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日，城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甫一进城便直奔东边的宅邸而去。最近上门拜访的人太多，鸿叔有些不耐，但夫人说来者皆是好意，莫要伤了别人的一片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迎接那些热情到有些过分的人。所以今日听到叩门声，他习惯性地皱眉抱怨了一声，招呼着永安去禀告夫人。
然而，打开门后，他却愣住了。门外的人一身玄衣，头上带着斗笠，在看到鸿叔时抬了抬头，露出那双明亮的眸子。
“鸿叔，是我啊，你不会忘了我是谁吧？”他一面笑，一面在鸿叔怔愣的表情中，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永……永寿！”鸿叔平日里敦厚沉稳，今日乍然见到故人，难免失态到声音都高了几分。宅邸不大，这一声当然就传入了屋内陪着儿女练字的窦慎耳中。窦慎的手一顿，刚写好的字上落了一滴墨，慢慢在麻纸上晕开，也模糊了字的钢筋铁骨。
晗君坐在窗下绣帕子，见此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到窦慎的表情，她便递了个眼神给永安，让她带着孩子们去玩。
“是福是祸，我们总有应对，不是么？”她拍了拍身旁榻上睡得正香的安安，对窦慎笑道。她的笑容一直都有种魔力，能抚慰人心，让人迅速平静下来。窦慎点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做好了面对昔日心腹的准备。
永寿被带进屋中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窦慎，还没开口，胸口便凝滞起一股酸涩，激地眼睛瞬间通红，声音都哽咽了：“殿……将军……近来可安好？”
看着长大的孩子，转眼就成了清秀俊雅的少年，窦慎眼里亦有欣慰，但却深知他骤然离开京城找寻到这里，必有要事，故而没有寒暄的想法：“永寿，你来此是有何事？”
他显然并不因为被找到而惊讶，想必也清楚京中派来的暗卫一直在盯着他动向的事实。这反而让永寿有些局促无措。他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恭敬地递了上去，道：“陛下让我将此信亲手交给将军，他说让臣带着答案回去复命，无论答案是什么。”
窦慎顿了顿，笑道：“阿谨待你倒也信任……不过你确实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永寿地心猛然一颤，一股莫名羞愧的情绪冲上心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他本该是自己要用生命来追随报答的人啊……可自己在做什么？做一个监视者还是一个传话人，将来又会不会做一个背叛者？永寿不安地垂下眸子，不敢去面对窦慎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怕看到那双眼眸中蕴起失望的情绪，哪怕只是失望便足以让他五内俱焚，羞愤欲死。
然而窦慎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说，只是微笑：“这么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在京中一切可好，阿谨可为你安排好了婚事？”一面说着一面就当面展开了信。
信的内容永寿自然不知道，不过看着窦慎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那双英气好看的眸子逐渐变得深邃，幽黑莫测，情绪不明。他尚未猜测出其中的含义，便听到竹帘轻响，内室中走出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记忆中的晗君生着光艳动人的容颜，无论是喜悦还是嗔怒都有牵动人心的魅力，彼时他还年少，不明白将军的一颗心为什么就给了她，愿意为了她放下唾手可得的天下。可是这一刻永寿却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或许是容颜，却绝不仅仅是容颜。
她穿着一身素衣，头发只是结成发辫置于脑后，再无任何装饰，偏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庞，就像是刚出水的莲瓣，清丽娇柔地让西域干燥的气候都温软舒心了许多。摒弃了曾经的仪态万方，端庄雍容，她活泼烂漫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几步便来到了窦慎的身旁，笑着安慰他：“这般严肃做什么，没得吓坏了永寿。不管写得是什么，你总该多想想，才好有个更妥帖的答复，不是么？”
果然，这句话说完，窦慎的紧锁的眉立时舒展了几分，浅笑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永寿远道而来，该款待一番的。”
“今天吃汤饼吧，你做羊肉汤饼最好吃了。”晗君一手拍了拍窦慎的手臂，另一手顺势将信去了过来，也没看，轻轻替他装入怀中。
“你又不吃羊肉，起什么哄。”窦慎含着笑意，嗔道。
“你不是爱吃么，永寿也爱吃对吧？既然你们都喜欢，总不好都迁就我的口味。”晗君回答的极自然，看向窦慎的眼睛里闪烁着绵绵密密的情愫。
“为了你，一辈子不吃又能如何。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哪里用得上谁迁就谁。你陪着安安玩，累了一上午，快去休息一会儿，等做好了我喊你。”窦慎一面说，一面将晗君推进了内室，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竹帘后，他的笑意仍停在脸上，灿烂又温柔。
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曾经锋利如刀，让整个西域乃至整个天下都为之胆寒的男人，此时褪去一身锋芒，用最世俗烟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妻子。这把刀不仅归了鞘，而且还被偶尔用来劈柴，可是褪去了所有浮华后，才知物得其所，才是圆满。
皇宫禁苑，重臣宅邸，小民门户，世上哪里可见这般情状的夫妻。没有猜忌，没有隔阂，没有分歧，有的只是满怀爱意的心疼和尊重。
“怎敢让将军劳碌，臣来做便是。”永寿忙跟上去要打下手，如当年一般。窦慎没有拒绝，由着他跟随其后来到厨下。恍惚又回到了过去，仿佛从未离开，永寿的苦涩了许久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喜悦，干起活来更加卖力。可惜他终究不得其法，一顿饭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端上了桌。
这次连阿清都受不了了，饿得直嚷嚷，阿晏往她手中塞了一块胡饼，哄劝道：“阿父在厨下辛苦劳碌，咱们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若是再催促埋怨，就太不应该了。”
“晏公子这般懂事。”永寿笑道，无意中又提了一句，“难怪陛下总是提起他，说晏公子自小有君子雅量，言行举止无可指摘，最有人君之相。”
说着无心，听者却愣了一下，窦慎皱了皱眉，神色严肃了几分：“如今的君上是阿谨，这样的话便不要再说了。不然被有心人听去，徒增麻烦。”永寿忙应了个是，再不敢去提此事。但是仍然控制不住，于席间频频看向阿晏。
阿晏比济阴侯刘昭年岁略小，但身量颇高，身材轮廓依稀像窦慎，但五官却甚肖其母，十分精致秀丽。他的言谈举止是无可指摘的优雅有礼，小小年岁便初见君子如玉的气质。想他年幼时，就有神童之名，几句话便说得刘钦认了他这个徒弟，想来长大更了不得吧。如今天子仍无子嗣，又铁了心不纳妃妾，时不时提起这位侄儿，总忍不住赞不绝口。
晗君怀中的安安看着永寿咯咯直笑，打破了此间静默。窦慎伸手将他接过，让晗君先用膳，自己则陪着少子玩了起来。
“先住几日，待我想一想，你也好回去交差。”窦慎帮安安擦着嘴角，对永寿说道。永寿一口汤饼没来得及咽下，匆忙准备回答，立时呛得咳嗽起来。匆忙告罪，却听窦慎说道：“哪有那么多规矩，你也太拘束了些。”
“年岁也见长了，不要总跟随天子左右，再受恩宠又能如何，伴君如伴虎，处在那个位置，谁都一样，不会满心信任别人。找个机会讨个差事，文臣武将皆可，你阿父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宽慰几分。”窦慎徐徐说道，言辞很诚恳。
永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下骤暖，忍不住又送了几口汤饼进了肚子，眼泪却悄然滚落，混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很快便难觅踪迹。
然而，打开门后，他却愣住了。门外的人一身玄衣，头上带着斗笠，在看到鸿叔时抬了抬头，露出那双明亮的眸子。
“鸿叔，是我啊，你不会忘了我是谁吧？”他一面笑，一面在鸿叔怔愣的表情中，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永……永寿！”鸿叔平日里敦厚沉稳，今日乍然见到故人，难免失态到声音都高了几分。宅邸不大，这一声当然就传入了屋内陪着儿女练字的窦慎耳中。窦慎的手一顿，刚写好的字上落了一滴墨，慢慢在麻纸上晕开，也模糊了字的钢筋铁骨。
晗君坐在窗下绣帕子，见此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到窦慎的表情，她便递了个眼神给永安，让她带着孩子们去玩。
“是福是祸，我们总有应对，不是么？”她拍了拍身旁榻上睡得正香的安安，对窦慎笑道。她的笑容一直都有种魔力，能抚慰人心，让人迅速平静下来。窦慎点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做好了面对昔日心腹的准备。
永寿被带进屋中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窦慎，还没开口，胸口便凝滞起一股酸涩，激地眼睛瞬间通红，声音都哽咽了：“殿……将军……近来可安好？”
看着长大的孩子，转眼就成了清秀俊雅的少年，窦慎眼里亦有欣慰，但却深知他骤然离开京城找寻到这里，必有要事，故而没有寒暄的想法：“永寿，你来此是有何事？”
他显然并不因为被找到而惊讶，想必也清楚京中派来的暗卫一直在盯着他动向的事实。这反而让永寿有些局促无措。他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恭敬地递了上去，道：“陛下让我将此信亲手交给将军，他说让臣带着答案回去复命，无论答案是什么。”
窦慎顿了顿，笑道：“阿谨待你倒也信任……不过你确实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永寿地心猛然一颤，一股莫名羞愧的情绪冲上心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他本该是自己要用生命来追随报答的人啊……可自己在做什么？做一个监视者还是一个传话人，将来又会不会做一个背叛者？永寿不安地垂下眸子，不敢去面对窦慎那双深邃的眼眸，他怕看到那双眼眸中蕴起失望的情绪，哪怕只是失望便足以让他五内俱焚，羞愤欲死。
然而窦慎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说，只是微笑：“这么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在京中一切可好，阿谨可为你安排好了婚事？”一面说着一面就当面展开了信。
信的内容永寿自然不知道，不过看着窦慎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那双英气好看的眸子逐渐变得深邃，幽黑莫测，情绪不明。他尚未猜测出其中的含义，便听到竹帘轻响，内室中走出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记忆中的晗君生着光艳动人的容颜，无论是喜悦还是嗔怒都有牵动人心的魅力，彼时他还年少，不明白将军的一颗心为什么就给了她，愿意为了她放下唾手可得的天下。可是这一刻永寿却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或许是容颜，却绝不仅仅是容颜。
她穿着一身素衣，头发只是结成发辫置于脑后，再无任何装饰，偏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庞，就像是刚出水的莲瓣，清丽娇柔地让西域干燥的气候都温软舒心了许多。摒弃了曾经的仪态万方，端庄雍容，她活泼烂漫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几步便来到了窦慎的身旁，笑着安慰他：“这般严肃做什么，没得吓坏了永寿。不管写得是什么，你总该多想想，才好有个更妥帖的答复，不是么？”
果然，这句话说完，窦慎的紧锁的眉立时舒展了几分，浅笑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永寿远道而来，该款待一番的。”
“今天吃汤饼吧，你做羊肉汤饼最好吃了。”晗君一手拍了拍窦慎的手臂，另一手顺势将信去了过来，也没看，轻轻替他装入怀中。
“你又不吃羊肉，起什么哄。”窦慎含着笑意，嗔道。
“你不是爱吃么，永寿也爱吃对吧？既然你们都喜欢，总不好都迁就我的口味。”晗君回答的极自然，看向窦慎的眼睛里闪烁着绵绵密密的情愫。
“为了你，一辈子不吃又能如何。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哪里用得上谁迁就谁。你陪着安安玩，累了一上午，快去休息一会儿，等做好了我喊你。”窦慎一面说，一面将晗君推进了内室，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竹帘后，他的笑意仍停在脸上，灿烂又温柔。
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曾经锋利如刀，让整个西域乃至整个天下都为之胆寒的男人，此时褪去一身锋芒，用最世俗烟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妻子。这把刀不仅归了鞘，而且还被偶尔用来劈柴，可是褪去了所有浮华后，才知物得其所，才是圆满。
皇宫禁苑，重臣宅邸，小民门户，世上哪里可见这般情状的夫妻。没有猜忌，没有隔阂，没有分歧，有的只是满怀爱意的心疼和尊重。
“怎敢让将军劳碌，臣来做便是。”永寿忙跟上去要打下手，如当年一般。窦慎没有拒绝，由着他跟随其后来到厨下。恍惚又回到了过去，仿佛从未离开，永寿的苦涩了许久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喜悦，干起活来更加卖力。可惜他终究不得其法，一顿饭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端上了桌。
这次连阿清都受不了了，饿得直嚷嚷，阿晏往她手中塞了一块胡饼，哄劝道：“阿父在厨下辛苦劳碌，咱们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若是再催促埋怨，就太不应该了。”
“晏公子这般懂事。”永寿笑道，无意中又提了一句，“难怪陛下总是提起他，说晏公子自小有君子雅量，言行举止无可指摘，最有人君之相。”
说着无心，听者却愣了一下，窦慎皱了皱眉，神色严肃了几分：“如今的君上是阿谨，这样的话便不要再说了。不然被有心人听去，徒增麻烦。”永寿忙应了个是，再不敢去提此事。但是仍然控制不住，于席间频频看向阿晏。
阿晏比济阴侯刘昭年岁略小，但身量颇高，身材轮廓依稀像窦慎，但五官却甚肖其母，十分精致秀丽。他的言谈举止是无可指摘的优雅有礼，小小年岁便初见君子如玉的气质。想他年幼时，就有神童之名，几句话便说得刘钦认了他这个徒弟，想来长大更了不得吧。如今天子仍无子嗣，又铁了心不纳妃妾，时不时提起这位侄儿，总忍不住赞不绝口。
晗君怀中的安安看着永寿咯咯直笑，打破了此间静默。窦慎伸手将他接过，让晗君先用膳，自己则陪着少子玩了起来。
“先住几日，待我想一想，你也好回去交差。”窦慎帮安安擦着嘴角，对永寿说道。永寿一口汤饼没来得及咽下，匆忙准备回答，立时呛得咳嗽起来。匆忙告罪，却听窦慎说道：“哪有那么多规矩，你也太拘束了些。”
“年岁也见长了，不要总跟随天子左右，再受恩宠又能如何，伴君如伴虎，处在那个位置，谁都一样，不会满心信任别人。找个机会讨个差事，文臣武将皆可，你阿父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宽慰几分。”窦慎徐徐说道，言辞很诚恳。
永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下骤暖，忍不住又送了几口汤饼进了肚子，眼泪却悄然滚落，混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很快便难觅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