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拉开流烟阁的纱帘的时候,日光淡丽地铺洒进来,透过斑驳缝隙,像是星河的波光粼粼。

    素羽从窗边走近慕如烟的床榻,见她已经醒了。

    还记得杜若离都前忧心忡忡的眼神,还有她临行前的千叮万嘱,素羽知道虽然慕如烟嘴上绝不肯说,但一直在承受着怎样的苦痛。

    杜氏虽不是武家,但既是贵族,几副足以传家的宝剑还是有的。

    有一日,慕如烟将她们都支开,独自待在杜府书房里。素羽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在窗外看。

    只见小姐静静站在房中,手指轻轻抚过一柄宝剑,似乎为了什么正在犹豫。下一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伸出手去用力提剑柄。

    竟然提不起来!

    窗外的素羽瞪大了眼睛。

    虽然杜若安慰说,身体经过慢慢调养,会好的。

    杜若不会骗人。但是,即便身体或许可以恢复,但这一身的武功,终究是废了。

    从小到大,素羽看着慕如烟跟着师傅怎样一拳一脚,吃了怎样的苦才修成的身手,那是让她得以骄傲自信地驰骋在远方战场上的力量来源。

    素羽在窗外忍住哽咽出声,见房内的慕如烟身影像静默的山石,一动不动地久久伫立。

    房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一点动静。

    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镶着琉璃玉石的剑鞘上。

    收回思绪,素羽连忙敛了自己脸上的感伤,将床上的慕如烟扶着坐起,闲话家常地笑道:“小姐昨儿回来,第一晚睡得怎样?还是自家住着舒服吧。”

    慕如烟微笑点头。

    自从那日暴怒失控之后,素羽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

    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比以往更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如姐如母的女子的力量。

    在自己最为脆弱无力的时候,是这个女子用其与生俱来般的那种平静稳重来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肯定都会好起来。

    一个多月了,她的身体渐渐有了恢复,终于可以照常行走,所以昨日才硬撑着去了朝上。

    清晨的园林,淡雾薄辉,甚是清灵。素羽撤走了多余的家臣,府中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

    但那种寂寥倾颓之感,却是因为昔日亲朋旧友的全数离去。

    凤影与骆珏一到北境便遭遇雪灾。一边要抚民施助,一边还要注意北旻的动向,镇北军肩负重任,分身乏术,慕如烟怎还能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近况。不只是不想让他们徒增担忧,更是因为根本说不出口。

    对于当朝其他人,发现她不见踪影,一定会妄加揣测。若让人发现她垂死重伤,各种势力必定暗中蠢蠢欲动引发震荡。于是她向朝廷一纸告假,谎称自己去了东海逍遥。她在朝中一向顶着骄纵的名头,当时拥立完东宫,在军中权势滔天,没有人会怀疑她的作为。

    可奇就奇在,朝廷也收到了朱荃的告假,也说是去了东海。

    朱荃和慕如烟在太子入东宫的同日离开了世人的视线。广乘王府也同慕府一样,仿佛沉入静默的深海。

    众人于是更加不疑:这兄妹俩自小一起散漫胡闹,自然是一同离开玩乐去了。

    清漪园露台轻纱依旧随风飘舞,却掩不住冬日的清寒。

    再过些时日,梅花就要开了。

    倚梅苑却已再无人影。

    慕如烟原本以为,自己死了,也就自然不用给表兄那个答案了。可如今活过来了,表兄却不见了踪影。

    “广乘王府虽然空空寂寂,但却丝毫不乱,世子应是无事。”

    慕如烟沉沉点头。当初人们对她无事的判断,很大程度也是出于见慕府并没有乱。

    可反过来想,不是更应该担忧么……

    见慕如烟依旧双眉紧锁,素羽继续道:“说不定真的是在莀世子的东海属地。我曾听闻,有人说广乘王也常在那里。广乘王与东安王本就是……同根同源。”

    同根同源……

    看慕如烟今日精神好些了,脸上也多了丝血色,素羽欣慰道:“也多亏了莀世子送的鹿茸,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姐就在杜若府上,送去鹿茸也不过是为了笼络全都城贵族的人心,但巧在小姐正需要。”

    慕如烟垂眸。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他早就知道了。

    昨日她在朱莀的车上就是在思忖这件事。

    车上有药香说明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紫微殿上按肩的举动不过是确认罢了。

    当时她正想着朱莀是如何知晓的,不过没想到倒是他自己将缘故和盘托出。既然是从清月那里得知的,也就说得过去了。

    令人奇怪的是——那个人的反应。

    回想他昨日在殿上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慕如烟告诫过杜若,不要将自己中毒的事告知朱景深。

    以杜若的聪慧,也应知道保密并装作无事发生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做法。即便再想说出来,她也会守口如瓶。

    昨日紫微殿上,是两人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再见。

    她在殿门口遥望他,冷静的皮肉之下禁不住内心的颤动:南疆一役,不仅远在战场的她自己手上沾满鲜血,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守在都城不得不磨刀霍霍的他,何尝不是?

    可她选择了逃离,而他却在遭遇背叛之后,选择了默默背负,继续前行。

    *

    “罢免……”读完最后两个字,杜若手忍不住颤抖,缓缓将奏折放下。

    帝王的寝殿里,清烟袅袅,从紫桐鎏金香炉中透出高雅的药香。

    行宫比皇宫温暖。桥廊亭阁,也比皇宫灵动许多。

    御榻之上,帝王已经服下冰莲陷入沉睡,其实是听不到杜若读奏折的声音的。

    陛下在入睡前,曾问杜若:“朕听说,人即便睡着,也是能听到别人说的话的。”

    杜若颔首垂眸,小心思量。

    她知道这其实是帝王的暗示,他在恩准、亦或可以说是在委托,令她阅览每日从皇宫送来的密件,代为了解朝廷发生的一举一动。

    如此,她便成了这座像孤岛一般的行宫中、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媒介。

    “臣也有听闻这一说法。”杜若低眉恭顺答道。

    “那朕在沉睡时,就由你每日在榻边阅读。”

    “是。”

    强按住一阵心慌,杜若坐在帝王御榻的不远处静守,伸出双手,看十指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

    从今日送来的奏折得知:如烟被罢免了……

    离身体恢复还太早,是什么让她不得不在朝上露面?

    在遥远的都城,正在发生着什么?

    她望向在不远处安睡的帝王。

    冰莲经杜若之手调制,已尽数让陛下服下。剩余的少量细微粉末,也入了香炉,化成了烟,在房中无声缠绕。待药完全生效——那将是好多日子之后的事了——帝王会自动醒来,恢复健康。

    陛下只命她每日在榻边读奏折,并没有其他的吩咐了。

    若都城发生了天大的变故,该怎么办?

    叫醒他?

    那这续命的冰莲,就白费了。

    帝王在睡下之前对杜若的一句话是:“朕信得过你。”

    望着帝王平静的双眸,杜若失语,暗暗颤栗。

    他好像竟能看清所有。

    信得过……

    没有经历过挣扎的人,不值得信任。

    在这宫里尤甚。

    杜若忆起程娇献来冰莲的那一日,宫中的场景。

    两株冰莲,一株用来试真。

    太子随手一指,从众多病弱中选了一名刚晕厥过去的老者。老人服下了冰莲之后,竟然苏醒了过来,面色顿然清朗矍铄许多。医者前去把脉,证实确有效力。

    众人直呼神奇。

    刚在太医院的药库安置好另一株冰莲,只听皇宫人声攒动,热闹非常。

    宫人们如锦簇的花丛在远处疾走,一众人坑哧坑哧合力肩扛着什么巨物,上面盖着华贵的赤金锦缎,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那团人扛着庞然重物往别处去了,其中出了几人兴冲冲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托着琉璃镶就的盛盘。

    这什么东西,竟送到太医院的药库来?

    还不待杜若问出来,宫人已揭开盛盘,喜形于色汇报道:“东安王秋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上等鹿茸。”

    那鹿茸粗壮饱满,棕红润亮,确实是绝好的上品。

    杜若愣了愣:“鹿茸……不是这个季节呀。”

    宫人转头看了眼不远处众人抬着的重物,笑道:“应是东安王猎到巨鹿,迫不及待要献给陛下,鹿茸是顺捎来的吧。”

    杜若点了点头,转念想来,鹿茸滋补,自然对陛下的身体有好处。

    若是也能给如烟……

    还未待她细想,托着盛盘的宫人已喜滋滋道来:“东安王向来慷慨,一样的上品已送往都城所有贵族府上。杜大人今儿回府看看,应是也有呢。”

    杜若惊讶不已,微微皱眉。

    诚然,东安王对帝后从来懂得讨好逢迎,此举也没什么好令人奇怪的。

    东安王府也惯于笼络人心,好东西不吝于四处分赠贵族。只是,谁不知道上好的鹿茸是何等珍贵,都城贵族人手一份,这次的手笔,实在难以简单用“慷慨”二字来形容。

    杜若听不远处几个宫人叽叽喳喳嚼舌,双臂因兴奋而大张:“你看到了么,那——么大的鹿,也太厉害了。可,不是听说,东安王腿脚不便了好几年了么?”

    “自然是莀世子的猎物。莀世子的身手,可是和太子殿下不相上下。”

    朱莀……

    杜若心里隐隐一紧。

    “陛下特别恩典,准大伙儿前去观赏巨鹿。”宫人笑道,“杜大人一起吗?”

    杜若微笑着摇了摇头。见一大众人欢呼雀跃地跟着跑去看那稀世奇景了。

    不知不觉斜阳西下,余晖像一层薄雾,打在殿阁的弯檐上,随着夕阳的西沉,光影越来越暗。

    皇宫变得越来越空荡寂寥。

    “东宫端凝殿走水啦!”夕照之下忽然有人大声一喝,剩下的一众宫人卫士连忙全往远处奔去了。

    四下骤然空旷无人,留杜若独自怔怔立于原地。

    端凝殿……那是东宫收藏衣物与宝器的地方,不常有人。

    每日此时,太子都与陛下同在御书房议事。

    今日应是也不会例外。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药库,里头安放的是传说中的神药——冰莲。

    杜若的身体禁不住隐隐颤抖。

    若是……

    她拼命按住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可无奈那念头却仍是不由她控制地潜入了她脑中……

    若是能将这冰莲施在如烟身上……

    一株冰莲只够给一个人用。

    陛下的身子已如强弩之末,若没有冰莲,即便是再好的鹿茸,也是救不了的。

    可是如烟……

    空荡荡的皇宫,人们尽数褪去,太医院通向东华门的路成了一条坦途。

    面前的殿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座极具诱惑力的怪物。

    夕照下的空气,好像都扭曲了。

    脑中嗡嗡一片,杜若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走进了药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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