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记不清这种日子过了多久了。

    他叫王和,字占宁,永安七年的进士。

    他自小读书就出息,他爹是考了十几年都没考到的穷秀才,一直希望他能考个进士回家,光耀门楣。

    他很挣气,十八岁就成了秀才。

    如今三年已过,便要进京赶考。

    村里有女儿的都想和他家结亲,但他都不喜欢。

    他喜欢镇上李员外的女儿玉兰。

    玉兰笑起来和他家里的玉兰花一样好看。

    他每回去镇上买笔墨时都会给玉兰买些首饰,她总推脱不要。

    永安七年,他要进京了,玉兰偷跑到他家里来,匆匆忙忙的见了面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你放心,待我考中三甲便回来要你,将来要你做大官夫人,让别人看着都羡慕呢。”

    玉兰羞红了脸,但却没有放开牵着的手,“好,我等你,你可千万要来娶我啊。”

    他也满脸通红,信誓旦旦的应好。

    那时才过元宵不久,他便要启程,此去路途遥远,路上便要花上一月时间。

    相思苦矣,他想着见玉兰一面,便去了。

    玉兰的爹爹向来不肯拿正眼瞧他,不让他见。在别人那里炙手可热的年轻解元在他这好似地上的一粒沙。

    他爬上了玉兰院里的墙,他是个读书人,但也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踩着凳子往上爬居然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玉兰却是不嫌弃的,她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

    “你不是今日启程吗?怎的还跑到我这来了…这…这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呐!”

    玉兰娇嗔的瞪着他。

    他傻笑,“玉兰,我此去洛都,定给你买个顶好看的簪子!“

    “好啊,我等你。”热意上脸,她红着脸小声应着。

    相聚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的快,马上到启程的时间了。

    他依依不舍地走了,忽然听见玉兰在身后急促地叫了他一句。

    “王家哥哥!”

    玉兰的眼睛里沉沉的,带了点泪意,

    “无论考上否,你千万要来娶我。 ”

    他使劲点头。

    路上颠簸,纵使走的极慢,多数考生也无可避免的难受,他却不觉得。

    只想着能再走快些就好了,走得快些,便能早点到,他便能有足够的时间给玉兰寻簪子。

    玉兰爹看不上解元,那状元呢?

    恩师道他的学识,此次殿试必能通过。

    走快些,他便早日回乡,早日娶得他心爱的姑娘。

    途径宛都。

    他想着宛都风景极好,父亲也埋葬在此,日后无论如何都要带玉兰来一回的。

    现在到底是太平盛世,洛皇也不昏庸,当今圣上已是不惑之年,大殿下也有二十二岁了,洛皇有九个皇子和三位公主,昭阳公主是最得他喜爱的。坊间传闻公主殿下貌若天仙,一笑倾国,但谁也不晓得真假。

    三位公主里昭阳公主是最小的,也是如今还未出宫建府的公主。

    九个殿下中,除却八殿下与九殿下未满十八①未封王以外其他都已有封号,太子殿下行四,和昭阳公主一母同胞,是正儿八经的嫡系。

    要是我得入太子殿下门下便好了。

    太子殿下为人仁厚,对待麾下谋士极好的名声远扬。

    他这么想着,喜形于色。

    如恩师所言,他的策论十分完美,人人见了都争相夸赞。纵他家贫,但往往做出诗来,便有人高价要买,这般,买簪子的钱便也够了。他便满城的逛首饰铺,殿试也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放榜那日,他寻到了一支步摇,整块白玉雕的盛放的玉兰花,白玉微瑕,其上一点青,正好雕做了叶,缀着五粒玉珠,他第一眼就看上了,他觉得玉兰戴了这支步摇肯定好看。

    但他到底出身卑微,权贵相交,拉拢是真,但事实未定,也仅仅是拉拢;也到底是年轻,锋芒毕露,又无靠山。

    放榜那日,他揣着玉步摇,去看榜。

    以往一甲的考卷都是会贴出来的,他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考卷,那位置太好找了,正序第一位。

    他纵然早有预料,也还是欣喜若狂。

    再看黄榜,却愣住了——一甲:状元谢安。

    他慌张极了,扒开人群挤在最前面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

    他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竟被人敲晕了。

    他是被水泼醒的。

    他手脚都被绑住了,面前站了个玉面郎君,他听见边上的侍从称他“谢少爷”。

    他一下开始激动,质问他为什么要顶替他。

    谢少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轻蔑的笑了两声。

    “本公子知晓你家有老母,还有个心上人,怜惜你不容易,便不取你性命,你且离了洛都,并发誓再不踏入此间半步,本公子便饶你性命,否则,莫说你,你老母也难逃一死!”

    他连夜离开了洛都。

    再冤枉,再不甘,他也不敢拿母亲的性命冒险。

    只是天才跌落凡尘。

    他回到村里的时候,碰见了玉兰,“王家哥哥!”

    玉兰见着他眼睛一下红了,“王家哥哥,你快去我家提亲,否则我爹就要把我嫁给别人了!”

    如今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满心都是远离家乡高嫁他人的恐惧。

    他帮她擦了泪,把怀里的步摇给她戴上,笑容苍白:“我在洛都一眼瞧上的,衬你。”

    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他回到家禀了母菜,没把实情告诉她,只道自己水平不够,又道自己心仪玉兰,欲前去他家提亲。

    王母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占宁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来你心仪的女子也是极好的。”

    他眼睛泛红,险些落下泪来。

    他擦了擦眼睛,简单沐浴过,把家里的家当全都拿了出来,少得可怜。

    但他还是去了。

    他知道面对的可能是各种侮辱,可是还是忍不住心里那点微薄的幻想。

    万一呢。

    然而没有万一,他甚至没能见到李员外,就被李家哥哥用笤帚赶了出来。

    曾经要好的同窗此时满脸不屑,手里拿着他昨天给玉兰的步摇,丢垃圾般的丢到他身上,他手忙脚乱的去接,没接住。

    步摇碎了。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样,配得上我家玉兰吗?玉兰要嫁的,可是宛都的贵公子!”李家哥哥朝他啐了一口,把掩着的大门打开,“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六十四抬彩礼!这些,你有吗?三千银珠一枚金珠便想娶玉兰,让玉兰跟你过穷日子吗?”李家哥哥目光淬了毒似的,嘭得把门关上了。

    若他是那走马观花的状元郎也好,可他落榜,玉兰嫁他,定要受苦的。

    李家哥哥想。

    他起身把步摇的碎片捡起,好好用手帕包裹好,拍了拍灰便回了家。

    宛都的贵公子…

    也好,也好。

    玉兰出嫁那天,他去了。把那修好的步摇给她,又把自己所有银钱强塞给他,强颜欢笑,笑得特别难看。

    “此去宛都…千万保重。你是高嫁,切莫让人欺负了你。”

    玉兰眼里蓄着泪,她使劲抓着他的衣袖,身上大红色的吉服刺目的很,清晨的风也吹得眼睛生疼。

    “你.…你要是想见我了,就差封信来,天南海北,我都回来。”

    他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傻姑娘,说什么傻话,吉时到了,快…快回去吧。”

    玉兰强忍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看着她的侍女掩护她回去。

    肝肠寸断。

    但他到底是放不下的,追着玉兰的马车走了许久,直到再看不见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眼泪却止不住。

    他说,王和,哭吧,就这一天,明天就要打起精神了,你还有母亲。

    好在,他还有母亲。

    他追得太远了,直到傍晚才回家,夕阳火红一片,像在欢送,又仿佛不祥的预兆。

    远瞧过去,邻里乡亲都围在他家门口,有眼尖的小孩看见他王哥哥回来了,便扯一扯身旁大人的衣袖。

    “王哥哥回来了。”

    很快,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走过来,表情庄严肃穆,还掺杂着悲痛。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过去了:“村长…这是怎么了?”

    村长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开了身子,其他人也都相继让开。

    映入眼帘的是院里刺目的白布。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揭开那块白布,摸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的。

    “娘!”

    他嘶吼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的天塌了。

    邻里都偏过头去,他们面对这个悲痛欲绝的年轻人,竟是连节哀都说不出来。

    如何节哀呢,他从此孤身一人了。

    他们静默着,肃立着。

    母亲的尸体在家中停灵三天,一直没有出殡。

    他在屋里不吃不喝三天,每天就坐在墙角发呆。

    邻里终于看不下去了,低着声音劝他振作,为母亲操办丧事。

    而这时,镇上官兵却到了他家前,要捉拿他,说他是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

    多荒唐。

    乡亲们拦着,不让抓。

    “我们从小看这这孩子长大,他怎么会是江洋大盗,莫不是你们看错了?”

    “王家小子可是永安四年的解元,怎会是那无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官兵拿出画像来,画上的人和他一模一样,就像是对着他画的,但这画即使再像,乡来们却是不信的,他们质问官兵,“仅凭这画就认定王小子是那江洋大盗,改明儿我也去画一幅你的像,我也能说你是那江洋大盗了?”

    官兵恼羞成怒,眼看就要动刀了,他突然站起来,“好。我跟你们走便是了。”

    他走出门,冲乡亲们笑笑,苍白无力。

    “王家小子,你怎的跟他们走,那溪镇牢,进了,便也出不来了,你…”

    他撩起下袍,直直跪了下去,表情严肃,三拜三叩首,“我得罪了洛都的权贵,你们莫再拦了,免得带累你们,家里还有些银珠、铜珠,还望你们帮我葬了母亲,每逢清明,烧些纸钱给她……若是玉兰归宁,问起我来,便说我已娶亲,有一子一女,搬去了别处…占宁不孝,污了门楣。”

    邻里都红了眼,姑娘娘子们捏着帕子擦眼泪。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老天怎对他如此狠心呐?!

    他乖顺的跟着走了,在溪镇牢里待了两天,判了火刑。

    他戴着木枷锁,赤着脚,灰白麻布囚衣,没束发,脸很脏。

    手腕上各挂了一个四斤重的铁链子在街上游行。

    街旁聚了很多人,他边走着,有人一遍遍念他的罪名,仿佛要把这罪名刻进他的骨子。

    “原永安四年秀才王氏,夺人财物,杀害一家五口人,逃窜至此,本府将其揖拿归案,依律,薅夺秀才之位,判火刑。”

    他听见有人叫好,但他不在乎了,至少,玉兰可以活得衣食无忧。

    终于,到了刑场。

    “哎,你听说没?那李员外家的女儿好像淹死在了姻缘河呢。哎,大婚之日啊,若是多活两日,也能当回少夫人呐!”

    他愣住了,猛得一下窜到那说活的人身旁,死死盯着他,“你说,谁淹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许是他的目光太吓人了,那人退了一步,小声说:“李...李玉兰啊。”

    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了。

    他原地打了个趔趄。

    押送他的人凶神恶煞的围过来给了他一鞭子,皮开肉绽。

    这下反而让他清醒过来了,他挣扎的历害,三个人都按不住他。

    突然他脑袋一下嗡鸣,温热的血从额角淌了下来。他不再动了,押送的人将他拖到柴堆上。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丢下了火折子。沾了油的柴堆很快着了,火焰舔舐着他的衣角,他突然放声大笑,又夹着一丝哭腔。

    “哈…哈…”

    喃喃自语,冰凉的液体顺着眼角不断流下。

    “我本状元郎,谢狗毁我仕。世人谓我罪,何人知我冤?玉兰应我妻,却作他人妇。此去路长远,竟成水中怨。老媪孤独独,命绝院堂前。我有举世才,因才终命短。因才终命短…哈哈哈…”

    “玉兰…母亲…我来…陪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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