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老夫不再叨扰,世子昏迷方醒,便早些歇下。”

    “木诺凤迦恭送。”

    张鸿胪辞别了南弥世子,退出时顺手将房门带上。

    于门口立了须臾,将方才情形在脑中过了一过,摇头转身。

    这两日鸿胪寺馆鸡飞狗跳,世子倒是寻回了,又有人报三国使团在馆中群殴。

    他这个鸿胪寺主管官,自然要去敲打敲打那些夷使。这里可是洛京城,将寺馆闹成这等模样,成何体统?

    才走出西夷馆,转过廊道东角,迎头遇上忙活归来的刘岭。

    刘岭一见上司,立时哭丧着脸、拱着双手走来,“张公,三国使团打成这样,伤了这么多人……陛下那里,望张公为下官美言几句。”

    张鸿胪冷哼一声,没好气越过他,自顾自往前走。

    刘岭撵在上司屁股后面,哀哀相求:“下官已年愈五十,一家老小就指望下官这点薄俸。若下官被陛下砍了头,莫说一家子人活不下去,怕是连下官的棺材钱都拿不出……”

    张鸿胪疾走不停,一脸恨铁不成钢:“刘岭啊刘岭,你还真是光长年岁,不长脑子。陛下亲口要我将三国来使安置一处,你怎不想想为何?”

    刘岭带着满脸迷茫,拱手追撵:“那……为何啊?”

    张鸿胪犯愁止步,伸指戳上刘岭脑门,“当初你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那绵绣文章,绝妙策论,可是出自你手?”

    刘岭神情一涩,呐呐道:“自然是下官程门立雪,寒窗苦读而得。”

    张鸿胪忿忿然一摔手,举步缓行,为这不成气的下官释惑。

    “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哪一个好相与?陛下入缵皇统不过四年,若他们皆学南弥生事,便我东桓再强,哪里揍得过来?”

    刘岭搔了一搔脑袋,似乎脑子在里掻到点什么东西。

    张鸿胪这才说到关键:“国境东方各有强国,扶余、北济便算两个。他们三家互相仇视,总比沆瀣一气,共谋我国东境来的好。”

    刘岭眼睛一亮:“如此一说,陛下乐见他们打斗置气?可需要下官再挑挑事、添把火,让他们再打……”

    张鸿胪气极败坏止步,抬手又戳上刘岭的脑门。

    “你我为同榜进士,又先后入了这鸿胪寺为官,与胡蕃蛮夷打了半辈子交道,怎生你这脑子里就不多长一根筋出来?”

    收回手,张鸿胪气冲冲往前走。

    “这些日子国有大庆、大祭,莫再给本官添乱子。虽三国斗殴算不得大事,但你作为鸿胪寺官员明知故犯,随口向南弥世子泄露国君口风,这才是犯了大忌。”

    刘岭心情本已松懈,闻听立时慌了神,撵着张鸿胪连声哀求:“救我,张公救我……”

    张鸿胪嫌弃一摆手:“念你我二人相携半世,保你一命无防,但你这官职能否保得,本官可不敢应你。训斥罢三国使者,老夫还得赶去端门赴宴,别再烦我。”

    望着上司扬长而去的背影,刘怜伤神停下脚步,一叹后转身,朝西夷馆走去。

    那南弥世子不知醒了没醒,在丢官罢职前,他当尽的责任还是要尽。

    *

    西夷馆内,木诺凤迦面窗站着,双手撑于窗台,怔怔走神。

    已过立夏,窗外不大的院子里,数株粗壮的石榴树枝叶间,隐隐约约含藏了小花苞。

    米粒大的花苞红嫩嫩的,星星点点缀于绿叶之间,像极了那位阿诗玛身上的衣裙。

    阿诗玛上衣是嫩绿色,裙子是嫩黄色。嫩黄的裙子上点缀着小红花,小红花一如眼前的花苞红艳。

    木诺凤迦目光上移,抬头望天。

    院合四方,天井之上,飘着宣软的云朵。

    云朵像极了阿诗玛头上重重叠叠的发髻;云朵被余烬镶上了金边,金边像极了阿诗玛发髻间的金簪子。

    阿诗玛温柔的声音,复响于他耳畔,“疼吗?”

    眼前浮出阿诗玛闭着眼睛,用玉蕊花般的纤手,给他包扎的模样。

    他抬手抚上心口,“火布……我是这里痛!”

    他很能忍耐身体的疼痛,却对心上的疼痛习惯不了。

    在南弥时,他常与其他世子的奴娃搏斗,身上常轻一块紫一块。若胜了那些奴娃,得了大弟的赏赐,他便不觉疼痛。

    可这三个月以来,知晓身世的痛,与晏父离别的痛,一路至洛京受辱的痛……皆发自心上,令他难以适应。

    萧玉川说他回不去了,他信了……

    既然回不去了,那便如萧玉川所说,在东桓做一个听话的质子,出将入相,将来风光返回南弥,看望他的晏父。

    那个官员说,萧玉川为他求情,在东桓皇帝的门外跪了一宿,他也信了……

    萧玉川怕他丢了小命,方才又来警告他一回。所以,萧玉川对他确有欺辱之举,断无谋他性命之心。

    只他被萧玉川折腾一路,已若惊了弦的鸟,炸了毛的狸,旦有风吹草动,立时便想逃跑或暴起反击。

    他心头涌满对阿诗玛的感激……

    若无那位温柔美丽的阿诗玛劝抚,他定会执意出逃。若如此,不知会闹出何等严重的后果。

    回头见了,他定好生谢她。

    她叫……她叫什么?

    他心上霎时一空,快步往屋外疾走……他意然忘问恩人姓名!

    门口监守的威远营禁军见他出来,立时将手中金戟交叉,将他阻了。

    “世子何去?”

    “劳烦,我想见刘典令。”

    “世子醒了?刘岭在此。”

    木诺凤迦一侧头,见刘岭提着袍子紧紧跑来,脸上带着喜悦神色。

    禁军们收起金戟,刘岭上前拱手笑道:“世子可算醒了,丢了这一夜一日,必定饿了,本官这就给世子安排……”

    木诺凤迦叉手行礼,脸上带着希冀打断道:“敢问刘典令,发现我的那位女子,何名何姓?供职何处?”

    刘岭惊讶了脸色,收手疑惑:“世子怎知你为女子发现?”

    木诺凤迦一闪目光,平静应道:“我从树下跌落、昏厥之际,听到一通女声。刘典令可知,她是何处的宫婢?”

    自南弥都城苴咩城出发前,晏父教了他一些,东桓皇宫内的琐事。

    晏父年轻时,供职于毗临南弥的马湖小邑,为邑上里正的侍书,对洛京宫中规矩了解不多,仅教了他一些浅显常识。

    宫中女子,除了后宫妃嫔,宫婢,女宫官,还有些女史、女学士等特殊女官。

    那位阿诗玛自称“奴婢”,想必是哪宫的宫女。

    刘岭恍然大悟:“原是这样。不过她并非奴婢,而是一位女史。但她未向本官透露身份姓名。”

    木诺凤迦呼吸一窒,怔怔看着刘岭……原来,阿诗玛还是有骗他的!

    见他面现失落,刘岭补充:“既为女史还能出宫,想必她是后宫妃嫔、或哪位公主身边的女师。”

    木诺凤迦黯然的眸子亮了,“何为女师?”

    刘岭捋须道:“教授妃嫔、公主们书史典籍之女,是为女师。”

    木诺凤迦一双阔目愈亮,双手按上刘岭肩膀,急切问:“我如何才能进得后宫?我要去找她。”

    刘岭一双老眼瞪若铜玲,大张了嘴……

    一口气吊上来后,刘岭气极败坏扯着木诺凤迦就进了屋子。

    “祖宗哎,求您消停消停吧,老夫还想再活几年,那后宫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二人进屋闭门之际,雄浑磅礴的端门上空,再次绽开万千烟火,将刚刚入暮的洛京城点亮。

    大庆又兴,盛大的歌舞喧腾于端门之前,引得京中百姓再次聚如山海。

    端门阙楼之内,十部燕乐曲曲相接,笙簧不绝,妙舞惊鸿。

    华贵的宴厅之内,盛宴再排。

    宫婢、宦侍手捧珍馐佳酿,于联排的席几间,穿梭如鲫。

    文武百官,南征的有功将士,相互举杯,欢声笑语,唯不见帝座上的皇帝唐逸旻。

    萧玉川坐于南征将士席首,举盏就唇,目光却落在恩师何佟光身上。

    有紫服高品宦者,正向恩师何佟光俯首耳语,何佟光听罢,急急起身,随了宦者离席。

    萧玉川浅浅呷了一口酒,目光追随恩师背影……此宦者当为皇帝近侍。

    *

    转出笙歌喧腾的宴厅,内谒监宦者带领何佟光,进了宴厅右侧不远处的一间偏殿。

    偏殿内,金蟾香炉中燃着苏合香,满室香郁,亦显清静。

    唐逸旻张五指以支额,浅阖着眸子,侧卧于金丝楠木凉榻上,困意醺然。

    近两年他精力不济,不似往昔在肃洲那般龙精虎猛,仅一宿未眠,便整日昏昏沉沉,受不住宴厅中的喧哗吵闹。

    隔着明黄色轻薄帏帐,内谒监宦者轻声:“启禀陛下,国子监祭酒何佟光、何老已到。”

    唐逸旻阖目不启,招了招手:“请何老进来。”

    随之,屋中内侍将帏帐两分,何佟光深吸一口气,提袍跨入。

    于凉榻前,何佟光高拱双手:“臣,何佟光,拜见陛下。”

    “何老平身,不必拘礼。”唐逸旻又招了招手,屋中内侍捧来锦凳,扶何佟光坐下。

    唐逸旻缓启双眸,落目光于何佟光颇显局促的脸上,“朕召何老前来,是为丹阳。”

    何佟光忙应:“晨时,臣已接到圣旨。”

    “不知何老,如何安排朕那从侄女?”

    “丹阳贵主幼读诗书,饱学五经。慕化馆授传胡夷学生为启蒙书识。是以贵主做得了典籍、典簿,亦做得了助教。”

    何佟光应毕,抬起头目光问询:“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何老看着安排便是。”

    唐逸旻随意又道:“但何老可要小心了,小心朕那从侄女……从国子监中消失。想必何老不愿家中再现一出,冯翰林那样的惨剧。”

    何佟光心头一跳,慌神一提袍子颤巍巍跪下。

    “若非当初陛下仁慈,仅刑了臣那悖逆犯上的女婿冯霆阳,老臣与女儿、孙儿安能苟活?腆受浩荡皇恩,老臣感激不尽!”

    叩首于地,何佟光莫敢抬头,恳切再道:“纵老臣粉身碎骨,也莫敢有负陛下嘱托。”

    唐逸旻嘴角微挑,看来何佟光还算记得自己有女有孙。

    他一伸手,一位内侍将他扶坐起。

    趿屐下榻,唐逸旻止步何佟光身前,弯腰将他搀起。

    “何老言重了,朕会派枢密院的人进国子监协助何老,何老勿忧勿惊。”

    “枢、枢、枢密院?”

    怨不得何佟光惊恐……

    唐逸旻篡位后设立了枢密院,枢密院由他直接掌辖,院中密使多为宦者。

    可以说,枢密院是唐逸旻用来威慑各大世家门阀,文武百官的情报监察院。监察目标也包括,拥兵外驻的各地节度使,各路行军道大总管。

    一旦为枢密院密使盯上,便如被附骨之蛆叮上,无人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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