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前。

    一楼的戏台下,坐着一帮游手好闲但阔得流油的世家子弟,球球蛋蛋地聚成一堆。这帮小崽子头上三尺有老爹(娘),大多数人缺大德而不失小礼,举止并不粗俗。

    当然,也有出清水而变流氓的,不光油腻腻地对着倒酒的花魁调侃,手更是不老实,伸进了人家的衣服里:“凌云几日不见,更添风韵啊~”

    花魁凌云年纪很大了,向来是走烟花才女的高端路线,平日里吟诗作对,针砭时弊的多。她这个夜场状元娘面对宰相之子,难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种低级咸猪手,只好连连后退,尴尬赔笑。

    一旁有色心没色胆的少爷小姐挤眉弄眼,开始起哄:齐韫会,你瞧人家凌云看不上你呢。一会儿结束了,你晚上可要好好“补偿”人家。

    齐韫会不干了:“嘿,你一个卖的拿什么乔,就是外头正经书生见了老子,也得对老子客客气气!”

    李闻鹤:“……”

    什么玩意儿?他成亲早,不太参加午夜场,一时被这帮“青年才俊”仗势欺人的流氓本色惊到了……这帮小崽子才多大?!

    此时大幕拉开,花魁们款款出场。

    大家于是归座观展。

    花魁们有男有女,一水儿的年轻貌美,脸上刮了三层白,身着华服伴着喧天的锣鼓,排着队,仪态万方地走着。

    春秋楼里的冷气似乎太足了,红绸笼罩的戏台上飘起了水蒙蒙的白雾,花魁们艳丽的身影变得浓稠粘腻。

    什么降温咒能有这效果?!

    别说万宴桥觉得奇怪,他李闻鹤也察觉出不对劲。

    原本关上的厚重大门“吱呀”一声,绕着生锈的门轴打开了,阴冷潮湿的腥气从外面涌了进来。

    李闻鹤狂冒冷汗。

    外面……明明是芥子里的密林,雾气乃灵力所化,不会有腥气才对。

    楼上还有一间包厢,一个男人,坐在楠木榻上,正仔细盯着降温咒。

    他的腰背笔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兴许是学过舞蹈,坐姿挺拔而不紧绷,那身姿往那一放,就是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戏台上的一个细瘦花魁不知怎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低下来。脚步也同时停下。

    后面的人没反应过来,差点撞上他。见他不动,伸手拍拍他的肩:“往前走了再说……你晾在这算几个意思?”

    花魁没做声,神情空得像一张白纸。

    作妖可别带上我,后面那人以为他不顾大局,要占山头在满厅恩客前献艺,有些生气,用力推了他:“你他爹的要点脸……”

    这时,花魁突然僵硬地转过身,抬起了头,整个人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

    他竟然平白无故地高了六寸!

    后面的人看着他发怵,但还是颇有幽默感地问:“你……就表演个长高哇?”

    还没等他继续嘲讽,细瘦花魁荒腔走板地开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他的声音呕哑嘲哳难为听,好似东瀛管弦,阴寒呜咽而诡异。又像乌鸦,尖锐中透着刺骨的凄厉。

    一边唱着,他的皮肤像煮熟了似的,变得通红,手里聚拢起一股黑色的灵力。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唱完,那股灵力成型,灵力流捅穿了他面前的人。

    他的鲜血汩汩流淌,隐于鲜红欲滴的绸缎里。

    台下的纨绔们中有的很敏锐,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花魁争风吃醋扯头花,立马燃一张小瞬移咒迅速跑路,远离这是非之地。

    当然,也有心宽似海的傻缺们,还在四处打探,唯恐天下不乱:“哎哎,他说啥,‘人可以食’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扫过,紧接着,一把超品灵剑破窗而入,扫起了一阵旋风,驱散了粘腻的浓雾。

    万宴桥负着手从天而降,挡在了李闻鹤身前:“李老板,你躲远一点。”

    李老板一愣,听见台上其他花魁惊叫——那个细瘦花魁又杀了一个人!

    “不可能,”李闻鹤愕然,“春秋楼的人都打上了合欢钤,几乎废人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求仙问道,运转灵力。”

    “有点缺德啊你。”

    万宴桥那张总带着窝囊的脸凝重下来,眼睛倏地眯细了,缓缓摸向自己的衣兜里。

    她疾步飞身登台,一道黑青色的光从手里甩了出去,直指细瘦花魁的眉心。

    别说李闻鹤一介凡人,就连留下的修仙纨绔们也跟着目瞪口呆。

    她手里甩出去的不是别的,是万重回纹符。听名字就知道,这玩意绘制起来极其繁琐,需要制图者极高的灵力。

    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儿在望都,私自持有是违法的!这种高能量的符篆,要是谁都可以一言不合就甩出一张,望都早就被炸得外焦里嫩了。

    李闻鹤拿扇子捂住自己的脸:“这次就算了,你下不为例。”

    回纹符飒沓如流星,直直地冲着他的脸,而那细瘦花魁只是微微偏头,任符咒擦过他的头发,几根碎发散佚在空中。随后,只见他如野兽般怒喝一声,周身黑气环绕,靠近他的人渐渐腾空而起,身上涌出一股白气,流向细瘦花魁。

    万重回纹符没用!

    李闻鹤退了八丈开外,躲在小厮身后问道:“这是什么鬼?”

    “反、正、不、是、人!”

    万宴桥习惯了事事有回应。然后凭空捏了一个决,花魁上空起来一个巨大的金光法阵,中间写着一个“困”字,迅速笼罩在他的身上。眨眼之间,他就被金光围了起来,与外界隔绝。

    她看着地上碎成渣渣的回纹符,一股阴森森的寒意渗入骨髓。回纹符是顶格仙器——上回不管用还是遇到了烛照这种上古邪兽。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花魁,比上古邪兽还邪?

    空气里夹杂着腥甜而腐朽的潮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看了看周围,指尖默默窜起一缕青黑色业火……

    杀了人的花魁却突然神色清明,恍若大梦初醒,茫然地看向四周。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从兜里摸出一支“判官笔”,就地画符,开启了大瞬移阵。

    阵法开启,连带着刮起了狂风,刚刚打探的小傻缺狼狈地摔倒在地。

    还有台上的其他花魁,因为离得近,又被风吹上了天。

    杀人花魁踏进阵法,在空中悬浮片刻,随后,金光湮灭,消失在了夜色里。

    楼上欣赏降温咒的男子终于回头,高高在上地对上了楼下万宴桥戒备的目光……

    那双漠然的眼里浮起了笑意,有些悲悯。

    万宴桥有些奇怪。平时他可得瑟了,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撩人,今天怎么连面都不露?

    照明咒忽然之间失效,“啪”地一下灭了。

    整栋楼里陷入黑暗。

    “别乱跑,小心踩到别人!”万宴桥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啪”的一下,她点燃了烛火。

    听云不见了。

    “我开了禁制,现在谁都不要动。那些已经离开的客人,我们这里都有记录,待会儿会请他们回来。”李闻鹤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沉声说道,“大家跟从侍女的安排,先安定下来。之后再等‘花月夜’过来查清事实,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万宴桥眼神恢复了茫然:“啊?不是应该先放他们跑吗?”

    “我倒是想,”李闻鹤把扇子挡在嘴前面,凑在她耳边说道:“刚刚小厮和我通报,那些开小瞬移阵的人……尸体都在门口的树林子里挂着呢,包括那个杀人的花魁。”

    “都死了?看来入口芥子被人篡改了。翻八楼的窗走呢?”

    “我昨天把窗都封上了。法阵封的。除非你现在升宗师,把它炸开。”

    万宴桥已经在近宗师这个水平卡了好些年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很难突破。

    “……所以出不去了?”

    “目前来看……是这样。”

    可能是害怕,戏台上的凌云拎着裙摆,一路小跑,拨开人群,凑到万宴桥身旁:“小桥姑娘,我们也要回房吗?”

    “嗯,我们走吧。”鉴于李老板亲自给自己搭了一个固若金汤的牢笼,万宴桥气得瘪了瘪嘴嘴,不想理他,挽着凌云回房了。

    反正她灵力尚可,足以自保。

    房间里,凌云见万宴桥发呆,率先找她说话,慈爱地问,“小桥姑娘的法术好厉害,是宗师吗?师从何人啊?”

    “没呢,近宗师,我从小和我舅舅学的。”万宴桥坐在床上,托着腮。

    怎么办?

    怎么出去?

    为什么那个花魁杀人前要背段诗经?秀文采吗?

    那篇是讲什么的?

    好像是……饥荒。

    “小桥姑娘?你在听我说话吗?”凌云原名林昀,染了一身病,二十七八岁,面容不再年轻,已经生了白发,白发一晃一晃,把万宴桥的思绪拉了出来。

    “对不起,林姐。我……我害怕。你刚刚说什么?”万宴桥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太真诚的人,瞎话张口就来。

    “别怕,有姐护着你。我刚刚是问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有啊。我在家里排老三。大哥他身为长子,一直很照顾我。二姐姐温柔善良,她做饭很好吃。还有一个弟弟,他很听话,指东绝不打西。”万宴桥顿了顿,好像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她可能知道一个人倘若沦落风尘,大抵家人不太靠谱,所以自以为贴心地打了个补丁:“我们要不换个话题聊?”

    “没事儿,都过去了。”林姐倒很和蔼,从床下的兜里摸出一个竹篮子,往外掏布料,开始纳鞋底,“你有兄弟姐妹就好……我家里人前些年都死了,留了我和闺女活下来,我啊,马上就攒够了赎身钱,不干啦。”

    万宴桥自觉笨嘴拙舌,只是静静地听着林姐,在漫长而无聊的叙述中弄明白了她的故事——她本来是纺织场里的女工。丈夫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俩个人本来琴瑟和鸣,有一个女儿。可惜苍天无眼,她丈夫早亡,她做工的工场倒闭了。本来尚可过活,毕竟家里还有几亩薄田。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们村又碰上饥荒,她的父母都饿死了。她一介妇人,田也被流氓占了。

    走投无路,她只好带着女儿来望都讨生活。

    她在春秋楼接客,她女儿在外面当学徒,过几年就出师了。据说,女儿颇有仙资,被仙门‘花月夜’瞧上,不日就能踏上仙途。苦日子快要过去了——万宴桥闲着也是闲着,就撒了个娇,聊自己面容丑陋,受尽委屈,一个人在望都举目无亲,日子艰难。

    这一套下来,把林姐都打动哭了,摩挲这她脸上的疤:“你看看,好好地一个姑娘,哪个天杀的搞出一条这么丑的疤。诶,我这里有不少铅粉,你拿走,遮遮丑——你看看,要哪一盒,那盒鸳鸯戏水的?”

    “不不不,不用,我哪能拿您的东西?”万宴桥一个现代人,没有往脸上扑重金属的爱好,她反省是自己卖惨过了头,“我家有,那个牌子叫‘付玉春’,也用鸳鸯戏水的螺钿盒子包装,便宜又好用。”

    林昀纳鞋底的手停了,把线理了理,扭头看她,“宛国扬州的牌子?”

    “嗐,还是您识货。听云给的,他说五两银子一盒。要我说,他买贵了。”万宴桥话音一转,主动出击,“我还是怕,那个花魁不会杀回来吧?或者还有人突然发狂杀人吧?”

    “你宽心。一般来说,春秋楼的人都会打上‘合欢钤’——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万宴桥知道,那是一种极其残忍的禁术。

    用她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破坏身体机能的手术。

    根据这个世界的设定,试图用科学解释的话,一个人是否具有修仙天赋,取决于有没有那个控制着“灵核”发育的基因。

    灵核是修仙的基础。有了灵核,才可以引气入体,运转灵力。

    如果一个人有灵核基因,通过不断重复“修炼”这个动作,就可以刺激基因的转录和翻译,从而促进灵核蛋白的表达,最后达到引气入体,洗经伐髓的效果。

    也就是说,有那个基因才能迈上漫漫仙途。

    但是也有人天生不带有那条基因,所以无论如何辛苦修炼,都是一介凡人。

    在周国的达官显贵中,不少人都是不携带那条基因的,注定无缘仙途。

    所以为了他们的安全,春秋楼的花魁们都打上了‘合欢钤’,抑制并摧毁了灵核。

    林姐接着说:“我们的灵核都是破碎的,几乎不可能利用灵力。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啊,等着李公子把一切都安排好就成。”

    万宴桥听完更迷惑了,一边说灵核破碎,用不了灵力,一边连回纹咒都轻松震碎!那刚才那个花魁用的是什么?

    意念吗?

    太没有逻辑了!

    万宴桥当林姐年纪大了,说话糊涂了,她就不懂装懂:“哦,原来如此。”

    聊着聊着,她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她居然睡着了。

    而且做了乱七八糟的梦。

    是《黑莲花的奋斗之路》的原文剧情。

    原主前世是个刁蛮跋扈的主,以当皇后为人生目标。

    费尽心机地嫁给了宛国太子。还很欠,一直欺负身为侧妃的庶姐。后来她被太子抛弃,又被她亲爹放弃:亲爹举兵谋反,压根儿不考虑她的死活,最后她被皇帝杀死在城墙上。

    再后来她重生了一次,前期遇到了身为周国质子的男主。

    这回她痛改前非,也不作天作地,化身天真善良小甜妹,天天送温暖,救赎男主。俩人日久生情。

    男主也是天命之子,一通绝境逢生后,时来运转,归国称帝。

    原主以为这次终于能当皇后了。

    结果又被男主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为啥呢,作者解释是男主一个皇帝,有他的政治考量,不可能立一个异族女人为后。

    最后他发兵打下宛国,怀着愧疚把原主的坟迁回了故国。

    原主折腾了两世,还是be了。

    合着题目里那个“黑莲花”是男主。

    女主怎么奋斗都赢不了。

    此书表达了主旨:活在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你善恶与否都赢不了。

    原著作者凭借这本反套路言情一炮而红,一本封神。

    而万宴桥,好死不死就是这本书影视化的投资人,好死不死在开机前猝死穿越了。

    她梦见自己毒酒入喉,狂吐鲜血,一下汗涔涔地惊醒,一个念头闯入心头:男主他大爷的,现在到底在哪?

    她在宛国阴暗爬行了十几年,早就把剧情走向搅得稀碎。

    比如,渣爹万崤本来很晚才会和皇帝“感情破裂”,举兵谋反。但是,在她这根搅屎棍的催化之下,老皇帝早死,新帝很快就被他爹杀了。

    没有了城楼上皇帝挟持原主“你闺女在我手上”的对峙,只有京师内战屠城。

    万宴桥表面兢兢业业好大儿,背后忍辱负重,捅刀渣爹,然后联合姥姥家的势力,弑兄篡位,最终登上了皇位。

    登基比原来的渣爹早了整整十年。

    至于本来发生在期间的战争也没了。宛国忙着内乱,根本没功夫开疆拓土,攻打周国。

    自然也就没有男主赴宛国为质。

    原著提了一嘴男主的经历:“假质子归国替真皇子。”

    这个假质子男主原来是什么身份?

    现在他在干什么?

    他现在还有能力和她作对吗?

    她不敢赌自己能在一本言情小说里赢过作者偏爱的天命之子。

    “万宴桥,你睡死过去了吗?”

    她一哆嗦,直接从床上蹦起来,险些被李闻鹤“雪姨”式拍门送走。

    李闻鹤冲着木门叫唤:“快醒醒,我们把杀人花魁的尸体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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