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天光穿过纱帘,洒落在流光君的侧脸,泛出暖玉般的光泽,他含笑坐着,任池鸢打量,只是看她的眼神意味不明,似侵袭,似勾引,又似蛊惑。

    池鸢无视他的目光,打量几许,忽而摇头:“不行,你穿白衣反而更出挑,不行不行……还得再换。”

    流光君轻轻摆袖,略显无奈:“还要不要去看庙会?如此耽搁,怕是一日都出不得马车。”

    “哼,还不是怨你,无论我怎么装扮,你还是这般出众显眼,说不定……你穿乞丐的衣服都好看呢。”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池鸢敢在流光君面前肆无忌惮地说了。

    流光君听了神色不变,唇角笑意不减,端端睨着池鸢道:“我能认为你是在夸赞我吗?”

    池鸢清咳一声,别过脸,似才反应过来说出的话,不免神色讪讪:“算,算是吧……抱歉,方才的话算我胡说……你就当没听见……”

    话落,只闻一声低笑,手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裹,池鸢抬眸瞧去,一下对上流光君熠熠如月的眼眸,顿然微微发怔。

    “池鸢,不必对我说抱歉,也不必对我客气。”

    池鸢怔怔回神,红着耳根与流光君对视一眼,而后,拿起从木柜里翻出的帷帽给他戴上。

    “戴上这个,应该没人将你认出吧?”

    流光君任她摆弄,灼灼眸光,隔着一层帽纱都阻拦不得。

    马车停在寺庙外的一条小巷中,巷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再远去,是寺庙正门的长街,一眼望去,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处处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景象。

    下马车后,空闻向池鸢递来一把纸伞:“池姑娘,日头毒辣,小心晒伤。”

    池鸢笑着道谢,还没怎么动,手里的伞就被流光君拿去,缓缓撑开,将她拉进伞下两肩相依。

    池鸢抬头瞧他,隔着帽纱瞧得不太真切,只朦胧见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流光君牵着池鸢的手,汇入庙会的人潮中,空闻和空黎紧跟其后,为他们隔开纷杂的人群,但薄薰可不管这些,通过传音得了池鸢默许,老早一个人跑远去闲逛。

    风带来各种食物的香气,还有远处寺庙结缘树上,未系好的鲜亮红绳。

    那条红绳一路飘摇过市,跃于人群上空,穿过一盏盏花灯,最后精准无误地砸落在池鸢的肩头。

    前一刻,池鸢的注意力还落在路旁的杂耍上,察觉肩头落了东西,诧异一瞬,还未伸手去揭,一截雪白的衣袖就从她眼前飘过,袖中伸出两指将那鲜亮红绳拿走。

    池鸢的视线跟着手移动而去,才看两眼,就见身侧人轻轻抬头,隔着帷帽薄纱,那双溢满月色的眼眸,一下就摄住了她的心魂。

    池鸢唇瓣微启,怔愣一会才开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流光君歪了歪头,滚动珠光的帽纱甚为晃眼:“祈福用的红绳,一般而言,这红绳会有祈福者的名字,但这一根……”说着,流光君话音顿了顿,眸光略略扫向池鸢,随后才说完后半句:“但这根红绳什么都没有,既没名字,也没写上心愿。”

    池鸢望着流光君手里的红绳,最上面的半截被他指尖挽住,鲜亮的红色,能看见末尾有一道浓烈的墨黑笔锋。

    见此,池鸢心中不由暗想:既没写名字,又没写心愿,那红绳上的字又是什么,流光君为何不对她说?

    想了想,池鸢决定当作没看见:“嗯,好奇怪啊,可能这个人没什么心愿,也没什么想要的,毕竟,这随手写的祈福,很难到达天听,即便有神明看见,大多也只会置之不理,与其向神明许愿,倒不如自己努力实现心愿。”

    话音一落,帷帽中就传来流光君一声极低的笑,池鸢好奇看去:“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嗯,你说的很对。”流光君声音很低,语气中透着一股隐隐的冷,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红绳,在池鸢疑惑的目光下,衣袖一拂,让那红绳飘远。

    察觉流光君语气不对,池鸢正要追问,却被身后传来的嘈杂声打断。

    “闪开闪开,要命的就给老子滚开!”

    一个满脸脏污的汉子,施着轻功一路翻滚,从人潮之上冲来。他手持一把短刀,眼神凶狠,一边逃窜,一边回头警惕探望。

    庙街人多物杂,经这一闹,人群顿如炸开锅的水,惊叫着退避,四下前推后挤,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那汉子身手极好,从他出现在视野之内,不过转眼,就来到池鸢他们队伍的后面。

    周围人群早已惊惶四散,唯有空闻等人不躲不避,步履平缓地跟在池鸢两人身后,汉子见状,大喝一声,随即就挥起手中的短刀,十分狠厉地刺向空黎的后颈。

    然而,汉子的短刀刚刺过去,他临空飞跃的身子,便诡异地凝滞了一息,接着又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半空摔落,手中的短刀也在摔落之时飞出,雪亮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光,直直地朝着汉子的臂膀斩去。

    这一幕只在刹那,等周围人晃神醒来时,石板路上已经漫开一片鲜艳的红。

    池鸢回头去看在地上打滚痛嚎的汉子,刚才出手的是空黎,知她武功不俗,但未料她的武功是这般诡异的路数,也万万没想到,一出手便是见血的程度。

    “看什么,走了。”流光君轻轻捏了捏池鸢的手指,没有回头看一眼。

    池鸢转过头,与流光君隔着帽纱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向庙宇前行。

    身后之事很快有人来处理,不是官府的人,是流光君的隐卫,周围人群虽是惊愕不断,但也没看清是谁出的手,等街道上的人和血迹被处理干净,街市再次恢复之前的繁盛热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去寺庙的路很宽,但依旧被车马水龙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寺庙正门的石阶停满了车马,其中不乏华丽车舆,从车壁上篆刻的族徽可辩一二。

    从寺庙正门进去,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其后楼阁石塔若隐若现,寺庙很大,进去之后倒不显拥挤,其中最热闹的当数大雄宝殿,以及寺庙前院处,那株生得高大茂盛,挂满红绸绳结的祈福树。

    察觉池鸢脚步停留,流光君微微侧身,低声问:“想去祈福?”

    “没有,只是好奇,就多看了一眼。”池鸢说完,主动握紧流光君的手,主导他往一侧小路走。

    流光君被池鸢的举措弄得有些愣住,但随后就十分受用地被她牵着走,唇角勾起的弧度,被日光折射得十分耀眼。

    池鸢选的小路人不多,越往深处走人越少,直走上一段石阶,到达一片苍翠的树林,前后路途更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这里也算是闹中取静了,你要歇一会吗?”池鸢停下脚步问。

    流光君垂眸看着她,声音清越:“不必,你想去哪?”

    池鸢回头看了一眼,空闻两兄妹退得极远,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不过这寺庙还挺大,本是来看热闹的,却不小心走到没人的地方了……那你呢,你有想要去的地方吗?”

    流光君朝池鸢走近一步,雪色长衫和池鸢清透的浅蓝衣裙微微交叠:“今日本就是我来陪你,无妨,边走边看。”

    “好。”

    池鸢动了下手指,闷热的天,再加上某人灼热的体温,让向来体寒的她有些不太适应。

    感受到池鸢的小动作,流光君却将手指扣得更紧,不给她半分可以躲避逃离的机会,即便池鸢没想逃。

    池鸢抬头扫了流光君一眼,再低头看着两人牵紧的手,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郗子恒,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抓得这么紧,我不跑的,我哪里也不去,今日就跟着你,所以,你的手是不是可以适当放松一点点?”

    “我知道,但我想这样,不行么?”流光君回答得干脆,即便是问句,但那语气却强硬得让人反驳不了。

    池鸢愣了愣,横眉瞪向帽纱后的流光君,正要说话,安静的小路却传来一阵零零散散的脚步声。

    流光君头也不抬,目光只落在池鸢身上,对旁的事一点都不关心,池鸢好奇转身,往小路拐角探瞧。

    端阳的太阳最是明艳热烈,穿过叶缝的光,像被风剪碎的金色水晶,细细碎碎地撒落在那一队姹紫嫣红的少女身上。

    队伍前后共十几人,最前面的两位少女衣着不凡举止贵气,后面跟着的六个少女衣着稍素,明显是两位少女的随行丫鬟,最后面跟着的少女则着布衣,无论落脚还是摆手皆有章法,应是些练家子。

    而队伍前首的两位少女正是池鸢熟悉的王家姊妹,王惜弱和王约素。

    两人手挽着手联袂而行,王惜弱和王约素一样都蒙着一面素净的面纱,两人容貌一个比一个出众,只堪堪露出一双眉眼,就让绿篱外盛放的娇花,被衬得黯然失色。

    池鸢和流光君就站在小路的护栏旁,王家姊妹的队伍过了拐角就能看见他们。

    “池姐姐?真是池姐姐,还以为惜弱看错了呢!”

    王惜弱眼尖一眼就看到护栏边的池鸢,她松开王约素的手,提着裙摆,在婢女的追逐下,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到池鸢面前。

    “池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惜弱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上回你走得太匆忙,我还遣人去花小公子的府上投拜帖,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还好吗……”

    王惜弱握着池鸢的右手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忽然,她似想到什么,猛然扭头,朝池鸢身边戴着帷帽的流光君看去一眼。

    瞬然,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愕,而后,快速垂头,神情忐忑地望着池鸢,“池姐姐……”

    这一次,王惜弱的声音有些抖,话才脱出口就没勇气说下去,只看着池鸢,试图从她眼神里得到自己猜疑的肯定答案。

    池鸢端端打量着王惜弱,上回梨花别院的事,她知是齐霜打着王惜弱的口号骗她去齐鉴的院子,但后来,王惜弱又是如何知道此事,并及时来别院救她,关于此事,有诸多疑点她弄不明白,所以,对于王惜弱的用心,她心中亦是存疑,不可不提防。

    “一见面就问我好不好,我自然很好,只是想问你,为何如此问?”

    池鸢冷硬的态度让王惜弱微微一愣,连带着拽她衣袖的手,不由慢慢松开。

    王惜弱错愕片刻,很快回过神:“对不起池姐姐,怪我不会说话,以池姐姐的本事自然是一切皆好,我知池姐姐心中定有疑问,此事待以后向你解释,不过池姐姐,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敢对池姐姐有一分异心,必遭天打雷劈!”

    池鸢认真观察王惜弱的神情,见她面色坦荡不似作假,稍稍卸了防备。

    “好,暂且信你这一次。”

    “嗯嗯,多谢池姐姐体谅!”

    王惜弱一高兴,又拽起池鸢的衣袖,但动作还没摇开,就感觉一道不容忽视的锐利视线从池鸢身侧投来,当即身子一僵,微微后怕地挪开一小步。

    “池姐姐,那个……你身边的这位是……”王惜弱不敢看流光君,想喊他名号,但又怕惹恼他,毕竟以流光君这般装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想被人认出来。

    池鸢抬眸去瞧流光君,恰巧撞上流光君投来的视线,咚的一下,不知为何,池鸢心跳加速,莫名心虚起来。

    被他摄人视线笼罩着,池鸢有些移不开眼,“你没猜错,他是流光君。”

    得到切确答案的王惜弱神色惊怔了一会,思量间,不忘俯身对流光君行礼,“王惜弱参见流光君。”

    流光君看都不看她一眼,长身直立在树下,光凭气势就能压得王惜弱不敢起身抬头。

    池鸢察觉气氛不对,在袖中捏了捏流光君的手指,转头对王惜弱道:“不必多礼,你起来吧,莫要惊动他人。”

    王惜弱迟疑片刻,还是依言起身,此举她心中也有计较,池鸢和流光君的事,如今在世族被传得人尽皆知,更别提几日前,流光君高调莅临齐府将池鸢接走的事,所以,能同池鸢一起出现的人,除了流光君,没有第二人选。

    而她之所以听池鸢的话就敢起身,是因为她笃定这样做,流光君不禁不会怪她,反而十分默许。

    果然,王惜弱起身后,流光君就朝她那边扫去一眼,并开口道:“王惜弱。”

    突然被喊住名字的王惜弱震了震,颇为惶恐地朝流光君俯首应声:“是,小女王惜弱。”

    “没事,你走吧。”流光君语气淡淡,但话音里的气魄却让人胆寒畏惧。

    王惜弱抖着声音回了是,而后抬头不舍地看了看池鸢,最后才慢慢正身退后,退到路边不动,即便流光君让她走,她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走,明知贵人在前,转身离开,或有其他异举都视为大不敬。

    在王惜弱提裙而来时,拐角处的王约素等人便停在了原地,跟随王惜弱前来的婢女也十分有眼力地退到路旁没有跟来,中途,一行人看见王惜弱的异举,以及她对流光君毕恭毕敬行礼的模样,王约素对池鸢身边的人,已是猜出大概。

    王约素之前落水,缠绵病榻好些时日,今日得好转来寺庙祈福,没想到归途中,却让她见到一直惦念在心底的人。

    密林小路狭小幽长,她停留的地方距池鸢那边不过十几步,但就是这十几步的距离,她和他,无论是身份还是其他,都隔出千里之遥。

    从林间吹来的风将王约素的面纱,吹皱了几圈波纹,又薄又透的面纱,遮不住她艳红的唇,直到,看见流光君牵着池鸢的手,从身侧走后,挂在眼角的泪才敢滑落出来。

    小道蜿蜒在寺庙中,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前院那株巨大的祈福树下。

    “怎么又到了这里?”池鸢轻咦一声,随即叹息道:“也罢,入乡随俗,我也学一学世人这祈福方法。”

    走下石阶,池鸢感觉被牵住的手微微一紧,疑惑回头:“怎么了?”

    流光君牵起池鸢的手,雪色衣袖顺着他白皙手腕滑落一寸,“此路不平,小心看路。”

    池鸢听言一笑:“与其提醒我,倒不如提醒你吧,诶,不对,我们都是有轻功的人,这点不平的路怎么可能会绊倒我们?”

    流光君笑而不答,牵住池鸢的手,穿过来往的人群,走到卖红绳的铺面。

    池鸢从中挑了两根,一根给自己,一根递给流光君:“呐!给你的,我知你不信这些,就只当陪我玩的好不好?”

    流光君收起伞放置一边,空出手接过红绳,帽纱后的眉眼笑得极尽温柔:“你如何得知我不信,从认识你的那日开始,我便信了。”

    池鸢讶异片刻,也没说什么,正摸荷包,落在远处的空闻便快速窜过来替两人结了账。

    池鸢顺着人群走到为红绳题字的摊位前,抬起两人牵着的手道:“你……可不可以松开一会,你这样不好写字。”

    这回流光君倒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松了手,看着池鸢拿过笔,在红绳上题字。

    周围人群被空闻空黎巧妙隔开,两人站在摊位一角,各自题字,最先写完的是流光君,等池鸢写完,见流光君低头挽着红绳端看,不由好奇问:“你写得好快,写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流光君微微勾唇:“给你看可以,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

    不等流光君说完,池鸢就直接将自己的红绳递了过去,“自然是要给你看的,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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