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五,疑罪者,应查实有无,不得自证己罪。”

    凌子翊不知何时,挡在了贝伽盈面前,他冷淡的嗓音犹如天外弦音,平缓得仿佛只是在轻述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周留之对这个既是下属、更胜子侄的弟子不似其他,从来是严中有信,对他抱有很大希望。

    不夸张的说,下一任沂水至高掌门和戒律堂堂主,可任他挑选。

    凌子翊不恃于其异于常人的资质和天赋,修行向来极度刻苦,故而实力远超同辈,在堂内事务也是公私分明、刚正不阿。

    周留之轻轻眯着眼,重新打量起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子,他手上环绕着的玄铁锁链还未放下,“凌子翊,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

    是掌门弟子、沂水首席,还是戒律堂执事,亦或是其他?

    凌子翊面不改色:“周堂主,我既是戒律堂律则执事,便有义务维护戒律堂的规矩,不容任何破坏。”

    律则执事,是戒律堂独特于堂主之外的一个职位,类似于监察督进堂内行事的角色,虽不能与堂主平起平坐,但在事务上却处于牵制关系。

    身为沂水首席,凌子翊获此殊职已有多年,只是以权势压人,这还是第一次。

    周留之气笑道:“好好,你现在与我摆起架子来了。既是以执事身份,那我便要问问你,前次此女身份有疑,如何审查?如何论定?可有记录?”

    “堂内事务既经我手,我自会一一交待,若有疏漏必会领罚。”凌子翊没有一丝迟疑,“但是,一码归一码,今次只论北伽身份之事,无关其他。”

    被点到名字的贝伽盈垂着头,她始终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是因心虚,也因事实确是如此。

    她不是沂水门人,身份作假是真,只是她并无挑弄是非、刺探为害之心。

    可是,人心如何,哪里是仅凭一张嘴便能说得清的。

    更何况,此时她已结结实实触犯了沂水门规,犯了大忌中的大忌。

    沂水与黎阳,曾世代交好,关系甚笃。只是约莫在十几年前起,不知缘由地突然断了联系,这一断便是上天入地、绝无例外的隔绝开来。

    门派各自为政,严查死防,决不允许不在籍在册的外来人等入内,也变得固步自封起来。

    至今日,大约她就是跨越山河、奔赴“敌营”的第一人了吧。

    “你既说疑罪者无需自证己罪,那此女若今后真有害于门派,你又当如何?”周留之冷冷道。

    “不会有此等情形。”凌子翊眼神没有丝毫摇动。

    凌子翊似是信极了她,话语落地,贝伽盈心中狠狠一震,她如鲠在喉,更加说不出话来。现如今,凌子翊不知内情地为她作保,终有一日也会因为她的隐瞒和欺骗而失望。

    周留之早就见惯了虚以委蛇的真小人,满嘴谎话却舌灿莲花,在他眼里,凌子翊便是被贝伽盈的甜言蜜语哄骗了去,如今已是不觉深陷。

    他只觉单单话语已无法将女色迷晕了眼的凌子翊拽回头来,手中玄链一晃,如同贴地游蛇越过凌子翊直朝贝伽盈而去。

    “今日若无祸事,你当庆幸。若来日祸及门派,便是你凌子翊也万万担不起这罪名来。”

    周留之欲强拘了贝伽盈,可凌子翊怎会眼睁睁看此事发生。

    他的眸底瞬间化成冰蓝的寒湖,只消一眼便能冻结一切现实与虚无,贝伽盈碎发吹得凌乱,从她面前凭空由地向上地生出一面净透晶莹的冰墙,足有成人手掌宽度。

    赶在周留之的玄链到达她面门前,环绕着森森寒气的冰墙早已矗立,玄链敲打在冰墙上,猛烈刺耳的震响,酥麻震感从脚底顺着身体爬上指尖,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严子若忍不住惊呼出声:“大师兄!”

    这玄链一击虽只为绑缚,不带有强烈的攻击属性,但蕴含力量十足,却依旧只在墙面上刮下一层薄薄的冰屑,冷烟散去,留下道浅淡的白痕。

    而这冰墙却不同于一般想象,仅仅起到个抵御攻击的作用,玄链一贴近冰墙,便如同被无数虚无的手死死拉住,寒气传到锁链上,覆盖成一层冰霜,更有越来越坚实的趋势。

    周留之抓着玄链一端的手掌心凉意刺痛,他瞳孔猛张,再一用力玄链的冰凌刷啦啦落了一地,散着淡淡冷雾的锁链冰得扎手。

    多年未见凌子翊真正出手,周留之没想到这个从小整日板着一张脸、如小大人的幼苗已然长成了不可轻易撼动的巨树。

    不只是他,在场之人哪有不为此震惊的。

    贝伽盈从来也只听说过沂水首席的盛名,却未见过他真正出手,此刻与周留之的一番对弈,虽不正式,却也彰显了他不俗的实力。

    周留之身位戒律堂堂主,已是世间抱着手指头数也排的上号的顶尖高手,而凌子翊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能将其逼退,可见一斑。

    他年纪轻轻,惊才绝艳,这时贝伽盈才真正明白了午后雨里的那个少年,他说,唤风无需念咒。

    如今,摒弃所有咒语、外物,他自身就是一柄利剑,一张好弓,一件法器,意动心随,利剑出鞘,无往不利。

    只是,这里不是捉妖场,也不是比试台,在沂水跟自家堂主动手,除非他不想混了。

    果然,下一秒。

    严无丰拍着桌子吼道:“够了,要造反吗?”

    他堂堂一个掌门活生生地还坐在这里,信任的两位下属便不由分说地争斗起来,把他的面子放在哪里?

    幸而,严无丰的面子没有游走太久,很快又稳稳地挂回到他脸皮上。

    凌子翊还算是个听话的好弟子,他身后的冰墙化作光点消散一尽,周留之也没再咄咄逼人,非要捉贝伽盈回去审问。

    安静得过分。

    氛围一片凝重,严无丰不发话来,任何人都不敢擅动,当然,除了一人。

    秦洛插科打诨地干笑起来:“没想到啊,子翊这法力愈发纯净了,一堵冰墙透亮净彻,比那寒池水都更清澈些。”

    贝伽盈趁机在凌子翌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的。”

    她就是个骗子,从头至尾骗了他。

    凌子翊余光微侧,他收到这传音入密,内心却如石子入海,没有丝毫波澜。

    “我都知晓。”

    半晌,清冷的声线在贝伽盈心里响起。

    她愣住,一颗心犹如翻云覆海般颤动起来。

    他说什么?他都知晓?他知道她骗了他,知道她身份有假?他又究竟知道了多少?

    若是全然知晓,又为何,要这样护着她?

    凌子翊的心口又微微刺痛起来,他闭上眼,默默压下燥意,不得不地,他再次确认她这一次与他说的话并未作假。

    严无丰耳边响着秦洛左攀右扯的闲言,又瞧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凌子翊,身居主位的他居高临下,深深叹了口气。

    这口气,十分得大。

    大到秦洛都半途停下来,以为严无丰将要有所指示。

    他疑问又闪亮的眼眸看向严无丰,惹得后者忍不住又是一口大叹气,不耐地按了按眼角。

    “你,且说要如何。”他一根手指指在凌子翊的头顶上。

    严无丰看似给了凌子翊机会,可却不知为何,贝伽盈总觉得背后阴森,并没那么简单。

    她背着人又伸手扯了扯方才的那块衣角。

    意思是,让他别犯倔,别跟严无丰叫板。

    凌子翊压下心痛,并未理会身后人的试图干预,如实说道:“尘心峰属于沂水,又独立在外,不如让她回尘心峰去,由寂灭尊者裁夺。”

    严无丰面色如土,谈不上好看。

    倒不是贝伽盈存疑的身份,小小女子不成气候,究竟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之所以如此,只因最信赖看重的弟子如今因着一个女子与他顶撞,像一只缰绳松动的千里马就要失控飞驰而去。

    现在,只不过是因为马匹尚且念旧,才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好。”严无丰扬起下巴,“就依你所言。”

    果然如他所料,千里马得到想要的甜头安分了几分。

    凌子翊微乎其微的一丝放松被严无丰敏锐地捕捉到,他行礼道:“谨遵师命。”

    周留之臭着脸别过头去,但凌子翊还是恭敬地朝他赔了个不是。

    贝伽盈踏着虚浮的脚步,跟着他转身朝外,这感觉似乎又回到了戒律堂再见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往同一个目的地而去。

    当然,也有许多不同。

    她胡思乱想间,却忽觉一股劲风混杂着极强的法力从后心袭来。

    贝伽盈猛然回头,却见一旁的凌子翊嘴角一道淡细血痕,口中轻哼一声,竟扎实受了最高位那人一掌。

    她双手扶住凌子翊,触到他的肌肤冷得透心,贝伽盈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严无丰,那人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两人刚才几乎并排而走,贝伽盈稍稍落后两步,也就是说,严无丰原本下手的目标就是凌子翊,并不是她。

    他是故意的。

    这一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却好像将人玩弄在掌心,恩威并施,严无丰算是玩明白了。

章节目录

我对邻山的师妹有求必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糖糖脆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糖糖脆脆并收藏我对邻山的师妹有求必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