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是癸卯年秋天进的道吾山,那年她十三岁。求仙问道几十载春秋后,正当仙门与魔界的封神之战拼杀正酣时,她突破了出窍期,在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了道吾山第六十九峰的副山主。

    此后她就留在这里任教,直到百年后死去。但是在道吾山的百年时光里,她的修为始终没有半点精进,也始终没能从副山主往上升为更高的职位。对成蹊这个名字有印象的新弟子更是寥寥无几。

    成蹊出生于大境中部的一个小山村,距离修士云集的白帝城有八千多里。她出生时,父母都非常年轻,父亲只有二十五岁,母亲勉强十六岁。可是,成蹊觉得他们老了,父亲三十岁的时候显得像四十岁,因为常年劳作,腰身已经佝偻,经常绝望地盯着那块支撑全家人生活的贫瘠的土地,天价的赋税压在他的背脊上,让他喘不上气。母亲因为病痛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她的双眼苍白无力,稀薄的头发贴着头皮梳起,在脑后挽了个小髻,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沟壑纵横的山脉。

    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父母本再想要一个男娃,可是生下她后,母亲就再也不能生育了。母亲偶尔也会忍不住迁怒于她: “怎么生了你这个赔钱玩意,白白占了我儿子的命。”成蹊觉得委屈,她也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宁愿不要被生下来。

    从记事时起,成蹊就有很多活儿必须做,臂如,顶着烈日去三里外的水井打水,将雇主家那几匹瘦骨嶙峋的马赶去离不远处的山坡上吃草,洗全家人的衣服,以及为地里劳作的父母准备午饭。从第一声鸡鸣到太阳落山,这段时间都不属于成蹊自己。

    全家被逃不掉的贫穷与辛劳紧紧捆绑在一起。黄昏的时候,一家三口就坐在那间矮脚房里,屋子里只点一根蜡烛,一家三口凝视着跳动的红蓝相间的灯焰,相看无言。经常在这个时候,或者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屋子里只能听见一种声音。成蹊总是在想,那是单薄木板上某个身躯的活动声?还是这栋老房子里面的某根柱子发出的微弱吱呀声。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那些苍白而单调但是思绪纷飞的夜晚让成蹊道心愈发坚定平稳。

    在私塾的学堂里,成蹊也要每天温习功课,和在家里干活没区别。学堂教女孩们习字是为了让女孩们学好《女德》和《女戒》,此外,学堂也教女孩们如何养蚕,如何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癸卯年春天,成蹊念完书,她打算请求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帮忙物色一个勤劳能干的男子作丈夫,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在成蹊看来,父亲好像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疲惫了,经常让她和母亲担心。

    那是在晚春的一个傍晚,成蹊赶马儿回圈,数的时候才发现丢了三匹。马是雇主家的,成蹊家里只负责喂养拿些工钱。三匹马,那就是五十来个银元,得要一整年才能还得清。

    父亲沉默了一会便冲进晚春的赤骨寒风里找马,苍茫的草原一望无际,山坡上似有无数魁魁黑影张牙舞爪。到了第三天清晨,父亲还没有回来,成蹊甚至以为父亲回不来了。

    “我出去找爹,得牵一匹马走,你有急事就去寻李家小儿子帮忙,我已经与他说好了,他会照顾你。”成蹊望着窗外呼啸的狂风,对母亲说。

    母亲挡在门前,死活不许成蹊出门。

    沙尘暴已经逼近这个孤立无援的小村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所有孤零零走在外面的人和动物都会被沙子吞没。

    乌云蔽日,狂风大作,成蹊走出门不一会就被风沙糊了眼睛。再回头,哪里还有小村庄的半点影子。沙砾里夹杂了很多细小锋利的石块,吹过来的速度很快,打在皮肤上的地方不一会就变得青肿。

    “好马,好马,不怕,快找找你的家人在哪?”成蹊努力控制颤抖的手,轻抚她带出来的那匹幼马,希望动物之间的特殊感应可以让她找到父亲。

    幼马害怕极了,驻足不前。

    隐隐约约,她听见远处有马儿撕鸣声,有可能是她家走丢那三匹马,但是她不确定。在沙尘暴里待久了,什么都有可能遇到。过了一会,她再听,什么也没听到,只剩下风声。太阳渐渐消失,成蹊感觉有东西死死拽住她的脚,她想起村里老人说的关于地下鬼的传言,不敢回头看。其实,她只是被几根草藤绊住了而已。

    成蹊忘记自己是如何穿过风暴回到家里的,她只记得那种巨大的不安与恐惧慢慢靠近她,然后包围她,最后裹紧她的绝望感。

    又过了一周,父亲自个从县里走回来了,但是瘸了一条腿。他说,是一个药修仙人救了他。

    三匹马没找回来,雇主大怒,全家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刚刚捡回来一条命的父亲也得去地里劳作。

    “你觉得李家小郎君那人怎么样?”父亲问。

    成蹊想了想,李家小郎君生得高大,力气大,人也勤快。

    “挺好的。”成蹊回答道。

    “是啊,挺好的,人老实,也有善心。”父亲接着说, “李家想给那小郎君商议一门亲事,那孩子和你年纪相仿。我着人帮忙打听了一下,李家的名单里本来也是有你的,但是前些日子咱家丢了三匹马,惹得雇主不喜……”

    成蹊将头低了下去, “那就算了。”

    “昨儿县里来了些仙人,他们救了我的命,那些人说道吾山今年收药修弟子,最好是会干农活的,有钱人的孩子不愿意学这一行,所以他们今年扩大了招生范围,不过得要五年才能结业。”父亲换了个话题。

    成蹊放下手里的锄头,望着父亲。

    “那人还说,你应该去那里。”父亲补充说。

    “五年……”成蹊说, “得要花好多钱吧?”

    “你可以自己干活顶生活费,”父亲说, “你母亲的大堂姐在白帝城外不远处有间茶水铺子。需要买些物什。我每个月会给你寄上三到五块银石。”

    成蹊坐在田埂上,在日光的照耀下,脚边沟渠里细弱瘦小的水流闪烁着暗淡的光。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超过这个村子。

    道吾山很远吧?她尽量抑制涌上心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想过,这地方,完全靠你应付得过来吗?”

    “我会把北边那块地改种地瓜,砍掉手里的活儿,这样我和你娘应该能够应付过来。”

    成蹊扭头看向母亲。 “娘呢?也想我去吗?”她问道。

    母亲用没有一点起伏的语调说: “按你爹说的办吧。”

    “你们真的想让我去吗?”她问道,似乎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你们真的想让我去吗?”

    父亲看着自己粗壮、长满老茧的手指,泥土钻进龟裂的缝隙里,实在太深了,已经和肉长在一块了,不可能洗掉了。

    “说来,我从来没有念过什么书,更别说是修道了,”他说,父亲望着自己的手, “从小就生在这片土地上,小的时候不用学文化也没关系,但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就像这土地,一年比一年干枯,干活也一年比一年辛苦,不像我小时候那么肥沃了。县里的人说,宗门里有许多新方法,挥挥手指头就能让庄稼长得又好又快。他们说的可能没错,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在琢磨……”

    父亲愁眉看着自己的手,又摇了摇头, “秋天到了,你就去白帝城看看机缘吧。你娘和我能应付得了。”

    成蹊去白帝城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绒面长斗篷,料子没有任何花样,这是花了母亲的嫁妆从县里的裁缝店定做的。斗篷里面是一条靛蓝色的粗布长裙,脚上踩着黑色长靴。这条长裙成蹊每个月只在私塾先生教她们拜哈尼佛时才舍得穿。她还带了两件老式的衬裙,两件换洗的外袍,虽然样式不新,但是好在都没有补丁。另外,她拿走了家里半年的生活费,足足有二十五块银石,这是父亲用秋收的麦子作抵押借来的。

    父亲和母亲一大早驾着地里那头牛拉的平板车送成蹊到村口,接下来的路就得成蹊自己走了。

    从村口到白帝城的道路崎岖泥泞,她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有一辆运货马车出现在身旁。马车上的人问她要不要搭一段,她点点头,然后挨着马车后面的几个木箱坐好。她的裙角被湿浇浇的泥巴染成黑色,风蹂躏着她的面庞,路上的湿气和汗水交融在一起。

    在漫长的车程中,她一个劲地用那双笨拙的手拍打被风吹起来的斗篷,不断用手指抚平凌乱的乌黑长发。

    八千里路,她走了近一个月,从牛车换到马车,又从马车换成船……秋雨也下了一个月,在成蹊到达白帝城这一天,终于出太阳了。

    这天傍晚时候,成蹊与其他几个来报到的人到了白帝城,驾车的老汉在城外让他们下了车,指着一群掩映的青山白云间的巍峨宫殿, “你们要去的地方到了。”

    老汉驾车离开好一会,成蹊站着没动,盯着那片高耸入云的宫殿群。成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东西,华美的白玉天梯从山脚蜿蜒上去,云层之上,有数十个芝麻粒大小的黑影穿梭来回,像是飞鸟。同行的人告诉成蹊,那是修士在御剑飞行。天地万物顿时化为须有,敬畏之下,她忽然有种从未出现过的安全感和静谧感,。

    时间不早了,几个同来的人各自散去,相约明日共登天梯,成蹊在山脚下徘徊许久,只是观望着,好像自己无权进去。

    所有门派都是如此,不给外门弟子提供住宿,也不提供伙食,新弟子们还得交学杂费。除了一些修仙世家的子女从小就培育根骨以及极极极少数先天就有根骨的天选之子以外,所有像成蹊这样的普通人都得从外门弟子做起,学一些基础的心经、术法。

    只有顺利培育出根骨的人,才有机会进入内门学习,然而,能培育出根骨的人简直是万里挑一。培育不出根骨就只能混个结业,要么继续待在这里养根骨,要么灰溜溜回家去营生。回家营生的话,这五年学的东西也能让这些人过上相对好一点的日子了。

    天完全黑了,成蹊才来到母亲的远房堂姐家。

    姨母两口子只是点了个头算是欢迎她,然后用冷漠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直到成蹊站在门口过道已经非常尴尬的时候,姨父才领着她走进一个暗淡的小屋,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用灰色的布罩着,有椅子、有木桌、桶和摞起来的瓦片碗……晚饭是几块冷得发硬的粗粮饼子,一碗姜茶。

    “早上要给牲口喂东西吃,把鸡窝里的鸡蛋捡回来。”姨父冷冰冰地吩咐道,语速像外头的风一样急促。

    成蹊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

    “这就是要你早上干的活儿,”姨父说, “出门之前干完。晚上也要记得喂食。另外,选茶、炒茶、打扫茶水铺子,洗衣裳都是你需要干的活儿。有工夫了再劈柴。道吾山的外门弟子每月休息三天,不用去的时候,我干啥你就帮着干。”

    “我知道了。”成蹊老实答应下来。

    姨父仔细地端详了她片刻说, “修道。”然后摇了摇头。

    就这样,为了几个月的食宿,她要给牲口喂食,收鸡蛋、劈柴,还要洗衣、做饭、给茶水铺子打下手、耕田犁地。

    成蹊住在阁楼上一间堆杂物的屋子里,她很满意,这里比她在自己家里住的环境好多了,不漏雨、冬天也用不着糊纸墙来挡风。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张木凳,另外还有一个大箱子可以用来放书和衣服。

    第二天,成蹊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道吾山山门前,另外几个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爬上天梯花了他们小半天时间。等递了牒,记了册,成蹊才发觉这云层之上有多壮观,数百座山头掩映在云雾里,华灯结彩,仙人衣袂飘飘、乘风御宇。

    “五年之后,养出根骨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内门,进入内门了才算是真正开始求仙问道。” 一个白胡子老人领着成蹊一行人四处介绍。

    “道吾山共有一百零五个峰头,你们正前方那个,就是主峰,主峰才算真正的道吾山。除了五个外门弟子待的山头和主峰,剩下九十九座山头便是普通内门弟子的活动区域……”

    就这样,成蹊顺利成为了道吾山的一名外门弟子。

    成蹊在道吾山当外门弟子的时候就像在地里干活——全心全意、兢兢业业,谈不上多快乐,也谈不上痛苦。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成蹊的年度考核在三千个药修中排名中偏下。她很高兴,不是很低,她也不在乎是不是特别高。她这一年学到很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药修比她想的复杂,除了日常照料作物以外,还要培育观察新品种,有治咳嗽的乌头地瓜,也有润身子的花油。

    到第二年的时候,她已经是外门里大家都熟悉的身影了。因为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不变的靛蓝色衣裙,衣袖短了,露出一大截手腕,裙摆在脚边难看地飘荡着,像是捡了以前别人穿过的裙子来穿。偏偏一张脸生得冷艳,眼神里总是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忧伤,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非常不好相处,故而没什么人找她麻烦。

    姨父姨母见她总是乖乖把活干完,丢给她的事情越来越多,夜晚繁星闪烁,她低头将那一小包药草晒干平铺在月光下,细细观察。第二年的时候,打坐、冥想、入定这些还是得继续,但是她不必喂养蛇虫蜈蚣、只消每天锄锄地,施施肥。此外,她还多了两门基础课,一门药修都要学的育土,另一门是所有道吾山外门弟子都要修的课程——《六祖坛经》。

    多数的课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成蹊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东西需要记忆。育土课总体上她还感兴趣,成蹊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她有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打交道的黄褐色的土块,看上去远不是那么回事,她隐隐觉得,这节课学完后,父亲就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就算没有李家小郎,她也能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但是,必修的《六祖坛经》却让她有些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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