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义瞧见谢池春时,像是白日街头瞧见鬼的表情。

    谢池春细眯着桃花眼,没认出来。

    彼时,他背着几日高热不退的姓周的,用砖块垫着板车,扒在租界外的矮墙头,想踩着板车翻进城中的私立医院或修道院偷几副阿莫西林消炎药,怎料被墙上巡逻警察当场抓获。

    “认识我?”

    谢池春问。

    文忠义没说话。

    他目光来回睃巡,落在谢池春脸上。

    谢池春任由文忠义观察。

    他衣衫破烂,狼狈蹲在墙角,偶尔仰抬起那张凌厉多情的脸时,黑色的桃花眸底,笑意冷淡且戏谑。

    文忠义皱眉,暗道棘手二字。

    他昨夜刚把蒋大小姐送上蔡督军的床,如今怎么又蹦出个和那花花太岁同一张脸孔的人?

    文忠义至今还记着那位睚眦心性、手段阴毒的年轻公子爷。

    他们眼里,人命贱如草芥,可以肆意玩弄,是棋牌赌桌上的赌注与筹码;是权贵少爷公子哥们屙金尿银的□□下,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是可以由下人随意丢在城外,价值一张芦席的脏臭烂肉。

    在蒋家倒台前的天津卫,但凡有令这位太子爷稍不称心的不长眼东西,已经无需本人出手,便能惹得许多手段下作人的毒辣报复。

    那时许多人畏惧的,可不是他老子手里的兵,而是熏天气焰下,那位公子爷盈盈笑眼里,刻薄收敛的锋刃,谁触其逆鳞,谁横尸街头。

    正如此刻稳坐滔天权势中央,年纪轻轻的蔡督军。

    文忠义摸出根烟,踱步出门。

    值班队长则令人关上审讯室的门。他手里拿着张收缴充公的枪械名单,走到文忠义身边,低声询问:“长官,我们怎么处理他们?”

    文忠义站在树下,他指间夹着还剩一半的香烟,将其用鞋尖碾熄时,右手食拇指不经意搓捻,顺势扶推了下金丝眼镜的镜片。

    他从怀里摸出叠钞票,大概有几千元,两指一卷,塞进队长腰包,示意这是请昨夜兄弟们喝茶的茶钱。

    “我看那躺着的,像是被炸伤了,应该活不久。缩在墙角的那个,应该也是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就都先放了。”

    文忠义沉吟片刻,补充了句,“放人之前,你们先吓唬吓唬,看他们进租界是要做什么?如果打听不出来什么消息的话,就随便丢在城里,任其自生自灭。”

    一句吓唬吓唬,谢池春断了两根肋骨。他和姓周的一起,被人拖拽着破烂衣裳,扔出警局后门。

    当时街上人来人往,路边停着辆黑色德国轿车,后座车窗半敞,露半张头戴法式礼帽的中年男人脸孔。

    司机下车给男人开门,男人一身裁剪得当的改良版藤煤竹长衫,手中执握根银鹰首手杖,独自走向偏僻巷道。

    巷道里,谢池春背靠灰白砖墙,唇角乌青,眼尾噙血,身上破棉絮长袍,他抬眼瞧见来人时,利落黑发遮不住被警棍电击青肿的右脸,狼狈落魄如斯。

    男人很有风度,站在距离谢池春几步之外的地方,瘦白下颌,颀长身姿,垂眄俯视的目光。

    他道了句,“谢先生。”

    是个日本人。

    谢池春伸手,将被警员随便丢在路中央的姓周的,往身边拽了拽。

    姓周的此时已惨淡脸色,半死不活,皱眉痛苦□□,活像只孱弱将死的病猫崽。

    谢池春瞧他一眼,而后将凌厉视线落在面前行为得体的日本男人身上。

    日本男人名叫奈良介川,其家族正是为日本皇室服务奉献近百年的奈良贵族。只不过,其祖父曾因在朝中当着众大臣面驳斥年幼皇太子,为其所忌恨。

    在前任天皇去世后,成年皇太子继位不久,其祖父也被迫下野。

    百年家族荣誉,随着前任天皇离世而分崩离析。奈良家族中,纵有年轻人身居朝野,已为当轴,却也不得新皇信任重用。

    此刻,他正是。

    鸿鹄志向即将湮没于时代潮流之中。

    谢池春听着奈良介川的自言自语,细眯起修狭眼眸,像是明白他此刻前来的目的。

    静默片刻后,开口问道:“你需要我帮你?”

    奈良介川摘下礼帽,恭敬行礼。他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人难辨倭风,“谢先生,我在启程前,向天皇陛下保证,会在地大物博的中国北方为其发现可堪重用的人才。”

    “我虽数月前才客居于此,但早已听说,天津卫的蒋督军的故事。他是个人人爱戴的英雄,红极一时,却因后代品行不肖,徒令整个家族蒙羞受难。”

    “谢先生,您生有一张好脸孔,年纪轻轻,心智老成。希望您能答应我的请求,作为我的朋友,加入我的家族,留在天津卫,为天皇、为大日本帝国服务奉献。”

    谢池春咧唇,他抚起自己的脸颊,负伤桃花眼一弯,几分恶劣的笑。

    “你是说,我肖似死去蒋督军的儿子?”

    “是的。”

    奈良介川道。

    谢池春笑意更深。

    他明白这人鼓舌摇唇,先礼后兵,是要利用蔡督军的声势,在天津卫建立倭政权。

    年少死去的蔡荀便是傀儡。

    于是,这看似文质彬彬的日本人便找上了他。听,则皆大欢喜。

    不听的话……

    谢池春眯眼瞧这窄仄幽长的巷道外,静默等候的黑色西装司机。司机个子不高,但身材笔挺,面容严肃,他左手插在裤子口袋,站立的姿态和他爹府门前训练有素的卫兵几分相像。

    此人不是惯用左手的杀手,就是日本武士军官的部下。

    谢池春施施然抬手,用五指慢慢梳拢眼前黑色碎发,再一并撩于脑后,裸露青紫的额头与染血的眼尾。

    他突然歪头一笑,眼眸弯弯,稚气未脱,像个不明所以的流浪少年,露出抹白净虎牙,脏污脸孔掩抑不住那份独属世家公子的凌厉锐气。

    谢池春道:“这是我哥,你们得先把他医治康复。”

    奈良介川戴上礼帽,招手令司机走过来。他用日语吩咐,让其将周弃背到车上,再送进市医院。

    谢池春起身跟着。

    在奈良介川主动为自己开车门时,他摇头,要求和周弃坐在后排。

    前排驾驶室的司机在驱车前往医院时,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谢池春只能抱着所谓的哥哥,向其解释道:“我哥他受伤在脚上,我需要照顾他。”

    奈良介川坐在副驾,用日语示意没关系。

    司机才放下戒备。

    谢池春抱着周弃,垂眼盯望其脸孔,神色莫名。

    警局审讯室里,他断了两条肋骨后,就恶毒地想着让这姓周的该死哪儿死哪儿,他死他活,和自己有什么干系。

    未料,冥冥天定,这姓周的救过自己,如今自己也救了这姓周的。

    一欠一偿,今也平账了。

    市医院里,护士给周弃注射完退烧和消炎药后,主动拉开白色床帘,推车离开。

    谢池春独自仰躺在另张病床上,他手里把玩枚自周弃脚踝取出的炮弹碎片,反复打量上面的英文花体:S。

    奈良介川的司机拎提着精美食盒,推门进入病房时,谢池春起身,将碎片揣兜,他坐在床边,低头削着苹果,眼尾余光观察其动作。

    奈良介川本在沙发旁坐下,后又主动起身,将谢池春手里的匕首拿走,他手指捏握苹果,细细削切水果果皮。

    奈良介川语气温和,认真道:“我在日本的家中,有一女儿,年纪和你相仿。自她母亲病逝后,无人管教,如今她尚未成年,却任性顽皮,已令大家头痛许久,最近听闻我在中国,吵闹着要乘邮轮过来。”

    “所以,我想着等过几天,你的哥哥醒来并且能够下床之后,劳烦二位到海港一趟,替我将小女接回到我身边。”

    奈良介川用匕首切下片饱满果肉,递给谢池春。

    谢池春垂眼瞧着刀刃上的苹果瓣,一低头,舌尖卷入腹。

    他目光平静,仔细嚼咽:“可以。”

    周弃是在夜间醒来。

    睁眼瞧复古的房屋装饰时,他扭头看见,旁边案榻上蜷缩个同样身穿病服的少年。

    他掀开被子,挪动身体,欠起身子去瞧,果然是睡着的谢池春。

    周弃坐在床上,他皱眉观察这高级病房,眉心愈拢愈深,唇畔紧抿。

    谢池春翻动身体,脸对着他。

    “怎么,不满意?”

    周弃显然愣怔,黑眸清亮。

    他嗓音沙哑难听,像破锣一样,“你……没睡着?”

    谢池春冷淡嗤笑,他仰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姿态恣意放纵。

    “这破床跟你那驴车似的,躺着就挺硌人,也就你能睡那么死。”

    周弃不知道说什么,只询问道:“汤无盐和疾三千,他们来找你了吗?”

    谢池春猫似的抻腰,他道了两字:“没有。”

    周弃重新抿唇,忧愁又挂眉心,惨淡神色。

    谢池春起身,坐到他身边看他。

    俩人脸对脸,说话声细若蚊吟,先开口的是谢池春。

    他食拇俩指挟捏周弃削薄细瘦的下颚,指尖用力,蟹钳似的,“姓周的,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我?记得板车上醒来,你就一路拉载我往南走;空袭时,你被炸伤右腿,也不让我带你回天津卫;背你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听到很多有关我的传闻。现在咱俩都平心静气,你可以说一说,为什么?”

    为什么,一睁眼,1913变成1924年。

    为什么,这天津卫变了天。

    为什么,他由蔡改姓谢。

    为什么,他不记得这期间一切。

    谢池春细眯起修狭的眼,瞳眸黑沉。

    床头亮着一盏小灯,这瘸子不知为何,耳廓到脖颈泛着红,微张唇畔几次复又抿起,他说话断断续续,瞧着也不像是紧张,就是声音嗡嗡,跟他妈苍蝇蚊子似的。

    “你他妈,糊弄谁呢?”

    谢池春掐握着周弃脸颊,抬手便轻侮性地扇了扇,力道不比刚开始,此刻粗鲁蛮莽,神情嚣张且跋扈。

    周弃嗫喏须臾后,唇畔抿起,眼睫低垂,神情固执,只剩仨字:“不知道。”

    谢池春气笑。

    他开口,想骂这瘸子,忒不识好歹。

    可细细观察后,他细瘦手指竟抚玩起对方柔嫩且通红的耳垂,动作变态且下流,见其瑟缩肩头却没像当初扬拳反抗,谢池春□□牙齿,像是发现有趣好玩的新东西,他低声在周弃耳边轻轻询问:“姓周的,你怕不是个二刈子吧?”

    周弃给了他一拳。

    终是吐出句脏话,“你滚。”

    翌日,奈良介川的司机来接二人。

    他见到俩人,各坐床上,一言不发。

    谢池春像吃了枪子似的,顶着只乌青的左眼,脸上怒意难消。

    医护在旁边,一番检查后,只道:“问题不大,可以出院。”

    奈良介川的司机走过来,向医生道谢。

    只不过,他说的是日语。

    周弃听见后,眉头拧皱,表情也不算太好。

    他伸手拿过靠在墙边的腋下拐,准备起身时,奈良介川的司机主动伸手,上前去扶周弃。

    周弃却抬手拒绝,要求自己慢慢走出病房。

    奈良介川的司机望着他,疑惑的询问谢池春。

    可他的中文比奈良介川差太多,“你哥哥,怎么了?”

    只见谢池春抬手摸着自己的眼眶,按痛了才嘶一声,格外冷淡道:“我哥,他心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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