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她的前夫独揽主座,季玉澜同一些官家女眷坐在一起,刻意隔得他远了些。

    如今陈家正得势,开办的宴会中男男女女皆有,名义上是赏花,私底下的明眼人皆明白,这不过是陈家在拉拢人心罢了。

    一同随季玉澜来的,还有她的二弟季知德。他们在宴会上欢声笑语,季玉澜也不愿插进去,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到了吟诗作画的环节,陈家掌管刑部的四郎作诗一首,虽是讲梨花,却也暗道了金风玉露之情。

    在场的人听懂后皆是一笑,有人直直指出:“四郎也是有福气,能与柳鸢姑娘情投意合,叫旁人羡慕不已。”

    四郎爽朗一笑:“能娶柳鸢姑娘,是我的福气。还请诸位到时多多捧场。”

    “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没订亲呢。”柳鸢见状,难得有几分羞涩。

    只有季玉澜看出了,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慌张。

    的确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陈家儿郎与旁人订亲,都要叫大夫先做一番检查,确认新娘身体无碍后再决定婚事。

    上一世,她嫁入陈家后听闻过柳鸢的事情。柳鸢本与陈家掌管刑部的四郎有情,却因身体不宜生育,而使得这门婚事被陈家长辈阻拦。

    后来陈家四郎仍然娶了柳鸢,但柳鸢不能生育的事,还是在陈家长辈那落了口舌。

    为了后代,陈家四郎甚至被塞了不少通房小妾。

    因此,两人貌合神离。

    好笑的是,陈家亲戚在她被扣押前的那个宴会中,当众调侃她没诞下子嗣,连房都没圆。

    她不介意这话,毕竟她讨厌孩子。这话,却狠狠刺中柳鸢的心,反倒叫柳鸢难堪起来。

    季玉澜被拉了拉衣袖,回神才反应过来是季知德:“二弟?何事。”

    季知德面色有些难堪:“姐姐,弟弟才干一般,你可否帮忙提点两句?”

    季知德话毕,季玉澜感到一阵目光落在自己这,她顺着目光看去,便见对面的沈纵淡漠地看着他们。

    季玉澜这才想起来,季知德是沈纵的学生。

    上辈子她也参加了赏花宴,季知德求她帮忙,她亦帮了。

    但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季知德打小便在学习上不如她,却因为是男子而能考取功名,继续研读。

    他甚至要时常找她探讨功课,才考取到进士,为此耽搁了不少她的时间。她也要为自己而考虑。

    于是季玉澜果断摇头拒绝:“身为文人,自然要有独裁风范,岂能如此。”

    季知德见沈纵看了过来,只好点头默认了她的话。

    这也是季玉澜不讨厌季知德的原因。

    他虽爱耍小聪明,性子总归是好的,而非季宗明那般。

    轮到季知德作诗时,没有季玉澜的帮助,他却发挥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落下风,也不会抢了陈家人的风头。

    而后,众人各自散成部分,去往不同的地方赛马采花。

    季玉澜并未与季知德继续待在一起,而是去找了柳鸢。

    四月芳菲,梨花正盛。

    说来,陈家四郎,刑部侍郎的未来夫人,是前世在陈家,唯一对她心存善念的人,因同样身无子嗣而与她交好。

    季玉澜要找柳鸢打好关系,不仅仅为了那卷古籍同样的西南黄纸。

    若是她能借此查看陈家人管的案例,后续借沈纵知道陈家的手段,便能看出陈家做的腌臜事有何先例,先一步提防着。

    那卷有谋逆之言的古籍,只是个开胃菜。

    季玉澜恭敬地向柳鸢行礼问好。

    随后她淡然一笑,晃了晃手上的花篮:“姐姐可愿与我结伴采花?”

    柳鸢转过身,打量面前着女子,心中生出几分好感:“自然。”

    一路采花,季玉澜陪她聊起家常,又讲起些与柳熙的趣事,逗得她心情愉悦许多。

    柳鸢先一步开口:“季姑娘于我有求?”

    季玉澜看着她,话说得柔和婉转:“不敢。我只是莫名心觉,姐姐近日为身体而烦心?”

    柳鸢停下脚步,略感惊讶:“你且说是何事。”

    “北疆有道法子,能治体寒。被流放在外的人若苟活下来,留在当地做苦力时,便会用此法驱寒。姐姐去查就能知晓一二。”

    上辈子,她并非死在流放路上,因柳鸢与她在柳家的闺中好友多加照拂,打点关系,她熬到了北疆,在那当了五年苦力。因此,她才知道此法。

    柳鸢是个聪明人,被这么一点,也稍微敛了神色,认真道:“这法子,我倒是急着要,自己去查恐怕时间不够。妹妹可愿替我做事?”

    陈家订亲的日子就在眼前,她若要孤身去查,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季玉澜得到答复,心中一松:“当然。就是我家中长辈的身体不大好,大夫说缺一味西南树皮做药外敷。”

    “西南树皮不贵,运到京城却贵,我家也非什么达官显贵,要的又急。”

    “若是有西南特供的纸能稀释了,做药就好。哪怕只有三分效果呢。毕竟算上纸的材料,没有与药材冲的。”

    她扯谎扯得淡定又自然。

    柳鸢思忖片刻:“倒也不是不可。说来巧合,我们都是寻药,又都急切。”

    西南黄纸在刑部特供,但也在西南盛传。要得急,哪怕二人心知肚明纸从哪来,也查不到柳家头上,不过当作寻常纸张便是。

    *

    事情敲定后,季玉澜给出药方,也很快收到了二十张西南黄纸。

    这已然是第三日,翰林院讲师要来的那日。

    她依稀记得讲师来是在下午,于是趁着午时的阳光,在书房内赶快动了工。

    她打湿了柳鸢所给的黄纸,贴在古籍上,又用毛笔侧锋沾墨,借着这层薄纸,细致地往古籍上抹墨描摹字体。

    随后,打湿的纸被拿起,墨迹被自然地晕染开。季玉澜循环往复十份,直到所以古籍都被处理后才搁笔,确保只有零星的字能看清。

    如此,以假乱真。

    季玉澜将它们放到太阳下晾晒。

    “现在开始晾晒,时间应该也足够了。一会直接交给翰林院讲师便是。”她正准备告退,却被季宗明叫住。

    季宗明见她解决了棘手事,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被季玉澜抢先一步:“阿爹是要说我的婚事吗?”

    “玉澜,为父年事已高,唯一心愿就是看你出嫁。如今,我帮你寻了个好人家。”

    “礼部尚书,如何?”

    她就知道。

    季玉澜吐了口气,转过身,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讥讽。

    上辈子,她在陈家,谨言慎行,伏小做低,是卸了一身的锋芒冷漠,温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但陈家同辈与她讲私房话,仍然无不和她针锋相对,处处贬低。

    这群人便是看她虽为正妻,却只是季家送来讨好人的摆件,实际并不受宠,因此有胆刁难。

    季玉澜的衣食住行极差,也不肯低头。然而就京城内,他们还被传闻相敬如宾,恩爱非常。

    季玉澜在陈家的待遇被往天上吹了去,连季家都被蒙在鼓里。

    季玉澜本以为这位前夫是好名声,谁料是让季家放松警惕,将来被一举抓中把柄诬告。

    毕竟她了解祖父与阿爹的性情,如何也做不出此事。

    如今再论婚事,她倒非还想做真爱的春秋大梦。若换作从前,只想当安分闺秀的她,挑夫家家世相当,看得过去也就罢了。可偏偏陈家人如此对她,如此对季家。

    如今她压根就不想嫁人。她忘不了那日季家被判谋反,忘不了流放路上的苦难。

    她只想护着季家和阿母,好好报复那些人。

    她道:“阿爹觉得礼部尚书是个好人家吗?”

    礼部尚书性情古怪,上辈子对她动辄羞辱,见她毫无反应后,便不闻不问。但最令她接受不了的,是他给自己的待遇,简直比下人还差。

    他还养着一堆爱妾,日日找她麻烦。

    如此,陈家亲戚仍假模假样安慰自己,说礼部尚书陈家五郎,本就是个冷清性子。

    他简直比街坊卖的烂黄瓜还恶心。

    “如何不好?他虽样貌平平,生性放纵了些。但你嫁过去可是正妻,又非不给你名分。这已是高攀。”季宗明鸡蛋里挑骨头似的,列出所谓的优点。

    季玉澜还想反驳,却见季宗明突然松了口:“罢了。你要不想嫁陈家礼部尚书,就嫁这位吧。”

    “沈纵。他官任讲师,如今季家得势,不算得高攀,不欠人情。”

    “二来,沈纵是礼部尚书最得力的谋士。你嫁他,亦能达成与陈家交好的目的。”

    季宗明分析道。

    季玉澜愣住。上辈子她陈家的前夫娶她进门,是有所可图。沈家既然于季家无所图,沈纵又怎么会愿意娶她。

    季宗明似乎看出季玉澜所想,转身从古木箱子中拿出一份婚约:“其实,季家曾与沈家有情谊,你与沈纵青梅竹马,有一份娃娃亲。”

    “但当年陈家扶持,我本看沈家家世与我们不再相当,刚好沈纵到了识道理的年纪,也未签字,就——唉……”

    “总之,沈纵母亲是签了字的,沈纵不可能不认。再说他家世作风都十分清白,家底殷实,又与陈家有关系,你该满意了。”

    季玉澜脊背狠狠一凉,努力回想,却始终觉得年少记忆十分遥远。她只记得,小时候她似乎经常梦魇,精神恍惚,总是健忘,此后长大才逐渐好转。

    但陈家与沈家,一个狼穴一个虎口,她跳火坑,都比不上这两个鬼门关凶险,有何可选?!

    ……僵持间,大院门口敲门声阵阵,季玉澜不想抉择婚事,干脆借去迎客的由头出了书房。

    这一开门,她却呆在原地。

    温文儒雅的男声响起:“翰林院讲师沈纵,来找季知县。”

    四月柳枝漫天飞。沈纵一身素衣麑裘踏进季府,外头是墨色暗纹,里头是正红狐裘,官服显得他稳重端正。

    想起那纸婚书,想起前世他的所作所为,季玉澜心底犯酸,眼睫一颤,衣袖下的手不断抖动,捏紧,指甲把掌心抠破了皮。

    临走前,季宗明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你也该为你母亲想想。”

    季玉澜知道,他又在拿母亲做要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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