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艰涩道:“我一开始来,并不是巧合。”

    明明是晴天,他的手却冰凉得很。

    完了,他此刻仿佛灵魂出窍,看着自己嘴吧一开一合,话语止不住的往外泄,看见程奇瑛脚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也防备起来。

    然而他只能继续说下去:“我曾经受人之托,自告奋勇地来。因为两本账本。”

    听见最后两个字,程奇瑛霎那间就明白。

    萧逐梅盯着她的脸,看她的神情变化,便知道她知晓了。

    “呵呵!你真是煞费苦心,牺牲时间与色相来这里磋磨了!东西还没拿到呢,怎么今日突然良心发现?”程奇瑛咬牙切齿,感到一瞬间的眩晕,但又很快恢复正常,“你还有什么话,今日一并就说了吧。”

    萧逐梅垂下眼帘,感觉身体僵硬:“我最初,是奉了家中长辈的要求,来长安找寻一位表哥死亡的真相,他从南边出发,考试后却无端暴毙而亡。而他死之前,同……你父亲一同赴宴。”

    程奇瑛胸膛上下起伏:“继续说!”

    “我才调查到赴宴人有哪些,便被追杀。受伤后,匆忙中逃到一处废弃的宅院之中。”

    程奇瑛听着不妙起来。

    “恰好碰见你在……”

    “原来那天的人是你!”

    程奇瑛忍不住起身给了他一个耳光。响亮的一声。萧逐梅没有反抗。那日之后,她生怕暗中的人偷摸告发到官府,或者将尸体偷偷运到田家,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日子。

    这一耳光下去,萧逐梅白皙如玉的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一个印子来。

    “你是不是觉得非常得意?”见到她一手血举刀杀人的时刻,又见到她平日里笑盈盈开门迎接食客的时候,“非常好笑对吧?”年轻鲜活的身体里压抑着个冷漠丑陋的灵魂。

    “我没有!”萧逐梅捉住程奇瑛的手掌,将它往自己的脸颊上贴,哀哀地看着她,“我没有……后来我帮你把尸体处理了。我走投无路,想起久未联系的儿时好友就在京城,于是向他求助。”

    程奇瑛想将手抽回来,却无果。萧逐梅使了十成的力气,拽得她的手腕都红了:“你要是想打便使劲打吧。”

    “他说他正好在查这桩案子,赴宴的共有六人,六人过后全都死了,要么得了急病,要么喝酒跌到雪地里,要么被过失杀死。他说要我去别人家探查,我便来了。我先前并不知晓账本在哪,后来才慢慢观察……”萧逐梅喃喃道。

    程奇瑛咬牙将手猛地抽回。

    “他是谁?”

    萧逐梅沉默片刻,说道:“是曾绍。”

    程奇瑛在脑海中搜索半晌才想起这人是谁:“哈!你们可真会装模作样,这位长公主之子第一次‘闲逛’来到这里,你们还装作不认识!真是让人佩服!他要查账本干什么?”

    “可是我发觉,他的性子已然变了。如今他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生民死活。”

    程奇瑛逼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萧逐梅向她逼近一步:“他亲生父亲蒙冤而死,家中兄姐也遭祸而亡。需要这两本账本来证明……”

    “与我何干?与我无关!”程奇瑛激动喊道,“说实话,我对所谓的真相一点兴趣都没有!难道最后,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你又何必不亮招,早早偷了去,苦苦伪装这些时日!荒唐,可笑,高门子弟要报家仇,找不到账本便无法达到愿望吗?!!”

    她难以忍受,别人耍心眼耍到她身上!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

    萧逐梅眼眶泛红,正欲开口,外面却传来阿知和柳七开门的声音。两人都冷静下来,程奇瑛揉了揉手腕,狠狠闭上眼睛,又睁开:“待会儿再说。”

    萧逐梅站立在原处,脸上还留着巴掌印。

    程奇瑛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阿知,今日中午我们吃些好的。饭煮三个人的够了!”

    阿知见程奇瑛站在小小的院子里,脸上能冻出冰碴子来,想来是今日踏青遇见烦心事。她疑惑道:“萧郎君不吃吗?”

    “管他做什么!”程奇瑛没好气道,“脸上起疹子了,什么都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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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摆着满满一桌菜。

    有小孩拳头大的红烧狮子头,淋上了深棕色的酱汁。大煮干丝烫过两三遍,里头还有脆的冬笋,干丝上摆放着虾仁。油爆双脆红白相间,羊肚和鸡胗嚼起来肯定爽脆。

    “怎么不吃?”程奇瑛给萧逐梅倒了一杯酒,动作不变,知道酒溢出来流到桌面上。

    “我干了,你随意。”程奇瑛仰头喝完一杯,给萧逐梅亮了亮杯底。不等他的反应,自顾自吃起来。

    当天晚上,程奇瑛请萧逐梅吃饭。她丢下地址便提前离开,到酒楼的时间却比萧逐梅还晚一些。一进包厢,便随手丢下两三个包袱。

    萧逐梅没动筷子,觉得胃里沉甸甸的难受。于是仰头喝了一杯。

    程奇瑛喝下第二杯酒:“吃呀,萧逐梅,你中午不是没吃么,吃饱了才有力气。等吃完了我们再算算账。”

    萧逐梅不吭声。

    等喝完第三杯酒时终于脑袋低下来,碰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前一片黑暗,空气中幽幽浮动着暗香。

    萧逐梅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蒙着眼睛,双手也被捆绑在身后,不由得绷紧身体,背靠着罗汉床。他正欲挣开绳子,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别生气呀,萧、逐、梅。”

    屋子里还烧着炭,烧得很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萧逐梅感觉很热,背部能感受到罗汉床凸出的花纹。

    他出声道:“阿瑛……这是在哪儿?”

    “嘘,”程奇瑛阻止他说话,“我现在不想听见你说话。闭嘴。”

    程奇瑛手指轻轻解开他腰带,又向上滑过他的胸膛,最后只留下薄薄的中衣,最后停留在喉结处。她捏了捏。

    “我很生气,你长着这样一张正人君子的脸,竟然骗我。我最讨厌、最讨厌这样的欺骗。”

    她蹲下来,来回抚摸着他的唇,然后将一根手指伸进口腔中。

    “唔!”

    “不准发出声音!”程奇瑛面无表情,另一只手拿起酒壶,往萧逐梅身上倒下去。中衣沾上酒液,让一切都一览无余。

    程奇瑛站起身,俯视着萧逐梅,见他面色酡红,气息不稳,嘴唇上还泛着水光,显得越发秀色可餐。

    她没有再次蹲下,而是站着伸出右脚,轻轻踩在他大腿上。

    “疼么?”

    “不……不疼。你先放了我,我求你。”

    “不准开口!”程奇瑛放下酒壶,扇了萧逐梅一个耳光,冷冷道,“你的嘴里,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我可分辨不清。你这个骗子。被我捆在这里是活该!”

    她的脚慢慢往上移动。

    萧逐梅的大腿肌肉很明显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他忘了一切,忘记隔壁房中传来的女子娇笑,忘记房中甜腻的香粉味,忘记同曾绍的不愉快,忘记留着伤痕的身体,忘记程奇瑛说不能开口。

    他被操控着,在一片黑暗中登高又跌落。

    “你不能……这样,得寸进尺。”萧逐梅艰难挤出几个字,喘息着说道。他平生从未,从未见过这般……

    于是右脸又挨了一个耳光。程奇瑛陷入奇怪的情绪中,也许是被酒精催发的。

    她摸了摸萧逐梅眼睛上的布料,语气恶劣道:“你怎么哭了?萧郎君。布条都被眼泪打湿了。”

    萧逐梅微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程奇瑛从善如流,喝下一口略显浑浊的酒,再喂给萧逐梅。柔软的唇一触即分。

    他下意识追逐着,耳畔却传来细细的一声猫叫:“喵……”

    “哎呀,是你的狸花猫兜兜呀,”程奇瑛慢慢说道,“一时竟然忘记了,这屋子里还有除了我们之外的活物,方才它不小心都瞧见了。不过这没什么吧?萧郎君。”

    萧逐梅回想起吃饭时她进门带的那些包裹,心下凉了几分,神智也回来了:“我的东西……你……都带出来了……”

    “不错!”程奇瑛拍手,“连猫和你的书画药材都没忘记,干干净净,绝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眼泪糊住布料,让眼部的皮肤感觉很难受。萧逐梅开始挣扎:“不!你还有话没问,我还有话没说完!”

    程奇瑛再次踩了上去,用的力气比上一次更大:“可是我不想听,怎么办?”

    “不……啊!”地上的人发出短促的叫声便失了神。

    程奇瑛用冰凉的手掌摸摸自己喝酒后发热的脸:“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先前虽然说有几分喜欢你,可我知道,我嘴上说十分喜爱,心里要减去一半,甚至更多。”

    萧逐梅头往后仰,发丝凌乱,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酒液黏在脸上。

    他听着程奇瑛的话,想要阻止,心重重跌落,但灵魂却向上飘去。

    “我程家纯粹是无妄之灾。账本呢,会交给曾绍。然后咱们俩也好聚好散吧。你说曾绍是你的儿时好友,想来你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我也高攀不起。本来也只是玩玩儿而已,既不是两情相悦,也无媒妁之言。咱们就各走各的阳关道。”

    萧逐梅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程奇瑛欣赏了一会儿萧逐梅的表情,等他身体突然一僵,这才慢条斯理收回脚来。觉得不过瘾这才揭开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条。

    泪水将他长长的睫毛沾湿,卷成一簇一簇的。他明显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程奇瑛。

    程奇瑛抬起他的下巴,最后摩挲了一下他红肿的唇,转身准备离开。

    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萧逐梅抬起眼,断断续续问道:“什么意思?”

    程奇瑛倒是讶异:“你怎么挣脱的?”她疑惑:“什么什么意思?”

    萧逐梅固执问道:“不是两情……相……”

    “咦?这么明白的话你怎么也听不懂了?”她嗤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又不是非你不可。这世上大好男儿多的去,我为何一定要同你这骗子搅和在一起?”

    “我是,真的……真的……”

    程奇瑛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她将弯腰将裙摆扯了回来:“你好生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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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程奇瑛就贴告示招聘账房,当天就有人来询问。程奇瑛与这人交谈后,爽快定了下来。新账房留着长须,并不爱笑,颇像一位头戴白布饰演屈原的演员。

    当真是赏心悦目!

    有熟客见到,还顺嘴问了一句:“之前那位郎君呢?”

    程奇瑛挂着笑容,听闻这个问题,笑容便落下了:“真是不巧,得了急病快死了,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啊?怎会如此?”

    程奇瑛低头做了拭泪的动作,低声说:“唉,我还给他垫了些钱,寻医问药,但都没用,眼见着是不成了,我便另租了一间屋子给他,让他安生过完最后的日子。也算是我这个东家的一点心意。”

    “小娘子真是善啊!”

    阿知在旁边听到这话,欲言又止。想起萧郎君昨日分明好好的,晚上出去一趟就再也没回来,连房里的东西都收拾走了。见今日小娘子这般模样,两人怕是有些什么龃龉。

    又过两日,程奇瑛抽空回了趟家。找到正在收拾东西的程奇瑜,见面还没说话,便冷笑一声,然后才道:“大哥你暂且别急着上任啊,说不定暗地里早有人关注你的动向。”

    程奇瑜觉得程奇瑛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皱眉:“你又受了什么刺激?”

    “哈!我受了什么刺激!”程奇瑛提高声音,“你以为安静几年,别人就会放弃吗?”程奇瑛觉得大哥是个天真的糊涂蛋。

    “说些什么胡话?”

    “我不和你多说,你慢慢和别人说去吧,”她打开屋子的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曾绍,

    他身后是萧逐梅,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曾绍今天倒没带着扇子,看上去正经了许多。他对程奇瑛一笑:“多谢小娘子。”

    来的路上曾绍倒是三言两语向程奇瑛解释。程奇瑛坐在马车上往外看,将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她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这些人真是虚伪至极。

    “阿瑛……”

    程奇瑛立马往后跳了一步:“这位郎君,光天化日之下请自重。”

    见四下无人,她压低声音讽刺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辜负了你一般。别装模作样了。”

    等曾绍进门,她立马砰地关上门,绝不给萧逐梅进门的机会。

    “说得怎么样了?”待曾绍离开后,程奇瑛问道。

    程奇瑜长吁一口气,戳戳她的额头:“你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径直将人领到家里来,我乍一听他开口,吓了一跳!”

    “曾绍到底要干什么?”

    程奇瑜不出声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给程奇瑛看,随后立即烧掉。

    程奇瑛讽刺道:“这样大的人物,竟也会对着我们这种人和颜悦色,说真话,真是万分荣幸!他们将那位置抢来抢去,我却是不关心的!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管他龙椅上坐的是谁!!!”

    程奇瑜拍拍她的嘴,轻轻斥责道:“你可真是!小点声音说罢!”

    当年的事情倒也简单。根据曾绍所言,张丞相张灏在多年前还只是个小小的校书郎,就私开金矿,同时还豢养私兵,壮大后让封太后亲生的恭怀太子丧了命,随太子出行的儿子也一同殒命。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皇上这才上位,舒舒服服做了几十年皇帝。

    没成想还有一条漏网之鱼,这条鱼就是当年长公主救回来的曾绍。长公主当年受过恭怀太子的照顾,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却颇为深厚。

    兼有长公主的母妃当年疑似被云太后所诬陷,抑郁而亡,她自然看她大哥不顺眼。救下曾绍当做自己的孩子,亲手养大,也不算辜负恭怀太子。

    多年后,张灏故技重施,派人杀掉这一任的太子。他是谁的走狗,昭然若揭。皇帝要做脏事,绝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私兵的兵源和挖矿的人是要不断补充的,人老了,就会被淘汰。新人从哪里来?自然是受灾后的地方最好抓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完成。再就是假装招长工,将人骗了去开矿。

    不妙的是,有一位读书人中举之后,到某地去找自己改嫁后的母亲。几番寻找,见老母满脸沧桑,诉说这些年来的不易。后嫁的丈夫有一日要去县城里找工,从村里离开,从此杳无音信。这位举人受母之托,花费许多精力,阴差阳错之下发现荒山中的秘密,又混了进去。几番艰险后逃出来,跑到长安城,将账本和其他证据交给赴宴中的两人,都是从前信得过的好友。换句话说,其他人被杀纯粹是无妄之灾。

    简而言之,当今这位皇帝是个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的人,对自己亲哥哥下得去手,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下得去手。当年为了皇位,让自己的原配王妃“病逝”,转头娶了封家女,算是对封太后表态。

    等到皇位坐稳,亲娘也做了太后,云家也享受荣华富贵,这皇帝想起自己“屈辱做鸭卖身”的从前,又看着儿子和自己大哥一样遗传封家人的眉眼,心中膈应得很,遁走的自尊心跑回来了。

    为了证明自己,于是疏远皇后,宠爱柔婉的张贵妃和她所生的皇子公主。封太后和云太后打擂台,总是偏向自己亲娘。又暗地里压制封家,封家人倒也乖觉,这些年来缩起头来安安分分,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程奇瑛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与疲惫,只想去床上睡个三天三夜,抛弃掉所有俗世事务。

    上位者生杀予夺,像程家这种家庭永远只能被动承受。

    王公贵族的爱恨情仇,与她何干?

    程家几兄妹,能好好活到现在,实在是幸运至极。

    一直都是单传,意味着没有宗族霸占财产的危险。在长安城里有房产,意味着不用住在乡间,治安环境比乡下好。邻居孟家都是和善人,好歹能照顾一两分。父母去世时程奇瑜不是幼小的孩童,也算半个成年的男丁。程奇瑛主意多,装穷装了好几年,晚上连睡觉也保持着警醒,要么饿得胃疼。

    程奇瑜话头一转:“我还是决定继续上任了,不过会多几个侍卫同行。”

    程奇瑛又是冷冷一笑,不再多言。忽然又想起萧逐梅的眼神,心中烦躁无比,当即做下决定:“我要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去朋友的乡下庄子住一段时日。哦对了,别问我如何认识的,人家好得很,你不必担心。大哥你要是没事别来烦我。”

    程奇瑜登时被噎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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