话,将秋月姑娘请出来,谁知他竟真是宝贝得很,推辞一番后自罚了三杯:“秋月初来乍到,胆小得很,但我听说前日里才从南疆而来的绿腰姑娘人如其名,一曲《绿腰》舞姿动人,恰巧今日得空,不如让她来舞上一曲。”

    说罢,也不等众人说话,便示意一旁的侍女将舞姬请上来,手指在空中随意的点了点:“这绿腰比起秋月也不逞多让。”

    燕惊池懒懒倚着扶手,目光随意地扫着屋子里舞姿翩翩的绝色舞姬,舞姬一曲舞毕,腰肢盈盈一握,在众人面前行了个礼,长长的水袖似花瓣落下,赢得一众喝彩。

    宋时闻像是对这舞十分满意,没有再去提秋月姑娘的事,一旁的谢衔倒是早有预料似的,朝绿腰招了招手:“愣着干嘛,来给二公子斟酒。”

    绿腰温顺地点了点头,向前走来,身上的薄纱轻轻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细腻的肌肤,她千娇百媚地拎起桌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朝宋时闻递去。

    宋时闻看着绿腰的白皙脸一时有些心神荡漾,就在他刚抬起手要接过酒杯时,却发现绿腰猛地变了脸色,她将手里的酒水一扬,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短匕,朝一旁的谢衔狠狠刺去。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周遭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亮着幽光的匕首就直指谢衔的咽喉。

    慌乱间谢衔身子朝后避了下,但却为时已晚,匕首依旧朝要害划去。

    绿腰眼里闪过一丝喜意,竟这样轻易就得手了。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手上的匕首无法再送出去分毫,堪堪停在了谢衔喉间,她错眼望去,是坐在宋时闻另一侧的青年。

    方才献舞时她只忙着关注谢衔和宋时闻,倒是没怎么注意这位与周遭格格不入有些粗莽的青年。

    此时他探过身来,几只细长的手指搭在自己莹白如玉的皓腕上,紧接着用力一掰,一阵尖锐的疼痛自腕间席卷全身,她的手腕硬生生朝后翻去,皮肉之下突兀地支出一截。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力将她狠狠朝身后推去。

    咣当!

    待绿腰反应过来已经摔倒在几丈外,身后的屏风被撞倒一地。

    “来人快来人!”“刺客,有刺客!”

    席间的诸位已然不复方才的从容,大家张惶四起,有胆小的甚至瘫坐在地,宋时闻最先反应过来,若绿腰今日是冲着他来的还好说,但偏偏是冲着谢衔来的,虽说如今长公主和驸马都早已故去,但谢衔依旧是皇宫里长大的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这还了得!今日要是真出了事,整个宋家都得跟着玩完!

    宋时闻平日里招猫逗狗,但毕竟也是实打实的朱门子弟其中的利害不用人说立马就明白了,他厉声朝倒在地上的绿腰喝道:“谁派你来的?你知道这屋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侯在外面的侍卫打手家丁小厮听见动静鱼贯而入,将绿腰围了一圈,公主府的侍卫拔刀出鞘立在谢衔身前。

    绿腰眼见事情败露,也不多废口舌,当即面容诡异地一扭,舌尖似乎从唇齿中舔下什么来。

    ──她要服毒!

    燕惊池站在人群稍远些的地方,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掐了掐指尖,并未上前。

    公主府的侍卫猛地窜上前捏住她的下巴,但还是慢了一步,绿腰喉间一滚,乌黑的鲜血已经顺着嘴角流下。

    谢衔此时还像是没回过神来似的,宋时闻当机立断让人将绿腰带下去医治,势必要保住其性命从她嘴里问出个癸卯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众人也没了玩乐的兴致,纷纷惊魂未定地打道回府。

    “今日之事还要多些燕兄,是你出手及时,今日言之若是真在我的席面上出了事,那后果不堪设想。”燕惊池临走时宋时闻将她一路送到马车,“来日我定有重谢。”

    燕惊池嘻笑着撞了撞他的肩,“举手之劳,我毕竟是练家子,反应快些是理所应当的。”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一阵后二人各自登上马车。

    此时已逾三更,街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万籁俱寂。

    马车穿过街道,燕惊池今日喝了不少,颠簸间只觉胃里七上八下,无奈叫平安挑了处地方停下缓了缓。

    等马蹄再次响起,夜色越发深沉,薄雾笼罩下月色晦暗,燕惊池支着额头在马车里假寐。

    行过半程马车却又一次停下。

    平安靠过来贴着帘子低声道:“公子,前方一辆马车与我们相向而来。”

    大庆不成文的规矩,路逢道窄,身份较低的一方要给身份高的一方让行,既是礼貌也是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天子脚下皇城根里此道更盛。

    若是平日里的达官贵人,各家马夫谁让谁不让心里都门儿清,但燕惊池初来乍到,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样就需要双方自报家门了,但对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燕惊池挑起帘子朝外瞥了一眼,揉了揉额角,“没事平安,让人家先过吧。”

    马车的哒哒声越来越远,燕惊池盯着帘子看了半晌,最终微不可查地轻轻出了口气。

    那辆与燕惊池擦身而过的马车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一名黑衣广袖容貌深邃的男子从车上下来。

    庄子门前侯着几名全副武装的侍卫,见男子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其中一名心腹模样的年轻侍卫低声朝他道:“公子,春风阁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没有秋月姑娘的踪迹。”

    男子头也不回道:“人找不到那就盯死宋家,人在哪不重要东西才是要紧的,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今夜一过宋家那个老不死的肯定有所动作。”

    突然男子不知到了什么即将踏进屋子的脚堪堪停住,末了朝侍卫挥挥手:“明日给言之送些安神的补品去,今日之事对他而言是无妄之灾了。”说罢进了屋子,只给众人留了个挺拔的背影。

    侍卫俯首称是,自家主子与世子爷素来亲近原以为是有几分情义的,可东西是宋家拿的,知情人都知道世子爷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今夜之事不过是为了敲打宋家,可绿腰接到命令的时候可没说要留世子爷活口,人家姑娘以为要的就是他谢衔的命,若不是北疆的那位小将军,今夜世子爷不死也要脱层皮。

    侍卫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着手准备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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