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魂七魄,唐卿月拿三魂看书,七魄想事。

    这几日子虽无人扰她,跟着她的何娘子也好言好语,只她每每企图往它馆走动,皆被何娘子劝回。

    何娘子道,太学、四门学也好,国子学也罢,生员皆是男子,她终归是个女子,不便被陌生男子多见。

    唐卿月对这些学馆不感兴趣,更对生员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是,国子监究竟有几重门,哪重院门容易蒙混过关,禁卫换岗是几时,哪一重门外面的街道更偏僻?

    上回出宫,还是四年夜会萧玉川……

    她爱极了这浮世繁华,烟火人间,更爱自由来去的快意。

    为囚四年,每每想到紫微宫外的宽阔长街,想到长街两侧车马繁华的市坊,便心向往之。

    她的这些向往,与她仅隔着国子监一道院门。

    一本不厚的兵书,被她三心二意翻了个遍,待到申时末,何娘子便来了。

    趁何娘子尚未近身,她赶紧将手中的《太公六韬》藏于袖中。

    虽何娘子为何祭酒独女,冯翰林遗霜,但她一个女子私看兵书,依旧怕何娘子生疑。

    自双亲、兄长亡故,她除了老家令,再无可信可靠之人,一切皆靠自己。

    何娘子打眼看到临窗而坐的她,遥遥便笑盈盈道:“贵主,我来接你了。”

    她起身取了竹杖,同何娘子出了典籍厅,往聚贤馆返回。

    何娘子也没问她今日都做了什么。

    刚回小院,掌馔厅派人送来了饭食。

    她坐于院中与何娘子浅聊慢食,院门忽地被人敲响,随之响起带有几分稚嫩的唤声:“母亲可在?”

    何娘子脸色一变,眺望院门:“你是太学生,无故往聚贤院跑什么?”

    她目光问询:“何人?”

    何娘子面色无奈:“我那不成气的儿子冯丹阳,莫管他。”

    又冲院门处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回你的太学舍馆去。”

    冯丹阳在门外小声嗫嚅:“儿子在太学舍馆住得不惯,想与母亲一同进膳。”

    何娘子生气一放筷子,“仗着你是何祭酒外孙就为所欲为?住不惯你就回府里去,别读书了。”

    唐卿月放下碗筷,笑着取杖挪去院门,“哪能让人站在门外说话?”

    何娘子于她身后道:“贵主别管他。”

    话虽如此,她依旧打开了院门,以为仅就一人,门外却站着两个颀挑的少年,皆着进冠贤,青衿服。

    两位少年个头高过她,却满脸稚气,用小鹿般的眸子朝她望来,四只眼睛齐齐亮了一亮。

    她拄杖站稳,笑问:“你二人谁是冯丹阳?”

    虎目阔脸的少年冲她拱手:“学生便是冯丹阳。不知院中还有小娘子,扰了小娘子,学生惭愧。”

    冯丹阳身畔的少年圆脸圆眼,羞涩而温稚一拱手:“学生崔康平,有扰。”

    冯丹阳一把揽过崔康平肩膀,掩唇冲她低声:“娘子同我阿娘可熟?能否替我们说两句好话,让我们进去混顿饭吃?”

    她忍笑待要开口,背后冷不丁响起何娘子的声音:“休想,赶紧离开。”

    崔康平立马红了脸,冯丹阳却往院里探入半颗脑袋,可怜巴巴祈求:“阿娘,我们错过了食点,掌馔厅没得吃了。”

    何贞于石几端坐,巍然不动,“既不遵守太学里的规距,那就饿着。”

    冯丹阳还要再求,崔康平羞赦拉他,“走吧,别惹了夫人生气。”

    严母教子,唐卿月虽不便插嘴,她确实也没什么胃口,便回头冲何娘子道:“虽娘子家规严谨,可掌馔厅送来的饭食太丰盛,我二人吃不了也是浪费。”

    冯丹阳目光落在院中的石几,见几上碗盏堆叠,咽了一口口水再求:“阿娘,只此一回。”

    听她发话,何贞这才冷脸应了。

    她便放了二子入院,落了座后,二子连声向何娘子道谢,亦向她道谢。

    许是二子饿得极了,一待接过何娘子递来的碗筷,立时便动起了筷子。

    冯丹阳吃得风卷残云,崔康平吃得很是文雅。

    何娘子给冯丹阳布了一箸菜,又一戳冯丹阳的额头,“再有下回,饿死你算了。”

    冯丹阳冲母亲咧嘴一笑,笑得像只憨厚的熊。

    何娘子又布了一箸烧鹅给崔康平,崔康平站起身接了,道了谢。

    何娘惦量着话头道:“康平出于钟鸣鼎食之家,一向知书识礼,莫跟我家丹阳学坏了。”

    崔康平回话:“回夫人,我打小脾胃弱,只能吃家中备的饭食。许是我阿姊又去了丽香楼吃花酒,才忘了派人为我送食。”

    “吃花酒?”唐卿月好奇,“什么是花酒?”

    崔康平自觉说错了话,一口菜没咽顺,当即就侧过身子,捂嘴呛咳连声。

    何娘子晓这贵主久居宫中,不懂市井里坊的荒唐事,替崔康平遮掩:“以百花所酿的酒。贵主,来,再吃一块鹿脯。”

    催着二子进完膳,何娘子当即赶人。

    二子走后,何娘子方向她道:“家父太宠丹阳,就怕他仗着是何祭酒外孙,在国子监作威作福。我时时去太学坐堂,为的就是监督他。”

    她笑道:“他们都正长着身子,一顿饭而已,倒也不至于坏了规矩。”

    “贵主无需担心。与丹阳同来的崔康平出自博陵崔氏,家中堆金积玉。来太学前,在家中过的是‘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①的奢靡日子。”

    “他们哪是错过食点,又哪里脾胃弱,就是嫌太学的饭食不合口胃,万不能惯着。”

    博陵崔家?唐卿月心念立时一动。

    博陵崔家为东桓首屈一指的世家望族,与关陇、河东各大世家交好,声望也高。

    父亲在时,曾委崔家数人以重任,崔家颇为拥护。

    宫变后,崔家那些前朝臣子纷纷辞官挂印,不知这崔康平是崔家哪一支。

    能入太学者,家中定有当朝为官之人,且在五品以上……

    思及,她有心想一问何娘子,怕何娘子生疑,便忍了下来。

    入夜,何娘子入了对屋。

    她则倚窗看书,耳畔响着院中的夏虫啾鸣,面上微风徐拂,令她颇感惬意。

    待要吹烛就寝,院外响起乱哄哄的脚步声,还有急急的催促声。

    “都走快些,哪个馆生事?”

    “蛮夷邸。”

    “多少人斗殴?”

    “人倒不多,却闹腾得起劲,还不知伤没伤人。”

    须臾,对屋响起开门的声音,稍后见何娘子出屋入院,又推开院门出去。

    何娘子回来后,在院中见她于窗内望来,笑道:“我也是好奇,去问了一嘴,蛮夷邸几位新来的质子起了冲突。”

    唐卿月手撑了窗,将身子探出窗口,好奇问:“国子监由左右威卫驻看,这些蛮夷学生也敢生事?”

    何贞拢了拢身上的直襟长衣,摇头笑道:“这些蛮夷学生多数是王子、世子,一个比一个骄横,斗殴生事乃为家常便饭。”

    走近她的窗户前,又同她闲聊了几句。

    “三年前闹过一回大的。记不清是哪两国的王子起了龃龉,第二日叫来本国在京中的使团,上百人冲进国子监打架,左右威卫禁军拦都拦不住,最后上禀至朝廷。”

    “太学、国子学的学生,也常因学问起冲突,不过没敢打得太狠。”

    唐卿月八年前曾随父亲来国子监参加释奠礼,当时只觉学子们能诗能文,满腹经纶,从不知这些学生还会打架。

    “国子监胡蕃蛮夷的质子、留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人。脾性和德性不类东桓,宁可动手不愿动口,只要他们不断腿、断手,不死人便算好的。挂彩添伤实属正常。”

    她笑得眉眼灿烂:“可真有意思!”

    何娘子一愣,一笑回屋:“贵主早些歇下吧!”

    唐卿月伸手阖上窗扇,嘴角笑意不休。

    国子监不似她呆了三年之久的掖庭,这里的人是活的,便连打架的事都是活生生的,好生新鲜。

    翌日,何娘子没去太学,而是陪她来了典籍厅。

    她再次四巡,发现厅内藏有的兵书,除了昨日看的那卷《太公六韬》,再无旁它。

    许是太过专注,她未察身后来人,一声“太阳”的唤声响起,方一惊回头。

    木诺凤迦不知何时现于她身后的,依旧进贤冠而青衿服,却半侧着脸,用一只眼睛柔柔看她。

    一见其人,她忍不住拧皱了远山眉,“昨日已领书本笔墨,不在慕化馆修学,你往这里跑什么?”

    木诺凤迦讷讷道:“怕你又不见了,便过来看看。”

    她拄杖凑近他,他却慌忙后退几步。

    她冲他一扬下颔:“我与你谈不上什么救不救命,也无需你报答,往后若非需要,你少来典籍厅。”

    木诺凤迦别着脸,抬手捂上胸口,斜着眼睛看她道:“看不到你,我这里不安。”

    她拄杖移过他,寒声:“我可不是什么吉祥人,劝你莫离我太近,也别妄图……”

    她将“亲近”二字咽回了腹中。

    这蛮子仅小她一岁,心思却单纯得像个稚童,喜怒皆现于面,不懂隐藏。

    昨日复见,他目光热烈得不像话,看得她心头惊乱,不过一面之缘,不知他起的什么劲?

    唐逸旻将她看得这么紧,若他想保住小命,不当离她太近。

    与木诺凤迦擦肩而过,她凉薄道:“若非上回有性命之虞,我才不会给你好脸色,别指望我再对你好言好语……”

    忽她顿住,晃眼间,见他避着的半张脸上,添有数道血色的划伤。

    昨夜斗殴之事从她心头掠过,她蓦地伸手,捏着他的脸扭正,拧皱了远山眉。

    “怎么伤的?可是被人打了?”

    无怪乎,他站着的姿势分外别扭。

    木诺凤迦慌乱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捂着脸转身就跑,丢下一句话:“明日再来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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