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天光穿透冰裂纹的窗棂,撒落在流光君远山黛眉上,他缓缓抬眼,看向池鸢。

    “你以为呢?”

    池鸢怔了怔,语气笃定:“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是吃醋了。”

    “哼,对我的了解……”流光君微微沉眸,语气透出一分显而易见的凉薄:“池鸢,你当真了解我?”

    “我……”肯定的话池鸢说不出,想了想,起身走到对案,在流光君身边坐下,“我的确不太了解你,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流光君脸色稍许好转:“我没吃醋,只是……有些在意。”

    “在意什么?”

    “在意你对花漾的想法。”

    池鸢茫然道:“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不对,你方才说我后悔了,我要后悔什么?”

    风将流光君垂于耳畔的雪缎发带扬起,细小的珠窜打在池鸢脸上,痒得她微微偏过头。

    流光君轻轻叹息一声:“没什么,你想去找他么?”

    池鸢听言反问:“为什么要去找他?”

    流光君抬眉一笑,端起茶盏浅酌,池鸢看他喝茶,看他修长颈项起伏滚动的喉结,看着看着也有些口渴,遂将那杯雄黄酒拿过来解渴。

    微微刺鼻的味道呛得池鸢有些难受地眯起眼,听到耳旁传来的笑声,池鸢放下酒杯,娇嗔地撅起嘴。

    “你不知道,这酒怪得很,有种形容不出来的难喝!”

    流光君敛了笑,语气轻柔:“既是难喝,那就别喝了,还有别的酒。”

    池鸢耸了耸鼻尖:“不要,我今日不想喝酒的,而且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意思,我是看你喝茶,然后也有些口渴,才喝的酒。”

    此话一出,流光君眼眸深处亮起一簇光,他抬手托住侧脸,好整以暇地看着池鸢:“哦?原是这番缘故,那你……喝了酒还觉得口渴吗?”

    池鸢舔了舔唇角,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流光君颌下的喉结:“好,好了些,没刚才那么渴了……”

    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开流光君的视线,他唇角上扬出一道弧度,循循诱惑:“没那么渴,说明还是渴的,可需我为你斟一杯茶?”

    池鸢想不想只管点头,而后,便看到流光君递来他喝剩的半盏茶,当即,池鸢就有些愣神。

    “这…这是你喝剩的茶……”

    流光君好似听不明白,含笑点头:“嗯,我知道。”

    池鸢更加疑惑:“那你还给我喝?不是说为我斟一杯茶吗?”

    流光君指尖轻轻摩挲杯身,映在清澈茶汤里的眼眸闪过一道幽深之色:“同为茶水,只是盛放的器皿不同,怎么,我喝过的茶,你就不愿喝了?”

    池鸢怔了怔,还不待说话,又听流光君道:“还记得震泽别院,你喝酒我喝茶,那时,我们杯盏混淆,你都未曾在意,怎么如今你倒介意了?”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那时……我那个时候对你还无意……”池鸢红着脸,语气不稳,见流光君转过身,匆忙垂眼,不与他对视。

    “因为不在意,所以做这些就没有顾忌,可如今不同了,我们……这样关系,自然在意的事就多了,喝你用过的东西,怎么都会有一些不好意思的。”

    流光君低声一笑,俯身贴来:“你还会不好意思?”

    感觉一股热源靠近,池鸢羞愤抬头,“我也是人,怎么就不会不好意思了?”说完,她又瞟向流光君一直端着的茶盏,“不过,我方才又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不好意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了破除这奇怪感觉,所以我决定,不去管!”

    池鸢一把夺走流光君手里的茶盏,在他端端注视下,咕咚咕咚地将半盏茶水灌进喉咙。

    如此行径,让流光君错愕之余,亦有些忍俊不禁。说到底,池鸢突然在意这些细节,证明他在她心中的确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他急于求证,让她起了抗拒本能,到最后适得其反。

    “不错,好茶!”池鸢将空茶盏塞进流光君的手掌,抬眸对他笑得一脸灿烂,“所以,你能不能再为我倒一杯?”

    流光君盯着池鸢的笑眼,轻轻颔首:“好。”

    窗外,玄武湖上的龙舟赛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状态,震耳欲聋的鼓声,和人群喝彩的喧嚣不绝于耳,引得池鸢频频抬头眺望。

    就在这时,街道和湖堤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呼喝声不断,似在欢庆什么。

    “楼下怎么了?”

    池鸢好奇站起身,伸长脖子往窗下寻看,全然忘了身旁的流光君,她紧紧贴着流光君的身子,半只手臂搭在他肩头,上半身从他面前越过,若忽略她探向窗外的头,这番动作,就像是在搂着流光君求欢。

    流光君持箸的手僵立片刻,随后,极快揽住池鸢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别急,先陪我用膳,之后一切,我都陪你。”

    柔声低语几乎是擦着耳畔而过,池鸢被流光君压在他的颈窝,一边是他微微灼热的吐息,一边又是他披散在肩头,触感冰凉的青丝。

    池鸢没有推拒,乖顺坐在他怀中:“好,那就先陪你。”

    当即,耳畔那吐息变得急促,就在池鸢疑惑时,又听见几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而后,那吐息就转为平静,仿佛方才灼烫的喘息只是她的幻觉。

    池鸢撑着流光君的胸口稍稍抬头,但身侧人依旧禁锢她的腰不让她动,“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异样低沉的语调,没由来地让池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微微偏头,只可见流光君低垂的眼眸。

    “你怎么了?”

    “……没怎么,嗯…你别动……就没事。”

    察觉流光君语气不对,池鸢心跳突突而起,突然,她鬼使神差地捧起流光君的一缕发丝轻轻抚弄,这一下,直点中流光君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心火。

    “嘭”的一声,恰巧一朵焰火从湖岸边升起,爆炸声盖住了周遭一切喧嚣,散落的火花同明媚的日光,将窗前地板上交叠的双影点亮。

    两人携手下楼时,街道尽头正传来神秘悠远的锣鼓声,酒楼门前也被看热闹的百姓堵得满满当当,稍许,便见手持风雨幡的青年打头,身后跟着龙旗手、香灯使、祭品抬夫等等一列祭拜龙神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道上走过。

    过了一刻钟,这规模宏大的祭神队伍才渐行渐远,他们绕着玄武湖,走向最东面的祭台,举行祭神仪式。

    原本聚集在酒楼门前的人,也跟着祭神队伍散去,注意力被拉走,这下就没人去注意流光君的身份了。

    池鸢拉着流光君在街边的小摊逛了一圈,买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见池鸢扯着五色丝线盘弄,流光君忍不住开口提点:“这长命缕是系在手腕或脚踝上的,不是普通的绳结。”

    “喔,这样啊。”池鸢恍然大悟,将五色丝收好,整理出一对,一个戴在自己手腕上,一个给流光君戴上。

    “是这样吗?”池鸢弯腰,从帷帽正下方去打量流光君的神情。

    如此动作,惹得流光君笑声不断,伸手将她拉起身,“嗯,长命缕要在端午后首雨时抛入河中,寓意带走灾病。”

    “哦~原来是这样啊,长命缕,凡人最大的心愿也就是长命百岁了,可惜这般普通的丝线,祈愿再好,又有何用?”

    池鸢抬起手腕,对着日光眯眼打量,而后,猛然扣住两人相携的那双手,眨眼间,银光从她指尖迸出,窜进流光君手腕处的五色丝中。

    “你做了什么?”流光君低声问。

    池鸢神秘一笑:“一道术法,保护你的,被施术后,你的这条长命缕就不要扔了。”

    流光君定定地看着池鸢,轻薄的白色帽纱,将他眉眼敷贴得若隐若现。

    “好啦,我们去坐船游湖吧,顺带放花灯祈福如何?”池鸢边说边朝流光君晃了晃手里的荷花灯。

    流光君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收紧了掌心以作回应。

    午时的日光甚为灼烈,阵阵热浪被湖风卷上湖岸,便是站在柳荫下,都觉得酷热难当。

    流光君将伞面向池鸢那边倾斜,池鸢发现摆手道:“不必,我不怕热的。”

    流光君笑了笑,语气蛊惑:“可我怕你热。”

    一句话让池鸢瞬间脸热,不自在地避开流光君探来的视线,小声嘀咕着:“是,是有些热呢,嗯,你说的对。”

    感受到池鸢的手指在微微蜷缩,流光君心中一软,扣住她的手放松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两人逐渐升温的气氛。

    “池姑娘,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柳荫之外,齐霜一身淡红长裙,站在婢女撑着的花伞下,笑着朝池鸢俯身见礼。

    池鸢有些惊诧,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齐霜,更没想到她居然有勇气上来搭话,毕竟她身边的人可是流光君,王惜弱能猜到的事她不可能猜不到。

    就在池鸢凝顿时,流光君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池鸢这才回神,一脸淡漠看着齐霜:“是啊,真是很巧呢,湖边这么多人,独独让我们相遇。”

    齐霜脸上摆着恰到好处的笑,虽是看着池鸢说话,但目光时不时地就会往她身边的人瞧去一眼。

    “我知池姑娘心中不快,上回之事,有些误会没有说清,待以后,我们有独处机会,我会向池姑娘说清一切。”

    池鸢细细打量齐霜的神色,见她笑容满面,沉着内敛,不免感到几分意外,按道理,她应是极恨自己才对,可为何她还能笑着与自己说话?

    能忍到这种程度,该说不说,齐霜的确是个人物。

    “好啊,若是以后有这种机会,我定请教齐小姐的高招。”

    齐霜微微一哂,似没听到池鸢话音里的无声硝烟,“池姑娘,今日佳节,可否随我一同游湖,弥补上回败兴归来的遗憾?”

    “那可不行呢,机会既是错失,那便不可重来,更何况,我今日有要陪着的人,齐小姐还请自便吧。”

    池鸢说完向前走了两步,流光君淡然跟上,油纸伞依旧倾斜在她身上,为她挡去一切刺目日光。

    见此,齐霜目光怔忪了片刻,脸上笑容不变,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死紧。

    “这样啊……敢问池姑娘,身边的这位……可是流光君?”

    齐霜跟着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流光君的身上,方才一见,她几乎都不敢确信,那一身雪衣,帷帽遮面,手撑油纸伞的人是流光君。

    在齐霜记忆中,以流光君的身份,何时这般藏头露尾,他向来出行,皆是仪仗繁琐,仆从无数,万人簇拥,什么时候便成这般寥寥,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伺候。

    齐霜不愿承认,记忆中的流光君变了,即便她靠近不了,即便她也根本不了解他,但她也不希望,这些改变是因为池鸢带来的。

    池鸢听言头也不回:“既是猜到,又何必问。”

    齐霜漠然一瞬,她来此是为了见流光君,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哪怕是冷漠的训斥也好。

    可流光君全程就不曾抬眼看她,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这不符合他一贯而来的性格,仿佛跟在池鸢身边,他不再是主导,又或者,此刻的他,眼里就不会看到其他人。

    池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皱眉:“你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齐霜目光恍惚一瞬,嘴角强撑出一抹笑意:“池姑娘不要误会,既是见到流光君,那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说完,齐霜就快步走到流光君面前,垂首俯身,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齐霜,参见流光君。”

    齐霜行礼之时,身后跟来的一应丫鬟嬷嬷也在旁跪了一地,如此场面,让湖岸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齐霜作为金陵齐府的四小姐,即便足不出户,但从华贵衣着和仆从那处还是能看出一些的。

    瞬然,周围人群越聚越多,大家都在议论,这齐家小姐和齐家家仆究竟在向什么大人物行礼。

    一时间场面既冷凝又鼓噪,流光君不发话,齐霜自然不敢起身,场面就这般僵持着,谁都不敢动。

    池鸢抬头看向流光君,而流光君正垂眼看着俯身的齐霜,神色格外冷峻。

    “咳……”池鸢清咳一声,抬了抬和流光君相握的那只手,对齐霜道:“你起来,莫要太招摇。”

    齐霜对池鸢的话充耳不闻,依然保持俯身行礼动作,仿佛在无声表达自己的抗拒。

    “哼。”流光君终于出声,一个字足以表达一切。

    齐霜身子一颤,想抬头却又不敢动,随即,隐在人群中的以之、为从就现身而出,他们带着护卫驱散周围百姓,并将齐霜的丫鬟请走。

    空闻和空黎也随之而来,空黎饶有兴趣地打量齐霜两眼,没上前,只跟在池鸢身后,倒是空闻看齐霜的眼神异样冷淡。

    “齐小姐,流光君不想见你,请吧。”

    齐霜怔立许久,起身时,袖口微微抖动,她看着流光君和池鸢携手上了一艘画舫,眼神里写满了怨怼和不甘,还想多看几眼时,空闻便漠然而来,挡去她窥探的视线。

    “齐小姐,你做的那些事流光君都知道,之所以不处置你,是因为流光君尊重池姑娘的想法和决定,不过,以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还望齐小姐自重,莫再生事。”

    齐霜攥紧袖口,对空闻行礼道:“多谢空闻公子提点,齐霜记住了。”

    空闻不再说话,神情冷淡地盯视齐霜离开,但凡她敢有一丝异举,他就敢出剑制住她,作为流光君的首席书侍,即便得罪世家嫡女,也不敢有人对他追责。

    池鸢登上画舫,趁流光君在前厅和空闻谈事情,绕着画舫闲逛一圈,最后跑到后厅的窗台上,向周围湖岸探寻,试图寻找花漾乘坐的那艘画舫。

    在酒楼时,花漾转身只与她对视了一眼,而后,她便没再关注外面的动向,等之后再看时,湖岸边已经没有花漾的身影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就在池鸢搜寻之时,湖岸东面的祭神大典正好开启,无数舢板小船从湖面荡开,水火童子乘舟载着祭品向湖心游去。

    “咚”的一下,急促鼓乐声响起,接着便见两艘装扮华丽的龙船从湖岸驶来,惹眼的是龙船船尾上两面大鼓,鼓上一男一女,身着彩衣,手舞绸带,在鼓乐声中有节奏的舞动。

    池鸢看得入迷,全然忘了刚才寻人的事,直到流光君找来,坐到她身边,才稍稍回神。

    “龙神祭拜仪式每年都会有,你是第一次见?”流光君试探询问。

    池鸢沉思片刻:“拜神的仪式我见得多了,但这种只有凡人的拜神仪式,确实是第一次见,而且,这龙神……嗯,不好说,不能说。”

    流光君微微勾唇,摘去帷帽的发丝随湖风飘摇:“这般说,你那边的祭神仪式不只有凡人?”

    池鸢扫了他一眼,思忖道:“嗯……凡人都是少数,大多都是修行人,还有他们的随从。”

    见流光君还要问,池鸢赶忙起身,拿起案前的花灯,扯动流光君的衣袖,拉着他去前厅放河灯。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放河灯吧?”

    “嗯。”

    流光君看破不说破,但心中对池鸢的防备还是生了些许不悦。

章节目录

奉月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凄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凄城并收藏奉月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