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提亚娜醒来后,只觉自己做了个噩梦,噩梦名叫开学。

    两个月又十天的假期,她居然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养伤中度过的,这是何等的浪费!但自作自受,没什么好说的。

    达提亚娜靠在床头,看女仆安妮给她端了碗褐色的汤药过来,她一下想到女巫黛妮熬的古怪药汁,面上不自觉露出抵触,安妮见此不急着催她喝,把碗放到一边先去挑今日要穿的衣服。

    看着那些精致柔软的衣服,她突然有点反胃,皱了皱眉,很快转移注意力说起了新话题:“我之前在桌上看到一瓶魔药,那是谁放进来的?”

    这说的是她参与救援活动时随手带上的那瓶魔药,有上瘾概率的危险品。

    安妮听了回想道:“是夫人要求备上的,说你难受的时候,可以喝一点。”

    听起来像普通的来自父母的担忧和关怀,在达提亚娜把自己折腾到昏迷的情况下伯爵夫人做出相应的举动也很好理解,但家里有个肯特医生,这人在她心里是标红的可疑人物,思考时难免先入为主地假设他有罪。

    直白点说就是她怀疑那瓶魔药是肯特医生的主意,与医生关系亲密的伯爵夫人听信了他的话,让安妮备上药物,这种踩着她心理边缘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可疑,很像医生会做出来的事。

    或许她该问一问伯爵夫人。

    “喵——”劳丽蹭在腿边,静静看着。

    喝完味道奇怪的药,安妮开始帮她穿衣,布料摩擦皮肤泛起痒意,这倒不全赖衣服,事实上她醒来这几日身上一直不太爽利,有种类似经期时潮湿疲乏的感觉,身上还过敏似的时不时发痒,也没看起什么疹子,就是摸着皮肤温度有些高有些红,也可能是她抓出来的,现在她每日都要药浴十几二十分钟,就为了治疗这种症状。

    说来也奇怪,她醒来这些天,竟没有一个人同她说她具体的病症,仿佛她得了什么不能直言的绝症似的,就算是也无所谓,不告诉她也没关系,她不在乎。达提亚娜看着窗外树上黄色的花朵,一时无聊地想:她或许还没从先前的调查推论中缓过劲儿来,还在下意识捕捉周围的疑点。

    这不太好,她只要转转眼珠,就能看到喷泉处你侬我侬的肯特医生和伯爵夫人。

    达提亚娜隐晦地撇了下嘴,转身抱起劳丽不再逗留。

    肯特医生待在家里的时间渐长,但这不是为了治疗她,她的治疗方案全由萨泽拉克夫人把控,她由此推测,这次的情况大概同原主落水那次类似,只是那次她清醒后就基本结束了,她都没见到萨泽拉克夫人,而这次的治疗周期有些长,她已经跟萨泽拉克夫人聊过几回了。

    肯特医生既然不插手治疗,那他待在这儿的原因显而易见,就是为了伯爵夫人,现在他不是医生,是个生活搭子,有时达提亚娜无意中看到他们的互动,比如刚刚喷泉旁,又或是花园秋千下,这种意外让她尴尬不已。

    此时她由衷地想念学校。

    但她还是得找伯爵夫人谈谈,要谨慎地挑选一个肯特医生滚蛋的时机。

    达提亚娜忍着内心的抵触观察了两天,终于找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伯爵夫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正坐在草地上看书,她走到旁边坐下,瞄了眼书名——《仙女》,好像城里的剧院最近正上演同名舞台剧,听说很浪漫。

    看到她来,伯爵夫人立刻将手上的《仙女》放下,转而拿起另一本《反复无常的夏天》。

    达提亚娜:“……”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母亲在生气,心里不由冒出些许酸涩内疚来,如果原主在这,她应当是不会这样使用自己的身体的,虽然人常说生活是自己的选择,但人活着,不可能一点不考虑别人,那样的人说难听点叫目中无人,她是有点不对劲,但不是那种方面的不对劲,虽自觉跟这里的人没有特别的联系,但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心安理得的脱离。

    达尼亚,如果你在此处……

    她果然还是不感兴趣。

    达提亚娜低头:“我很抱歉。”

    身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直到伯爵夫人把翻开的书放到她裙上,页面上大段大段的话都来不及看,她一眼瞧见其中的短句:“我透过窗看出去,大片大片浓密的冷色的绿,没有太阳没有雨,模糊潮湿的夏天。”

    她听到嘉比·布莱斯林夫人问她:“你觉得我们让你诞生是种痛苦吗?”

    如此平静的语气,如此晴朗的天气,她有种哽咽的感觉。

    生活是痛苦吗?她想这是否定的,但要说幸福,她说不出来,是迷茫吗?日子一天天过,她有规划有目标,空旷来自何处?

    或许人活着就是有病。

    她听闻,苏格拉底死前同朋友说:“克里托,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要用公鸡向他献祭,千万别忘了。”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神,人们会到他的神庙向他献上公鸡,以求病愈,放在这句话里,死亡就是对生命的治疗。

    达提亚娜没说话,伯爵夫人也不强求,她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又或者,她已有答案所以无需回答。

    “也许我能稍微地理解一点,过去到现在,我始终为曾经的,既有的遗憾而痛苦,无数次想要挣脱,又再□□复,像被网住的鱼。”

    “所以需要愉悦?”

    她用愉悦代指那瓶魔药,因为她实在想不起它的名字了,只隐约记得开头的符号,魔药跟寻常医用药物的命名有很大区别,是以简略直白的符号来命名的,有点类似前世的炼金字母,弗萨克字母等,不是象形文字,不知道体系的人真的不好记。

    如果它跟约德小镇流行的维塔斯是同类,那后者单看名字就比它适合传播,或许它主打高端市场,维塔斯则流入市井间。

    达提亚娜稍微发散了一下思维,又听伯爵夫人说:“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现在这个时间,我不介意透露一二,如果能安抚你的话。”

    “这里没有无私的人,但目前事情还在掌握中,也许会有好结局。”

    “结局里有我们吗?”

    “那要看你自己,”夫人笑了一下:“但包括不包括又有什么关系?南边来的传教士说人每时每刻死去,又每时每刻诞生,星期一诞生,星期二歌颂爱与自由,星期三死去,星期四成为星星,星期五赞美太阳,星期六侍奉月亮,星期天不属于我们。”

    “你看,说到底,这只是人与神的事。”

    达提亚娜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虽然原本也算不上了解,但今日此时的伯爵夫人同以往比起来不太一样,她说着自己的痛苦,眉眼却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很是平和,她仿佛已经释然了,可以轻松开口。

    但那只是错觉,达提亚娜深知,这只是仅此一刻的奇遇。

    伯爵夫人过往并没有表现出对缠绕之蛇的虔诚信仰,她说神,大概率是指一种超越的境界,可能是命运,可能是精神。

    达提亚娜心想,道理人人都懂,父母嘴里总能讲出一两句,她还读过特蕾莎修女的《不管怎样》,学过思想品德,了解过教育和哲学,也接触过命理玄学,看过《论语》里的“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仿佛挣脱反复的生活很容易,可拔升是困难的,有风险也会带来痛苦,反正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糊涂一下就过去了。

    或许她只是陷入了虚无主义,无法安顿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去是,现在也是。

    她想了很多,记忆里没有任何凄惨的经历,但她就是有些难受,眼中浮出些许水汽,她问母亲:“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母亲愣了一下,她眯着眼,神情怅然:“也许有一天我能找到。”

    “在那之前,我与你们同在,”夫人伸手抱住达尼亚,“别害怕,我们终会找到航行的方向。”

    达提亚娜闻到她身上阳光的味道,天气是真的很好,她犹豫片刻,伸手回抱了她。

    “我想参加葬礼。”她小声说。

    “哪一场?”

    “每一场。”

    伯爵夫人摸摸她的脸,又靠了靠头,“好,如果你准备好了,那就去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准备好没有,但知道不是所有事都会等你准备好。

    虽然已过去一段时间,但并不是所有失踪人员的家里都举行了葬礼,有些家庭或许是怀揣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念头,期待亲人有一日会回来,各家等待的时间有长有短,葬礼陆陆续续并不隆重,没有尸体,过程不详,活着的人比较忌讳,不欲声张。

    但布莱斯林家对丧事的安排还算清楚,伯爵夫人有派人处理后续,这些事务具体由管家负责,达提亚娜得到母亲的允许后就直接问起了管家。

    管家告诉她近期有一场丧礼和一场纪念活动,纪念活动一般是在葬礼后一段时间内举行的,通过念碑、捐款、祈祷等行为纪念死者的生命和贡献,达提亚娜决定两个都参加。

    过去布莱斯林家会派代表去参加丧礼,算是一种安抚和表态,管家倒是很清楚小姐的心思,给她把纪念活动也算上了。

    达提亚娜一身黑,带着她的两个侍卫前往参加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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