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是端阳,撒雄黄,门插艾叶,粽香满堂。

    赵应安推门而入,裴静文恰好剥开粽叶,竹筷插入黏稠糯米,自然而然向前一递,眉眼带笑问:“吃不吃?”

    “什么味?”赵应安箕踞而坐,接过粽子闻了闻,“咸口甜口?”

    裴静文瞧了眼矮几上的马兰草,回道:“甜口的,里面有豆沙夹心。”

    赵应安闻言将粽子递还给她,叹气道:“咸口粽子才好吃。”

    “喏,这是咸口肉粽。”裴静文指了指绑着红绳的粽子,继而抗议道,“我不管,粽子必须是甜口!”

    “咸口!咸粽才是王。”

    “明明甜粽才是王好吗?想象一下,晶莹剔透的糯米裹上白糖,清新又香甜。”

    “糯米本身就甜,还裹白糖,甜得齁人。”

    “咸肉粽一口咬下去,腻死人了。”

    争辩着吃完粽子,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裴静文向后仰栽进软枕中,懒声问道:“不是要和青苍去定昆池,怎么有空来找我?”

    赵应安扯了个软枕抱怀里,轻哼道:“谁让他静静嫂嫂的未婚夫突然命他出城办事,没人陪我,可不得来找你。”

    裴静文稀奇道:“办事?”

    赵应安点了点头,无赖道:“具体什么事没注意听,反正尔尔陪不了我,你家林三就别想陪你。”

    “看到他就烦,”裴静文翻身笑望身着淡粉衣裙的女郎,“你们之间的梁子还挺深。”

    赵应安懒洋洋躺下,怪腔怪调地说:“谁让我负心薄幸,害纯情小少年大病一场。”

    “哈哈哈……”裴静文被她逗笑,“我还以为是为着那一箭。”

    “他那一箭是下意识反应,多年过去,早就忘了。”赵应安薄唇轻抿,“我承认我以前对尔尔不好,可那场病,我始终认为是尔尔自己的原因。”

    两人因成亲一事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嵇浪难过,在寒风中坐了一夜,还不披裘衣,他不生病谁生病?

    赵应安反问道:“十九岁的成年人,难道不知道吹一夜冷风会冻病?”

    不等裴静文接话,她自问自答:“他当然知道,然后呢?他还是那样做了。”

    “以作践身体来表现深情,和那些用自杀威胁恋人不要分手的变态有什么区别?”

    “你家林三视我为害尔尔重病一场的罪魁祸首,殊不知罪魁祸首是尔尔自己,不是不愿成亲的我。”

    “他不是不知,他是帮亲不帮理。当然,我肯定站你这边。”裴静文以手撑头,“你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

    “尔尔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彼此喜欢,就该在一起。”赵应安兴奋道,“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吗?我就喜欢欺负他。”

    如果说极具攻击力的林建军是肆意生长的荆棘,生性温吞的嵇浪便是内敛细腻的含羞草。

    平时随便逗逗就羞赧地合拢枝叶,该他大胆时又红着眼睛,胆怯地发狂。

    “你好变态,”裴静文满地打滚,“太变态了。”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

    林建军打着伞来到清凉台,想起赵先生说要来寻她,侧眸吩咐道:“你们先在厢房廊下候着。”

    桑落等人颔首称是。

    青年推开自雨屋正中房门,左次间传来女郎亢奋声音,抬脚靠过去。

    “这个不好,骚而不媚,有点俗气,不过身材不错,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这是阿静的声音。

    赵先生的声音传来:“这个这个!白净削瘦,眼角微红带泪,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仰头看过来,衬衫半透不透。嘶……破碎的他,下流的我。”

    嗯?和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先生判若两人。

    阿静的语气很亢奋:“来看我这个,反绑双手跪地,露出半边侧脸,结实肌肉撑起严丝合缝的西装,衬衫随意卷至小臂,手背青筋暴起。我的天!这是什么人间尤物。”

    “咦,你收藏的都好野,下流。”

    “我才收藏千多个,比你少一半。”

    “你第一个收藏时间是五年前,我这两千多个可是十几年的积累。”

    “哈哈哈……你也就是早几年过来,没网络给你用,否则还不知道多少个。”

    赵先生的语气充满抱怨之意:“啧,没网络是真的烦,好多功能用不了。”

    “但凡有网络支撑,凭借强大算法设计起义方案,不断推演修正,说不定我们能平推魏朝,翻身把歌唱,想想就有趣。”

    “你别说,是挺有趣!”阿静语调高昂,随即又降下来,“但是平推魏朝后的政体是个问题,算法只是战略层面,生产力提升不是一朝一夕,工程量庞大。”

    赵先生叹道:“是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摆在那里,必须建立集权制,集中所有力量发展,而最好的集权制就是君主专制。”

    高家建立的君主专制王朝和共和国人建立的君主专制王朝有区别吗?定然是有的。

    区别大吗?初建国时可能很大,随着时间流逝,被权力包裹的人性最难考验。

    太阳底下无新事。

    不考虑那么远,只说几十年后他们甩甩手走了,新王朝又该何去何从?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赵先生的声音变得冷静,“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至少死伤数百万,战争洪流面前,所有人都很渺小。”

    “有个正统王朝,天下还不至于大乱。”阿静也冷静了,“能太平度日,谁会喜欢战争呢?”

    “平推魏朝?”突然出现的冷冽男声打断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有趣?”

    裴静文倒吸一口凉气,僵硬地转头望向推开房门不进来,负手立于门洞中央的青年,大惊之下竟忘了收起星网屏幕。

    林建军半眯着眼,淡扫屏幕中裸着上身、只穿了条黑色长裤的男子。

    那男子咬着匕首单膝跪地,脸上糊了些血色颜料,明明是只温顺小绵羊,却装模作样流露出凶狠目光,连花天酒地的赢儿都比不过。

    林建军冷笑,多问一句:“阿静喜欢这样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裴静文忙不迭收起星网屏幕,胳膊杵了杵一旁的赵应安,不想她早就收了屏幕,无辜地冲她眨眼。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裴静文指着装无辜的赵应安,神情严肃道:“她的星网。”

    赵应安震惊地瞪大眼睛,原想反驳,耐不住她哀求目光,一本正经道:“对,我的。”

    林建军说道:“青苍还有一个时辰回城。”

    “我不能助纣为虐,”赵应安瞬间哀痛万分,仿佛真为女郎着想的好友,“静静,要学会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别走,”裴静文攥住她裙摆,“安安,我需要你。”

    “我相信你能行。”

    “我不行。”

    “你可以。”

    “别走。”

    林建军面无表情看着来回拉扯的两人,深呼吸平息情绪,说道:“贵客将至,还不快梳洗妆扮。”

    裴静文探出半边脑袋,瞅了眼沉着脸端坐明间主位的蓝衣青年,快速跑进盥洗室,再出来时穿了件与青年衣裳同色的云水蓝罗裙。

    夏日灼灼,桑落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两支白玉簪修饰,清丽爽净,冲淡恼人热意。

    西宅正厅,侍女垂首侍立,双手自然垂下搭在身前,默然不语。

    裴静文想像赵应安一样蹲盛满冰块的冰鉴旁歇凉,奈何手腕被青年握住。

    虽说他没使力,刚才到底做了两件亏心事,打着团扇乖乖站他身旁,胡乱想着贵客身份。

    沐浴焚香,扫径迎客,中门大开。

    据安安说,只有圣旨和极尊贵的客人才有这待遇。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来长安快一年,第一次碰到将军宅开正门的情况。

    裴静文实在好奇,索性直接问道:“是谁要来?”

    林建军缓缓吐出两个字:“贵客。”

    她又问:“什么样的贵客?”

    他垂眸看她,微笑道:“自然是值得尊敬的贵客。”

    他还不如不回答,裴静文不问了,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小郎君,”门房一路小跑至正厅廊下,抱拳说道,“嵇郎君已至巷口。”

    “知道了,退下。”林建军牵起裴静文往外走,赵应安想了想,提起裙摆跟上两人。

    嵇浪翻身下马,冲赵应安挥了挥手,走到马车旁,颔首道:“娘子,到了。”

    秋四提前一个时辰回府报信,作为车夫的秋十一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林建军跟前,拱手笑道:“将军,先生,属下回来了。”

    “回来就好,”林建军轻拍他臂膀,“早等着给你和老四接风洗尘,”瞥了眼蠢蠢欲动的秋英亲卫,复又笑看他,“有你好受的。”

    秋英亲卫里,裴静文和他打交道最多,熟稔道:“好久不见你,你干什么去了?”

    秋十一笑答:“去南边办件事,两月前就该回,出了点意外,拖到现在。”

    裴静文关心道:“受伤了?要不要紧?”

    秋十一抱拳道:“多谢先生关心,属下一切无恙,没受伤。”

    “没有就好。”裴静文看向马车,“车中是谁?”

    作为濯缨院一等侍女,桑落的地位不亚于两宅诸管事,甚至更胜一筹。她款步行至马车前,缓缓打起车帘。

    此举吸引众人注意,与秋十一叙旧的秋英亲卫和门口的侍女仆役纷纷翘首以待。

    马车里走出一位瘦弱小女郎,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小脸蜡黄,眼睛局促不安地转动,手紧紧攥着衣摆,似乎不知放在何处。

    正门大开只为迎她?

    小女郎拘束地笑了笑,踩在矮凳上,骨瘦如柴的手伸向马车。

    一只苍白无力的手自车中探出,搭在小女郎腕上,一位身穿青蓝宽大道袍,神情恍惚的女郎弯腰踏出马车。

    她立在马车上,未盘发髻,及腰长发随风翩飞,面带病虚之意,一双眼眸无波无澜,平静地注视被侍女簇拥的蓝裙女郎。

    好一位离经叛道的女郎。

    疑惑不解的裴静文对上她视线,眼睛里霎时迸发出意外的惊喜。

    她奔至马车前,拥住初初站稳的陈嘉颖,喜极而泣道:“你来了,真好。”

    众人瞬间悟了,原来是主母旧识。

    难怪将军命嵇郎君长亭相迎,难怪将军宅大开中门。

    陈嘉颖缓缓抚过女郎一颤一颤的后背,温声说道:“谢谢你还记得我。”

    晚香居位于西宅后院小山脚下,离杏花雨和清凉台较远,靠近赵应安的思归院。

    晚香居正屋坐西朝东,两进深三开间,左右各有一排厢房,左厢房靠院墙一侧连着小灶房,庭院里栽了几棵梅树。

    梅香晚来,这便是院名出处。

    四个大侍女并七八个小侍女候在廊下,见众人走进院中,其中一人打头,其余人跟着她迎上前来。

    “乌黛见过陈娘子。”她便是去岁被林建军恐吓之人,也是裴静文失踪那晚飞奔报信之人。

    此番陈嘉颖入京,林建军突然想起她,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陈嘉颖环视精致院落,声音虚浮道:“怎好受此礼遇,有乔乔照顾我就够了。”

    桑落笑道:“娘子既有恩于先生,便也是小郎君的恩人。如此待之小郎君犹嫌不足,还请娘子宽心住下。”

    赵应安惊讶道:“恩人?”

    挽着陈嘉颖的裴静文亲昵地靠着她,笑盈盈地说:“没有她,恐怕那天我就和人同归于尽了。”

    那天,自然就是她到魏朝的第一天。

    桑落拦下欲跟进屋伺候的侍女,又叫住怯生生的小女郎,温柔道:“乔乔先跟着姐姐们玩耍,等会儿陈娘子叫了,再进去陪伴陈娘子,可好?”

    “同归于尽是什么意思?”最里面的寝室摆了三个盛满冰块的冰鉴,衣衫单薄的赵应安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你都经历了什么?”

    裴静文隐去陈嘉颖曾被卖进青楼和她与阿荒之间的私事,大致讲了一遍她初来魏朝的经历。

    陈嘉颖懒得听,踱步至冰鉴旁,垂袖挡住两人视线,取出一块碎冰含在嘴里,精神稍稍恢复。

    “操!畜生!”许久不曾说脏话的赵应安全身血液沸腾,恨声怒骂,“还好陈娘子和那阿荒在,不然村里的流氓肯定不会放过你。”

    “可不是!”每每想到此事,裴静文就恨得牙根痒痒,“但凡那天我带着青科院配给我的激光枪,他们一个都别想逃!”

    “咳咳……”赵应安没想到她敢说这些,赶紧咳嗽两声提醒她。

    裴静文笑道:“忘了介绍,陈嘉颖,共和国人,”又对陈嘉颖说,“赵应安,共和国中学政治老师。”

    “青科院?”陈嘉颖同赵应安颔首示意,转头望着裴静文,“你是青科院成员?”

    裴静文黯然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陈嘉颖眼眸微垂,声音轻如云烟:“我来大魏之前,曾接到青科院邀请函。明明只差二十四天,我就能正式成为青科院成员。”

    裴静文面露茫然:“你是……”

    她记得陈嘉颖初来魏朝时十五岁,十五岁就受邀成为青科院成员,她究竟是谁?

    陈嘉颖凄凉一笑:“京北大学时空工程学院空间物理专业新生陈嘉颖。”

    京北大学时空工程学院,空间物理专业!

    校友!

    裴静文一把握住她手腕,激动道:“你能解释九星会聚带我们穿越的原理吗?”

    赵应安瞅了眼飘摇欲坠的陈嘉颖,连忙掰开裴静文的手,歉疚道:“不好意思,静静只是太想回家。”

    眼泪簌簌落下,陈嘉颖却是笑起来,脸颊惨白如昙花,美丽而又脆弱,好像正在凋零。

    她死气沉沉道:“都忘了,脑子坏了,记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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