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前,十六七岁的谢池春好那口吴侬软语。

    在他眼里,什么艳词俗曲,也抵不上眉眼娇羞、面含矜涩的江南姑娘挑着葱白指尖,教他拨弄细韧琵琶弦,待喂进一口辛辣的烈酒后,娇滴滴的清吟一句:“我有一段情呀……”

    可自从他在一辆驴板车上醒来,看见旁边坐着个瘦薄背脊的少年,黑色瞳眸似点漆,脸色苍白惨淡,眼神幽幽地盯着,跟他妈索命小鬼似的。

    少年后又沉声道了句:“你醒了。”

    谢池春吓到尿惊,脱口一句:“你他妈谁啊!”

    此话噎到少年负气抿唇,他跳下驴车后,一瘸一拐徒步走了二里地。

    谢池春皱着眉头,方起身看清:这世道,好像与以往不同了。

    前方,密麻的人群,拖家带口,正往南方逃难。

    “……北直隶的花花太岁?”

    有人低声嗤笑,轻蔑道:“勾栏别院里自封的太子爷罢了!”

    这是谢池春自醒来后,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他攥紧拳头,蹲坐在河边树下。

    泼水冷静时,水中倒影的年轻凌厉脸孔,仍见当初眉眼风流。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池春抿低唇角,一拳砸进水面,眉眼盛满怒意。

    他本姓蒋,因母亲姓荀,因此被父亲起名蒋荀。现在不知为何,被称为谢池春。

    这么多人都这么叫他。

    谢池春,谢池春。

    他如今一身脏旧破棉絮长袍,被人用驴车拉载赶往南方逃难,不知道哪里来的仨人,其中有俩人自称是他曾经的朋友,一个叫疾三千,一个叫汤无盐。

    和谢池春同乘车的那个,眼眸深黑、惨白面庞的,走路有些问题的,他至今不知道叫什么。

    谢池春冷笑一声:“去他妈的。”

    周弃在井边打水,被从背后出现的谢池春提攥着领口,压制在土墙旁,挥拳挨打。

    当时,很多人都在旁边,没人上前,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割谷草喂驴回来的汤无盐看见井沿边,他让周弃洗涮干净的水壶歪倒地上,壶里面是由他辛苦找到的工具打上来的井水洒湿了周围大片,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白废力气了!”

    这令周弃又重挨了谢池春一拳。

    他倒也不躲,不反抗。任由谢池春发疯似的揍人、泄愤、撒泼。

    “你他妈的,哑巴了,问不说话?”

    谢池春单手攥着周弃领口,扇了他一巴掌。

    周弃瞧着面前找不到出口泄愤的少年,和醒来初见时的惊诧慌乱不同,他目光冷冰冰的,钩子似的。

    谢池春只骂他,童脸狼。

    周弃不懂什么意思,只明白,不是个好词儿。

    不知怎的,二人停歇了会儿后,又重新扭打起来。这次是周弃先动的手。

    疾三千将谢池春拉走时,还挨了几拳。他也不客气,抬手就施以还报。

    一赢一输后,谢池春一件本就破烂的长袍,现在更加破烂。

    原本之前,同在槐树下坐着讥笑他的几人,此刻见他满面脏污,灰扑扑的长袍,难掩霸道凶悍,也都拔了舌的猫雀似的噤了声。

    谢池春独自一人坐在荒地。

    他舔了舔腥甜的口腔,舌尖□□上颚时,方觉得脸颊一侧泛疼,于是朝地上啐了口。

    “他妈的!”

    他出手将人打了一顿,才得了人家一个名字:周弃。

    这名字,他从未听过。

    他知道北平有个周家,宗荫繁茂,官做的比他爹要牛。从古至今,周家出过几代神童,最近一个就是被皇帝钦赐家祠匾额的周牧野,生来衔咬富贵,年幼时御前侍书伴读,未及弱冠便能入廷辅政,以惊才绝艳闻名京都。

    据说,此人是命定的宰辅大臣,将来必定会手握滔天权势,翻云覆雨。

    谢池春他爹,蒋督军,见到此人,也得下马礼敬几番。

    谢池春抹唇,桃花眼掀抬时,眼尾笑容藏薄薄讥诮与凌厉。

    他笑这姓周的童脸狼未免乡村土包子一个,阴柔女相,寡言少语。怎会像他二姐常挂口中舌灿莲花、能战宿儒的远方表亲周牧野?

    倒是二姐在家中将周牧野吹嘘得神乎其神,说若非老佛爷废文武举,否则他此时年纪轻轻便可步入仕途,文可在官中,舌战群儒,登阁作宰;武可一人挡百夫,施展将帅之能。

    在此以前,谢池春以为姓周的,都是如此人一般智慧。

    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年少有才之人,也仅周牧野罢了。

    谢池春顶了顶口腔,重新啐了口喉间腥痰。

    他骂周弃,“妈的,小畜生。”

    可周弃比他年长几个月。

    这是汤无盐掐指算出来,说的。

    汤无盐生着一张娃娃脸,两颊有笑靥,头脑机灵却也目光单纯,“我们,救了你呀!不算朋友吗?”

    谢池春舀了半瓢水,喝了几口,嫌沙石硌嘴,又泼回黄土地上,扬了片微尘。

    听见回答,他桃花眼一弯,笑出了声,笑声刀子一样,“呵。是吗?”

    这地方原是居民区,低矮的灰墙褐瓦间或交错,寨墙林立处经受炮火的摧残,裸露周围荒芜平原,衰草枯杨,惨淡景色,徒剩碉楼炮台。

    入城门,在西北角洋人教堂的附近,一所墙壁上千疮百孔的老宅院内,有口未受污染的干净水井。

    逃难队伍流浪到此处后,有难民率先选址高地,借着院内灶台水井,搭棚炊火做饭。

    周弃收拾着板车,牵着驴,准备跟着启程队伍再次出发时,谢池春也起身,他有意落后几步,只远远跟着。

    汤无盐又听见有人嚼起闲话时,他使肘怼了疾三千,示意其回头。

    疾三千起先不明所以,后是转身瞧了眼,只一眼便瞧见那人群中穿破烂长袍,梳着风流背头,露整张凌厉脸孔的花花太岁。

    这太岁,忒招摇。

    纵是破衣烂袍,也如鹤立鸡群般,张扬嚣悍,眼露跋扈。

    像一眼看穿,疾三千摇头道:“谢是师祖的本家俗姓,他可不是。”

    汤无盐手快,他算了一卦,惊诧道,“师叔给他借那么大的姓,那他……”

    话未说出,便意识到冒犯,汤无盐立刻止祸于口。

    俩人一前一后安静推着驴车,闭口不谈说过的事儿,他们只留着双灵敏耳朵,听旁人嚼舌根子。今日这家子死了人,门前挂孝;明旦他家新妇守了寡,惨惨戚戚。

    周弃坐在驴车前,他单手执握缰绳,目光落在前方,仿佛完全未听见俩人对话。只是偶尔低头时,他右手摸上自己胸膛处新添的深长伤疤,然后略抿唇。

    逃难南方的队伍绵延数里,从平原至山丘,谢池春一路走下来,总算打听清楚周围是哪些军队攻打谁。

    这里临近中原,现划归为冀北蔡督军的势力范围内。天津卫受到袭击后,这里频繁发生小规模的局部混战,三不五时的小打小闹,令各方残存势力集聚于此,更像是大乱炖。

    正如此刻这只逃难队伍中,成分复杂。有以村为单位的村寨械斗,引发大规模屠杀后,部分顺民主动迁徙;有拖家带口的灾区人民,随着地主、富农大户南下逃荒避战;也有因地方政府利益瓜分不均,勒令后退撤离的前线部队,部队途经此处,和难民们混在一起,等等。

    当不远处有数架外国飞机出现,并经过头顶时,有人突然大叫,声音惊恐,“都趴下!”

    飞机轰炸仅是一瞬间的事。难民逃亡途中,生死似乎只看运气。

    空袭投用的炮弹不断掉落,炸毁平原附近的铁轨,周围三里内,草木焦黑,炮火震天。路面上,分不清是尸块和泥泞,只有少数部队朝天举枪,无力反抗。

    整整两分半钟,空袭结束。

    谢池春扒开淹没身上的土渣炮灰,才发现在同一坑道中,一直用背后死命护着他脑袋的人,是姓周的。

    谢池春表情很有趣,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晦,以及乍见的厌恶与零星的冷淡傲慢。只在抬眼时,瞧见越境的外国军用机,他眼角眉梢挑起的笑容像是藏了刀刃,锋利之余,总归是要带点血。

    而此刻周弃紧闭双眼,孱弱呼吸,脸孔苍白,像是受了伤。

    俯身背起周弃时,谢池春说,“姓周的,我要回天津卫。”

    被炮弹震到头晕耳鸣的少年,不知道右腿被炸伤,他细瘦手指只轻轻捏攥在谢池春颈肩,趴在谢池春背上,皱眉低道:“你……讨厌我,但不能。”

    周弃不明白谢池春口中的童脸狼。

    正如,谢池春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睁眼,1913就成了1924年。

    他爹蒋督军率雄悍威武、胜百万雄师的兵,骑高头大马,驰骋疆场,为国为民,用洋人的炮弹和枪管,抹去这片土地上受侵略者的血。为什么,如今他要流亡。

    谢池春一言不发。

    他俯身在死人堆里,捡起一杆步枪,握在手中,在有匪兵抢劫驴车时,抬手便给了对方一梭子,让其命丧于此。

    驴死在当途,尸首分离。谢池春踢掀,他没像卸货一样,将周弃随意丢在板车上,反而一步一个坑,坚定地像要军人赴死般,腰间别着两杆勃朗宁,与南逃的队伍逆行。

    汤、疾二人生死未卜。

    他虽面容矜冷,时常桃花眼一弯,几分世家子矜傲的讥诮,值此时节,倒也搜刮几分心善,虚伪吆喝了两声。

    “汤无盐。”

    “疾三千。”

    废墟般的轨道之上,听无人应答,谢池春转身走下矮坡,待瞧见板车上挣扎起身的人,他眼眸墨锭般黑沉,里面不晓得搅碎了什么,咧唇道:“你瞧,都死了。这里乱糟糟的,都成了乱葬岗,还找什么人?”

    “咱俩幸运,可也一伤一活。这儿离天津卫最近,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治好你的腿伤,再来慢慢找他们。”

    然后,不待周弃开口,他弯下腰去捡死人堆里的破棉絮被褥以及活人口粮,此刻倒也不嫌晦气,站在板车旁,给姓周的那小子铺上。

    比照顾他亲娘老子都要好。

    谢池春啐了口腌臜,在遇见吊着一口气半晌不愿死的匪兵举枪反抗时,他也土匪似的,垂手补上两拳,力道狠辣,以泄私愤。

    “你爷爷我,最恨逃兵!”

    劫了半车的枪弹后,他充当起驴的作用,独自拉起板车,拉载板车上的人,回头朝北走。

    周弃脸陷在被褥中,眉眼苍白,他说话声喑哑,半夜烧起时,也反复念叨道:“谢池春,你不能……回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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