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纱帘被忽来的山风吹开,案前的一点烛光,明灭晃动,亦如窗外的天色,阴晴不定。

    天光破晓时露出的微光,顷刻之间,就被厚重云雾遮去,从山岚涌来的风,带着一丝潮意,明显是有下雨的迹象。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池鸢就那样抬头与流光君对视着,看着他眼里的光,因为她的沉默一点点冷下去。

    风将流光君缠在脑后的发带,吹叠到耳畔,银白色的发带缀着一颗翠绿色的宝珠,被暖红色的烛光一照,能看到宝珠中有一只孔雀,精巧又华美。

    流光君的黛眉微微蹙紧,眼神中,仿佛溢了月色孤冷的光。

    池鸢微微屏息,而后小声问:“郗子恒……你是生气了吗?”

    此话一出,那孤冷的光,一下碎在深不见底的湖面上,“为何要生气?原来,你以为我生气了?”

    “既不生气,那你为何拒他门外?”

    “不是你说,他是来见我的,我不想见他,拒他门外,何错之有?”

    沉默一瞬,池鸢还是弄不明白:“这不一样吗?你就是生气了!”

    池鸢微微加重的语气,让流光君的眼神更加冷冽:“你觉得有人想见我,我就必须得见?池鸢,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但这句话,却让池鸢更是气恼:“我没忘,你是高高在上的流光君,天下人对你无不仰慕赞扬,怎么,现在与我提及你的身份,是想用你的身份来压我了?也对,以我的身份,也是没有资格见你的,正好,我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池鸢想起身,但手却被流光君紧紧拽住。

    “放开!”

    流光君眉眼低垂,认真看着一脸怒气的池鸢,突然,一袖风吹开的池鸢的额发,等能看清时,她已经落入流光君的怀抱。

    “傻瓜,你为何还不懂,你于我而言是特殊的,但别人不是。”

    “不是所有人想见我便能见到的,而你不同,不是你来见我,而是我来找你。”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生气,我是……吃醋了。”

    最后几个字,流光君压得很低,但池鸢还是听到了,虽是听得清楚,但从流光君嘴里说出这几个字,仍让她有些不可置信,毕竟流光君这别扭性子,心里话总是藏着深,何时变得这般直白了。

    “你你,你说什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有些……没听清……”

    流光君怎会不知池鸢听没听见,察觉到胸口乱动的小脑袋,微微俯首,埋进她颈项,低声道:“嗯,你没听错,是我吃醋了。”

    池鸢微微僵住,只感觉他的怀抱变得有些灼热,而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也越来越浓,浓得她抑制不住的心慌。

    “吃醋……原来你也会吃醋?”

    “说到底,我也是一个普通人,为何不能吃醋?”

    微微愉悦的低笑在耳畔轻拂,弄得池鸢耳尖蹭蹭冒红:“……你,你因为花漾吃醋了?”

    流光君没有立即回答,他从池鸢肩头离开,眼眸微垂,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或许是,但,或许不只是因为他。”

    听到这句话,池鸢心中咯噔一声,突然想起齐霜和那些世家女诽谤她的话。

    “你很在意,我的那些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流光君嘴里咀嚼出不同寻常的含义,他的手还紧扣着池鸢的,一刻都不愿放开。

    看到池鸢疑惑的眼神,流光君立刻接话:“若你把他们当作朋友,那些小事我自然不会在意,若不是,那你就好好准备接受我给你的惩罚。”

    只一瞬流光君的眼神就变了,变得格外露骨,仿佛要将池鸢当场拆吃入腹。

    池鸢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道:“想什么呢……自自然是朋友了,喜欢你一个就够累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人?再说了,除了你,这世上我想不到,还能有被我喜欢上的人存在。”

    前面的话倒是让流光君听着舒心,可后面的话就如同一个转折,一个不稳定的因素,眼下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即便有,他也有的是手段让这丝可能夭折在萌芽阶段。

    “我可以不在意,但……还是避免不了会吃醋,所以池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回答流光君的是一道从天幕落下的惊雷,接着,窗外吹来的风变得又冷又急,一下将烛火熄灭,让室内彻底陷入黑暗。

    窗外的惊雷从池鸢脸上划过,她匆匆看了一眼,回头望着流光君:“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会让花漾进来吗?”

    流光君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是来见你的,决定权在你。”

    “要下雨了,我想去山门那里看看。”

    流光君眸光闪动一下,松开池鸢的手:“好,不过,你需戴上我们的定情玉佩。”

    风雨说来就来,不过片刻,就将山岚笼罩在一片茫茫雨幕中。

    成串的雨珠从檐上滚落,砸在廊外的紫阳花上,飞溅的雨珠将池鸢的衣摆微微打湿,空黎将伞面倾斜,为池鸢挡住穿廊而过的疾风。

    “姑娘慢些走,不急的。”

    闻此,池鸢速度却一刻不减:“你一直知道花漾在门外等着?”

    “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以为姑娘是知道的。”

    池鸢抬眸看向空黎,对上视线后,空黎歪头一笑,眼神干净得能一眼望到底。

    就在两人对视时,山间忽然吹来一阵逆向的风,空黎目光一顿,似有察觉,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直到薄薰出现在身后,才一脸讶异地朝她行礼问好。

    “主人,您怎么出来了?”薄薰抢了空黎的伞,挤开她,自己和池鸢贴着走。

    被挤开的空黎浑然不在意,笑着退至两人身后随行。

    池鸢没说话,只看着重重烟雨之后的山门,见此,薄薰察觉出气氛不对,不敢说话,默默撑伞陪同。

    山门外有一片茂密的枫林,林中有一座供人休息的六角亭,此刻,亭内挤满了来求见流光君的人,石道旁宽阔的空地,已被大大小小的车马停满。

    其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格外高大华丽,马车外站着一队护卫,即便此刻狂风暴雨,那些护卫也坚守原地,半步不挪。

    起初在附近避雨的书生文人,对这马车的主人十分好奇,当见到马车上篆刻的家族徽纹后,一个个噤声转头,不敢议论,更不敢回头看。

    马车的主人也就是花漾,正站在山庄石阶前,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眉头紧锁。

    “公子,您要不去马车里歇会吧,山里风大,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池姑娘肯定不会选这个时间出门的。”

    花漾轻轻摇头,单薄的绸衣被斜落的风雨湿了肩头。见状,秉橙赶忙将伞再垂低一些,却被花漾伸手推开。

    “不必,一些风雨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秉橙于心不忍,又劝说了几句,但花漾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到最后语气都冷了几分。

    就在两人争执间,“吱呀”一声响,在纷闹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那一瞬,门外所有人都朝大门看去,包括花漾,即便这些天,已经让他失望了很多次,但他仍旧不想放弃,第一时间见到池鸢的时刻。

    首先越出门外的是一抹暖白色的衣袖,衣袖袖肩悬挂着一条缀着宝石珠窜的饰带,随她提裙的动作,滑落到袖口处,以金线勾勒的青鸾神鸟上。

    直到池鸢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花漾才微微醒神,笑着迎上前,但目光却锁定在池鸢裙带下,微微摇晃的玉佩上。

    “净梵,怎么不来檐下避雨,没发现衣服都湿了吗?”

    池鸢极为自然的帮花漾整理衣襟,却没注意到他低垂的目光。

    “雨下得突然,没来得及,还好罄月先一步来了。”

    花漾收回视线,含笑与池鸢对视一眼,随即去打量她身后站着的空黎。

    原本,他觉得自己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是没听说池鸢和流光君的事,然而,当现实摆在眼前时,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捶打着,破碎一地,无可收拾。

    花漾默默收拾情绪,装作若无其事,任由池鸢拉着他衣袖,走到檐下避雨。

    “罄月,你出来,可是为了见我?”

    “自然是来见你。”

    “流光君可知道?”

    “就是他让我来的。”

    花漾错愕片刻,随即笑开,但笑容却异样苦涩,流光君放心让池鸢来见他,定是没将他放在眼里,或是说,他从没将他当作对手看待。

    花漾安静打量池鸢,池鸢注意到他的目光,疑惑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走……”

    话没说完,石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踩水声,没出一会,便见一位红衣少年,骑着黝黑的骏马飞踏而来。

    待看清马上的少年,花漾脸色一下沉了下去,这几日,他都来栖霞山门求见,而凤音尘则在山下的院子寻他,没想到,他竟嗅到风声,寻到这里来了。

    “净梵,你还真在这里啊!”

    凤音尘飞身下马,直奔到大门前,“太好了,阿鸢你也在!也对,听说,你被流光君接到这里来住了,我还打算近几日投拜帖来见你,没想到净梵兄早我一步先到了,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花漾侧过身,避开凤音尘热情的拥抱,凤音尘扑了空,转头对上池鸢的目光,脸蓦地一红,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挠头。

    “那个,阿鸢……这几日没见到你,总感觉日子过得很慢,像似好几个月没见一样。”

    凤音尘看似直白的话,实则是把心里话,装作不经意地全都吐漏出来。

    花漾微微沉眸,看凤音尘的目光带着一分嫌弃,但他内心却是惊诧的,惊诧他明知池鸢对他无意,还能直白说出心意,而自己,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一再错过,没有勇气开口,等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更是无法开口,因为他不愿池鸢为难,同样,他也害怕面对那个答案。

    两人心思百转,一个直球,一个迂回,只可惜池鸢皆看不穿。

    “小音尘想我了,嗯,是又想到好玩的点子了吗?”

    凤音尘微微一怔,随即回道:“是啊,看我带来的那匹马,是西域刚送来的千里马,还有几匹在府上养着,等阿鸢有空可去瞧瞧,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山中打猎如何?”

    池鸢往凤音尘手指的方向瞧去,但石道前哪还见那匹黑马的踪迹。

    “阿鸢别急,它肯定是自己寻地方避雨了,这好马通人性,只要吹一声口哨,它就会自己找回来。”

    “原来如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凤音尘闻言一惊:“阿鸢,你……你让我们一起进去?”

    池鸢疑惑回头:“是啊,既都来了,那便一起进去。”

    凤音尘抬头看了看门楼上气派的匾额,又转头去看守在大门旁,隶属流光君的护卫侍从:“这是流光君的别院,一般需投拜帖,等他召见才有资格进去。”

    池鸢摇头一笑:“没事,他都知道了,是我邀请你们进去的,他不会管。”

    凤音尘讶异应声,跟在花漾身后,随同池鸢一起进了山庄。

    蜿蜒长廊,被山雾笼罩,一阵阵疾雨,敲打在碧绿的瓦檐上。

    同行的队伍中,除了池鸢没有任何心思,其他人,都各怀心思计较,当然,最不安的就属花漾、凤音尘两人。

    不说别的,既来到流光君的山庄,即便是池鸢邀请,按规矩,也是要去拜见主人,但这主人身份太过特殊,并非想见就能见,可贸然去拜见又明显不妥,如此想着,还真是让人犯难。

    “山庄中哪处楼阁是用来迎客的?”

    面对池鸢突来的问题,空黎俯首回道:“公子说,姑娘想在哪接见都行。”

    “流光君还在枫阁?”

    “是的姑娘,公子就在枫阁。”

    池鸢沉吟片刻,道:“那就去枫阁最近的地方。”

    空黎怔了怔,随即含笑回道:“是,姑娘这边走。”

    席面长案,几盏热茶腾起的雾气,混着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一起在室内打转。

    凤音尘和花漾对坐长案,一个垂眸盯着茶盏里茶水,一个看着窗外的风雨发怔。

    须臾,池鸢换了一身衣裙从屏风后走出来,花漾抬眸看去,见她衣上的图案,和裙上的玉佩,微微亮起的眼眸,转瞬又暗了下去。

    凤音尘也回头看她,似才发现她戴着一块玉佩:“阿鸢,你这玉佩真好看,谁送你的?”

    花漾瞟了凤音尘一眼,池鸢就坐在最上首,那点距离,他不可能看不到玉佩上的孔雀图案。

    “流光君送的,要看吗?”

    见池鸢当真要去摘玉佩,凤音尘脸色微变,赶忙罢手:“不用不用,我看得到,咳咳,你收好,可千万别弄丢了。”

    听言池鸢不免瞥了凤音尘一眼,什么叫别弄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可不敢弄丢。

    收到池鸢不悦的眼神,凤音尘撇过头,假装欣赏身旁的屏风,顺带转开话题:“哎,好不容易见到阿鸢,却不想是这么个天气,若是个好天气,这山中风景肯定很美。”

    池鸢招了招手,示意薄薰给她续茶:“便是雨天,山中也是美的,你去窗前坐一会,肯定能看到你想要的风景。”

    凤音尘听言还真就起身往窗台走,“诶,方才在廊中,我好像看到一条河,嗯……好像来这里的时候,又隐约看见蜿蜒而来的河道……”

    “你没看错,是有一条河道盘亘在庄内,顺此河流,可绕山庄一圈。”

    “啊,那很好啊,等雨停,我们一起去泛舟钓鱼如何?”

    池鸢笑了笑,转头询问花漾的意见:“净梵想去吗?”

    花漾微微抬眸,两扇长睫微微扑闪:“嗯,罄月若去,我便去。”

    池鸢笑着颔首,还没说话,身边的薄薰就掰着指头推算起来:“恐怕不行呢,今日的雨要下到黄昏,若是你们能一直待到黄昏说不定就有机会。”

    薄薰这话却是话中有话了,虽是池鸢邀请进来,但未见流光君,即便池鸢有意留人,花漾两人也是不会久留的。

    凤音尘歪坐在窗台上,伸手接着从窗外飘飞进来的雨水:“今日没有机会,那便明日,阿鸢,朋友相聚,只喝茶可没劲,不如我们来喝酒,行酒令吧?”

    “好啊,空黎,上酒来。”

    空黎应声退下,稍许,就带着四五个仆从,端着酒坛酒壶陆续而来。

    然而,几人才落席,准备倒酒之时,忽然,候在身边的仆婢们接连跪地伏首,便是空黎也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瞧见这架势,众人自是明白谁来了,花漾和凤音尘当即起身,走到案前,对着大门外模糊的一道身影俯首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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