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旻枝会弹钢琴的事由陈老太太传给了全家。

    相较于其他人的震惊,陈月柏倒显得异常镇静。

    他早就知道,赵旻枝是深藏不露,就算说她会造上太空的火箭,他也会全盘相信。

    只不过,因为身处西岛,她总是不愿意外露冒尖,将自己表现得庸庸碌碌。

    春节过去,陈老太太就回了淇川,赵旻枝的日子总算松了口气。

    二月刚过完,州澜就迎来了绿意悱恻的春,新学期伊始。

    陈月竹即将出国的消息,早已在学校里传开。

    尚源私立的毕业年级学生都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走正常的国内高考,一条是拿到顶尖大学的offer,出国留学。

    大多数富家子女都会选后一条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路。

    陈月竹却是靠自己的硬实力考上的。

    学校里的一些女生对于陈月竹溢于言表的仰慕,赵旻枝早就见识过。

    开学典礼上,陈月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台下的学生是罕见的一字不落、从头听到尾。

    没人会不欣赏陈月竹。赵旻枝早就这样想过了。

    然而,他们只看见他最光鲜亮丽的一面,犹如漂浮在海面上的纯白雪山。

    只有赵旻枝见识过,冰山底下细碎的裂缝。

    她庆幸,自己能看见旁人看不清的这一点。

    不过,也只是多了这一点点。

    真要计较起来,旁人能做的事,远比她多太多。

    比如说,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给陈月竹送礼物,毫不避讳地表达喜爱。

    四月下旬,陈月竹的十八岁生日即将到来。

    令赵旻枝始料未及的是,她自己倒成了最忙碌的人。

    生日礼和告别礼,通通都交到她手上,美其名曰担心当面送给陈月竹他会不好意思收下,求赵旻枝转送。

    当初,这些人没少传有关她的身世流言蜚语,现在脸一抹,也可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夸她人美心善,肯定会能帮这个忙。

    内心又酸又涩,像吞下一串半生不熟的葡萄。

    即便如此,她还是抱着高过头顶的礼物和信件,叩开陈月竹的卧室门。

    卧室门被拉开,泻出的光亮被压得又扁又长。

    东西实在太多,双臂不小心一歪,差点全砸在她的脸上。

    幸好,陈月竹出手接过大部分东西,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低头看着,疑惑道:“旻枝,这些是什么?”

    他的指尖从她手背上摩挲过,似野火燎原,燃起方寸大乱的滚烫。

    她强压慌乱,解释说:“是学校里的同学,让我给你的礼物。”

    陈月竹让她进门,将礼物堆在书房的一角。

    明艳精致的包装,在典雅古朴的房间里,尤为花哨扎眼,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他目光淡漠,盯着这些东西,像盯着一堆无用的废纸。

    赵旻枝双手背在身后,定了定神,迟疑说:“我回我房间去了。”

    自上次在花园里的交谈后,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过。仿佛那个秘密并不存在,就像一吹而散的烟圈一样。他还是温润完美的陈家长兄,她还是乖巧温顺的陈家幼妹,他们还是不失分寸的“表兄妹”,。

    “等等。”

    覆在门上的手不禁握紧,掌心里洇出一团汗来。她回过头,低声问:“竹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陈月竹朝身旁扬扬下巴:“以后这些礼物,你不用替他们收下,就说他们的心意,我领了。”

    她很配合,颔首答应得很干脆。

    犹豫沉默几秒后。

    “……旻枝,你有给我准备礼物吗?”

    陈月竹莫名地很期待,她还会有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入夜的州澜,海面时常会升起团团海雾。游轮劈浪而来,周身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

    他的声音,也似迷雾中的灯,有种琢磨不透的感觉。

    赵旻枝当然有为他准备礼物。只是深思熟虑后的方案,都被她自己通通否决掉,要么是因为别人已经送了类似的,要么是因为他本就不缺。

    她坦荡荡地回答:“当然有,不过我还在考虑。”

    陈月竹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似一瓣月牙,“好。”

    如果现在不说一些话,可能以后回想起来,她会后悔终生。

    心头激荡似澎湃海潮。赵旻枝注视着陈月竹,像那天一样勇气可嘉,语气坚定铿锵,“总有一天,你会自由的。”

    哑谜般的一句话,很短,却足够让彼此心领神会。

    赶在勇气弥散前,她火速拉开卧室门,径直远去。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还觉得刚才是在做梦。强装镇静地在书桌前坐下,可急速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她。

    人,不应该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只会让彼此的关系变得难堪。

    她很早就明白,陈月竹对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兄妹情谊。

    越是期待,现实往往越会落空。

    所以倒不如别抱有期待。

    这份感情,本来就是不合时宜,宛若夏夜游离在暗处的萤火,不到四下无人时,断不会闪烁流露。

    理智让她一再清醒,可感情却拉扯着她的内心,弥生起如撕裂的疼痛。

    旁人可以做的,为什么她不可以呢?

    窗户并未合严实,穿透而过的风将窗帘拂动摇曳,高悬于天幕的银晖若隐若现。

    赵旻枝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纸。

    白炽灯照耀下,笔尖在纸张表面摩挲过,由心底流淌出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

    行云流水的直到末尾处,她停下笔。

    赵旻枝确信,这是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

    完全情绪压在肩头,将她越压越低。她趴在桌面,深深叹了口气。

    -

    陈月竹的生日很快到来。

    作为陈家长子,他的成人礼,陈彦华自然相当重视,邀请各路好友到西岛相聚。

    陈月竹是今天的绝对主角,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最中心,周到有礼地应付各方。

    赵旻枝远离人群的喧嚣,坐在三楼与四楼交接的楼梯台阶上,双手捧脸,端详着楼下的一切。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的颓丧,赵旻枝可能会和那些人一样,认为陈月竹天生就是人群中的最矜贵的焦点。

    身旁忽然出现一道人影,遮住头顶的光亮,将她置身于阴影之中。

    随着来人坐下,眼前又明亮起来。

    耳熟能详的声线散漫倨傲,音色极具辨识度。

    “躲清净?”

    楼下的客人看不见他们俩,所以赵旻枝无需像平常那样有意和他保持距离。

    他们离得很近,肩头差一指的距离,就会碰在一起。

    赵旻枝幅度轻微地点下头:“你怎么也来了?”

    陈月柏毫不掩饰厌恶:“楼下那群人吵得我烦。”

    她会心一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陈月竹的性格也和陈月柏一样,那他会不会就自由了呢?

    “等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这样过。”

    “绝对不可能。”陈月柏否认得很坚决,“我过生日,我只请我想请的人。不然还不如不过。”

    赵旻枝故意问:“会有我吗?”

    “肯定啊。”

    她用右手撑着脸,瞄他一眼,笑意加深了几分。

    在这个陌生的家里,陈月柏是她唯一会敞开心扉的人。

    这种相处,不是知己好友,那还会是什么呢?

    赵旻枝盯着楼下,思虑过后,心里拿定主意。

    “陈月柏,你等会儿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能不能让竹哥哥去客厅那里?”她指向安置陈老太太钢琴的地方,已经想好要送陈月竹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了。

    陈月柏没有犹豫一秒,也没有问她缘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爽快到让赵旻枝感到些许疑惑。

    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些疑问,陈月柏就朝楼下走去。

    陈月竹被他拉到指定位置时,赵旻枝正坐在钢琴前,目光热切。

    下一秒,她的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上。

    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打断客厅里的纷乱喧扰,宾客们纷纷驻足聆听,还有人举起手机录像。

    这首曲子名叫《松雪草》,出自柴可夫斯基的十二组曲《四季》中的“四月”。

    曲调柔和梦幻,充满着对春日的向往和憧憬。

    那日,她在他的房间听完一首独一无二的黑胶唱片;今天,她也送给他绝无仅有的生日礼物。

    是隐秘的告白,也是盛大的道别。

    一曲毕,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赵旻枝起身,注视着陈月竹的双眼,真挚地祝他:“生日快乐。”

    陈月竹明白,这就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如细雨涤枝。

    于她而言,这一个笑,就足够了。

    在纷至沓来的目光里,赵旻枝并未发现,有个人逐渐黯淡的双眼。

    仿佛落寞的夜海,朝沙滩奔去时,将所有情绪隐藏在黑色的海平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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