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需对自己的所做负责。

    “就算你当时没有那么说,你母亲也会那样选。”

    “那是她的选择。但那并不能掩盖我的所做,我的选择。我说出了那些话,这就意味着,我也已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们都需对自己的所做负责,也必将为它负责。

    *

    “什么东海商会,那些商户中有男有女,男男女女,成何体统!”

    “女人不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反而抛头露面。女人经商,乃颠倒阴阳,牝鸡司晨,注定会失败,还会把国家拖向深渊啊!”

    紫微殿闹闹哄哄,男人们越说越群情激愤,议论的中心从通商特许权移到了女人身上。

    “说得好像男人把这世界搞得有多好似的。”

    一瞬间鸦雀无声。

    邹准惊讶地看向方才发话的朱莀。

    原本他还以为,朱莀使计将慕如烟逐出朝廷,也是为了今日群臣排挤雍家做铺垫。若慕如烟在场,众人哪敢拿女人说事。

    可当人们谈到女人不应掌权的话题,朱莀却用一句凉声让所有人闭了嘴。

    群臣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邹准默默望着朱莀的侧脸:一片浑浊之中,他一身白衣,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满殿,眼中流露的是冰冷的轻蔑。

    怎会没有注意到呢?不到短短两日,朱莀的威信已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如果不是顶点的话——足以令人惧怕。

    朱莀看似什么也没有做,却利用隐秘的私欲将众臣的人心汇聚在他的身后:他们知道,站在莀世子的身后,就像撬动了在太子另一端的翘板,他们可以利用那座翘板,一起去角逐利益、权力。

    林立的派系在悄无声息间,竟然统一了。

    这世间,谁更正直,谁便能得天下?

    若是那么想的话,便太天真了。

    谁掌握了欲望的那座翘板,谁便掌握了天下。

    古往今来,从来都没有变过。

    紫微殿的上空仿佛有了两个权力中心,一个在王座之上,另一个在原本属于朱荃和慕如烟的位置。它们各自形成一个漩涡,以洪涛巨力牵引着万物。

    “邹大人怎么不说话了?”臣僚笑道,众人终究将话头带回到了正题,“邹大人不会是因为,令尊在东海有切身利益,而内心有所偏颇吧?”

    右相在东海置业的地契被上呈于太子,作为邹准在南疆通商特许权上无权插手的证据。

    不仅如此。

    朝堂的你争我夺总是得一寸,进一尺。

    今日在此问题上邹准一旦放开,明日他们便会乘隙借势,逼他彻底交出户部的话语权。

    紫微殿气氛僵持,邹准望向高远的王座,好友周围的空气依旧宁静深邃,波澜不惊。

    一片短暂的静寂之后,邹准悠悠开口:“家父买的什么地,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阁僚一阵哄堂吵闹,对邹准的耍无赖群起攻之:“邹大人说的什么玩笑话。”

    “真是不凑巧,” 邹准静静凝望高处——虽然因遥远,是看不太清好友的面容与表情的——嘴角微微扬起洒然的笑容,“本人已经在昨日和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

    众声哗然。

    惊愕聒噪的殿宇内,唯有高处王座旁的帷帐,随风安静地轻轻舞动。

    “不仅和家父断绝了关系——我和邹家,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除籍……

    从宗室中彻底除名,便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甚至,放弃了贵族的身份。

    *

    昨日在邹府,吕潇潇走后,家臣见邹准依旧悠闲喝茶。

    因白家公子在场,他也不方便多说,可是等啊等,就是不见邹准起身。要知道,其他阁僚在大将军被罢免之后,可都是摩拳擦掌,或拉帮结派,或各自筹谋。

    实在忍不了了,家臣终于摁下邹准手中的又一盏茶:“大人不去递折子?”

    “递什么折子?”邹准嘻嘻笑道,“我今日忙着呢。”

    “忙?”家臣与白晏异口同声问道。

    家臣无奈抚额:“忙?都这时候了还去找女人?解语楼不都已经……”

    “去办手续。”邹准打断了家臣,脸庞格外平静,“你们也好好收拾收拾——搬家了。”

    听邹准简单说完他的打算后,不仅白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家臣像天塌了一样,一脸欲哭无泪:“朝廷的那些死俸禄,在都城里根本租不到像样的房子——大人,您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啊——!”

    邹准噗嗤笑出来:“放心吧——是我搬,又不是你们搬。”

    家臣话头一下子噎住,无言僵立。

    邹准转头看向院外,冬日暖阳铺洒在枯树干上,衬着房内的书香气,如诗如画。这是他从小太过习惯的画面,与生同来的空气。

    他望着树上的淡彩阳光,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从今以后,我也雇不起你们了。”

    白晏凝视着邹准平静的侧脸。

    在这个阶层泾渭分明的国度,世袭贵族都是有严格配额的。

    一旦放弃,要想再回去,机会极其渺茫。

    何况他是将自己从宗族中除籍。若在籍中,即使不是家族的继承人,也享有身为贵族的配给,由家族分拨不论是土地或是赋税的收益。可一旦除籍,就再也没有了那些财产与身份上的权利。

    所以对邹准来说,做出这一决定的一刻起,他的人生基本已经定了:从今往后,便是平民了。

    白晏喉咙有些哽咽。

    都城寸土寸金,若不靠世袭的财富,仅凭朝廷俸禄,可能连城中的屋舍都无力租赁。

    反观堂堂邹府,书香门第。邹准自出生起,过的是怎样优渥光鲜的生活啊。

    白晏本想开口邀邹准与他同住,但还是止住了。

    既然他本人已做了这样的决定,又怎会接受支援。

    “为什么?”白晏望着邹准,想从他稀松平常的笑脸中寻找答案。

    是因为,慕如烟已经不在朝上了,他知道若他还不能坚守在上面,坚守住户部——不论坐在王座上的表兄是否还信任他——留表兄一个人在那座污浊的大殿里,实在,太辛苦、太孤单了……?

    “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邹准眼神澄净明亮,笑道,“人总要自己选择走出去,走出那种理所当然的舒适。”

    “自己选择……”白晏轻声复述着,“走出……理所当然的舒适……”

    “正像那个人说的——”邹准轻轻点头,“任何理所当然的舒适,都会在看不到的地方,让我们付出代价。”

    *

    紫微殿里像一锅烂掉的闷粥。

    “邹大人对自己也太狠了。”

    “所以他昨晚一夜没睡,是在搬出家门啊。”

    “为了保户部的权力,至于么……多少人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贵族的品籍——类似贵族的品籍也好。”

    “没了贵族的身份和财权,谁还愿意和他联姻啊。不愧是整日在外面瞎玩厮混的人,也不为自己将来的后代考虑考虑。”

    朱景深在高处默默遥望着邹准。好友面上轻松笑着,似乎对自己的决定全然不以为意。

    他曾经想过远走高飞,做一个逍遥的亲王,甚至愿意放弃一切隐姓埋名。因为他对宫廷早就厌恶,只想早日逃离这个压抑之地。

    可是邹准不一样。

    每次谈到父亲与长姐,他都像回到了天真的童年,满脸孩子似的快乐。

    甚至,即便再在外头花天酒地,他也不会让沾惹的花草踏入府邸半步。

    邹府不仅代表着锦衣玉食、高门尊位,更是他的心灵圣地。

    “所以,邹大人是要强保东海在南疆的通商特许权了?” 群臣被邹准的魄力所慑,多少也有些底气不足。

    论资历与业务能力,户部在邹准手里简直可称铁板一块,谁也挑不出毛病。看来今日这轮朝堂博弈也只得作罢,从长计议了。

    邹准轻咳几声,嘴角浅扬对众人道:“诸位是知道我的。若要论算账、谈数字,我可以和诸位论上三天三夜,证明目前将南疆海岸仅对东海开放对于国库而言是有利的。”

    众人语噎。

    他话说得没错。同朝多年,他们可都见识过邹准带领的户部阁僚,那是一群随时愿意埋首于纸堆数字之中的痴人。你和他们谈政治,他们和你谈经济;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偏说要去寻什么真理。虽然陛下常常因此恼火,却还就是让他们这群人管着国库放心。

    “既然我们各自有理,又谁也说不动谁,不如——”邹准将目光投向高处的王座,“最后的决断,听太子殿下的吧。”

    嘶——

    众人悉悉索索,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邹准与太子的亲厚关系?

    邹准为了今日争论,可是放弃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众人不约而同瞥向朱莀,想从莀世子身上找到点临机应对的办法。

    可朱莀只是沉静站立,旁若无人一般凝望着王座的方向。

    群臣深吸一口气,只得齐身面朝正前方,异口同声道:“一切听太子殿下决断!”

    空灵的紫微殿宇,红日初升,一丝淡光渐渐潜入。王座旁轻纱微摆,宁谧如画。

    邹准面朝王座静静伫立。

    昔日的好友,现在即便每日朝上相见,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之远。

    两人遥相对望,却再也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既如此——”高远的王座,太子悠悠启口。

    所有人屏气凝神,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定音一锤。

    王座上继续传来清灵的声音:“所谓商者,贯通海内,惠泽四方——南疆也不应例外。”

    偌大的殿宇,瞬间万籁静寂。

    群臣错愕到不敢抬头,心情甚至难以用“受宠若惊”四个字来形容。

    太子竟然、他竟然没有站在好友那一边,也没有选择东海的一边。

    他竟然选择了,将南疆的通商利益开放给全国……

    初升红光洒入殿宇,一片激昂的躁动人声。人人争先恐后用力跪下,高声齐呼:“太子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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