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冷月认为萧稷雪的结局不错,不过是形神俱灭罢了,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相比之下形神俱灭还显得痛快干净。

    她经常在心里对萧稷雪说:“既已去,莫归来。”虽然每次这样说完之后都会感到奇怪,他自然是不会归来的了,何必再劝?她又是对着谁在劝告呢?萧稷雪连一点魂魄都没有留下。

    谁知如今又让她见到了他,原来她当了那么久的神明,受凡间无数香火供奉,却还没有参悟天地真正的大道,还有事在她的意料之外,让她措手不及,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可以承认还没有悟透天地大道,但是萧稷雪的命数必须掌握在她的手里,上一世她迷迷蒙蒙都能把他熬死,这一世她更要让他回归自己应得的命运。

    萧稷雪嘱咐过同门,手提一柄剑就来找林冷月,说自己可以和她一起走了。

    林冷月神智清明地去看他,分不清他是战前的萧稷雪,还是战后的萧稷雪。神魔大战之前,萧稷雪沉默寡言、年少轻狂,大战之后,萧稷雪三缄其口、目下无尘。这样想着战前战后的他似乎没什么两样,其实差别大的犹如两个人。人身上的一些特质是无法改变的,岁月不能,伤痛不能,细微的愉悦也不能。萧稷雪永远安静,谁都无法窥探猜测他的心思。他比林冷月更适合“冷月”这个名字,波心荡,冷月无声。

    可人又被一点一点蚕食,世间的一切把萧稷雪当做一块美玉来切磋琢磨,今天磨掉他一块棱角,明日掩掉他一点光芒,年轻的萧稷雪初到阊阖,如同春夏的杨柳一样郁郁勃发,死前的萧稷雪心力殆尽,如同秋冬的松柏一样垂垂老矣。年轻人再沉默笑起来也是明媚的,死之前他的笑容都是虚伪。

    林冷月怎么会看不出他的虚伪呢?大家都是一群老不死的东西,谁又能瞒得过谁?

    可眼前的这个人,眼神稳重却不沉重,细微的表情还能看出一点不经雕饰的生动,死前的萧稷雪工整得如老学究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应制诗,哪有半分生动可言?如今他倒还有几分绿波芙蓉,倚风自笑的自在感。可那眼神又终究不像年轻时的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冷月带他上了阊阖山,她心里有些怕,虽说萧稷雪当年连残魂都没有留下,不存在还能诈尸这一说,可如今他就是明明白白地出现了。林冷月御风走到一半又忽然停下,萧稷雪也随着她落下来。

    “怎么了?”

    林冷月忽然回头,伸手去摸他的衣袖,上面有那种淡淡的,被日光晒出的暖意,被她攥住还会生出许多褶皱,衣袖被提起,露出他一小截胳膊,萧稷雪手中握着剑,并不是陨星,只是很普通的一把剑。他的手背上分布着青色的血管,林冷月忽然就想起那天早上她亲吻他手背的场景。

    萧稷雪垂眸看她,她一下松开了他的袖子,抬头对上他的眼神。

    他眼中有种浅浅的疑惑,这种疑惑随着林冷月的眼神越来越凌厉而加深,林冷月没有看出什么,她还是分不清到底是她回到了过去,还是萧稷雪又重新回来了。

    她决定先把他带回阊阖山,那里有比她更怕见到萧稷雪复生的神仙。

    可是回到阊阖的时候她震惊了,这里还没有高峻堂皇的殿宇,还不是光芒缭绕的仙境,甚至连重兵把守的天门也没有,只有两个身着布衣的仙童静静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她落了下去,两个仙童赶来称呼她“仙子”。

    “仙子回来了。”

    “仙子辛苦了。”

    她不是仙子,她是天帝加封过的太阴神君,在这里看门的也不该是青枫和丹桂,他们早已被封为青枫仙君和木樨仙君,披风大氅一穿,有派头得很。

    青枫问道:“这位是?”

    萧稷雪看向她,等着她说话。

    “这是……千壑神君的客人。”

    “哦哦!那仙子快请。”

    林冷月带萧稷雪进去,山上到处可见寻常花草,此时还没有九重宫殿,千壑神君只是身居云衢阁中。

    林冷月见了他,他竟然也还年轻,林冷月忽地明白了什么,神仙容颜不改,然而一时有一时的神气,她又回头去看萧稷雪,他也回看她,那眼神看起来也是年轻的。

    林冷月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禀告神君,他就是萧稷雪。”

    千壑笑着看他,“我还担心冷月请不动你呢。”

    “神君说笑了。”萧稷雪与人寒暄时只会微笑,半垂着眸子,心明眼亮的人打第一面起就能看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千壑一手抚着他的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天资清彻,一时无两。”又吩咐林冷月:“去请云霓神君,让她也快来见见。”

    “是。”林冷月领命去了。

    不多时云霓神君和岑阳、青岫都到了,萧稷雪已经和千壑对坐谈论着什么。

    云霓还未踏进房门,先笑道:“萧修士来了,这可是好事啊。”

    千壑见后面还跟着岑阳和青岫,向萧稷雪介绍道:“这是阊阖第一神将,岑阳仙君,这是青岫,他年纪轻,但修为高,他和你一样,天分好。”

    萧稷雪见过了他们两个,岑阳仔细端详着他,“好清秀的面相。”

    青岫也凑趣道:“单就相貌来说,在男子里面是少有的,称得上秋水为神玉为骨。”

    岑阳扭头看了一眼林冷月,又说:“我们常说小林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如今来了个你,你们两个冷到一块去了。”

    青岫说:“小林不说话时像块冰,其实她一开口就不像冰了,倒是萧修士,笑起来也是冷的。”

    云霓站出来制止他们,“你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稷雪,知道的说你们不把他当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欺负他呢。”

    青岫哈哈一笑,和萧稷雪站近了些,“我们就是不把他当外人,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亲近。”

    若是会说话的,此时自然要说也觉与他们亲近,可萧稷雪听着青岫的话,只是淡淡地笑。

    和当年一模一样,林冷月在心里想,萧稷雪人如其名,如冰胜雪,最后那天站出来帮他的人少之又少,有几分是因为他这不肯与人亲近的性子呢?

    因为萧稷雪不搭话,气氛就有些冷,好在云霓说:“青岫的年纪与稷雪相仿,你便带他去见见其他仙君吧。”

    这样说青岫就不愿意了,他说:“我虽然年轻,到底也两千多岁了,神君您问问他,他才几岁?”

    云霓恍然:“稷雪是人族,不会有这样大的年纪。”

    萧稷雪回答道:“我二十四岁。”

    一边的岑阳笑出了声:“这样小,给吕溟烧火炼丹的仙童都有一千岁。”他对青岫说,“往日都说你年轻有为,以后可要被人比下去了。”

    青岫蛮不服气地说:“一千年倏忽而过,他现在厉害,一千年里也不见得就长进多少。”

    千壑说:“你们提醒了我,吕溟仙君还不知道稷雪上山的事,青岫,你先带稷雪去见吕溟仙君。”

    “是。”青岫领命去了。

    吕溟是阊阖山上年纪最长的仙君,他甚至比千壑和云霓两位神君的年纪还大,上一代神君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纷纷凋零,是吕溟仙君带着当时尚且年少的神仙们来到了阊阖山,在此一待就是五千年。

    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千壑和云霓年纪渐长,已经可以主事,他就退到采药洲,整日里采药炼丹,许久不问世事。

    青岫带萧稷雪去见他,阊阖山上许久不见新人,吕溟也觉新奇,拉住萧稷雪的手不住地打量,嘴里喃喃道:“好个相貌。”

    青岫笑道:“您别光看长相,也看看骨格。”

    吕溟听说,又把萧稷雪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点头赞叹道:“天资奇佳。”他问萧稷雪:“是哪里人?”

    萧稷雪回答道:“春及山人士。”

    “春及山,”吕溟想了想,“在阊阖南面不远。怎么想着要来阊阖的?”

    青岫插嘴说:“不是他想着要来阊阖山,是神君派人去请他的。”

    “哦,哦。”吕溟又点头。

    “师父是谁?”

    萧稷雪回答:“没有师父。”

    “怎么?老仙翁,您想收他为徒?”

    吕溟见自己的心思被青岫点破,捋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

    “那我去告诉神君!”青岫并无嫉恨之意,当即跑去云衢阁把这个消息禀告给了千壑和云霓。不出半日,整个阊阖山上都知道了——从山下来了个天赋异禀的修士,到山上第一天就被吕溟仙翁收为了徒弟。

    好奇的神仙们纷纷挤到采药洲,要看看这个新来的修士到底有多特别。德音仙子也去了,林冷月正好看见她。

    萧稷雪自己不好意思,吕溟仙翁倒是非常高兴,大大方方地将自己新收的弟子展示给大家看,还专门招呼德音仙子过去。

    “稷雪,这是德音仙子,她常来采药洲看我这个老头子,以后你们会熟悉的。德音,这是稷雪,我新收的徒弟。”

    德音仙子冲萧稷雪笑,她面如满月,动如春风,就连远远望见的林冷月都觉得她十分动人。

    德音仙子说:“春果这几日结得正好,萧修士和我们一起去尝尝吧。”

    萧稷雪还没有说什么,吕仙翁先答应道:“那好那好,春果是好东西,稷雪跟着他们去瞧瞧吧,德音不要小气,把春果多多给他几个,下次你来,我还有仙丹给你呢!”

    其他神仙不乐意了,抱怨道:“拜师礼都还没有办呢,您现在就这么偏袒他?”

    德音仙子笑道:“不需仙翁嘱咐,春果已经供了天地,送给两位神君尝过鲜,今日各位仙友尽可以畅意享用。”

    大家听了她这话,才高兴地离开采药洲,到德音仙子住的满庭芳里去品尝仙果。德音仙子回头看见林冷月,招呼她也去,林冷月只说:“我见仙翁有些事要说,你们先去吧。”

    德音讲:“那好,我们先去,回头我让人送到你的住处去。”

    “有劳了。”

    等他们去后,吕溟问林冷月:“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林冷月本没有什么话说,她只是不想和萧稷雪他们去德音仙子那里,德音对每个人都好,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对新来的萧稷雪自然也好,林冷月看过一次,不想看第二次了。

    “老头儿,才见第一面,就急着要收人当徒弟了,小心看走眼啊。”

    吕溟却神秘地一笑,“不会,我看人面相是最准的,哪怕是你,当年我也一眼看出,是个有点小脾气,不出大舛错的孩子。”

    林冷月忽地在心里笑开了,不出舛错?老仙翁可是彻彻底底地错看她了。

    她表面上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老头儿,你活了一万多岁,应该知道有因必有果,何必呢?你连神魔之争这样的大事都不怎么管了,忽然插手一个新人的事做什么?你收他为徒,若是他辜负了你呢?就算他在品格上不辜负你,在天分上也可能会辜负你啊。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如今才二十岁,也许天赋异禀,等你教养他到两千岁,说不定那时的他还不如今天呢。就算他什么都好,你对他是越来越爱,神魔之间终有一战,到时候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痛死了。你别说我咒你,要是你走在他前面,他也会很伤心的。”

    “你这个小姑娘今天说话很有远见啊。”吕溟觉得林冷月有些奇怪,“是不是来的时候和稷雪起了什么争执,我瞧着你很不喜欢他。”

    林冷月想:“我当然不喜欢他,我很喜欢你,不管这一世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我都不希望你再和萧稷雪有什么瓜葛了。”

    这个活了一万多岁的小老头儿,老仙翁,是神仙两界的吉物,当年他离世时,不独萧稷雪,整个神仙界都悲哀良久。

    “老头儿,说真的,让别人去收他吧,你就还采你的药,练你的丹,别管这些事了。”

    吕溟抖了抖下巴上的胡子,咂摸了几下嘴巴,跟林冷月说:“我想着,收了这个徒弟,我活得会更有意思一些。”

    林冷月有些恼了,“老头儿,你什么意思?过去几千年你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意思,他一来你就觉得以前的日子没意思了?”

    没料想吕溟呵呵一笑,摇着他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说:“然也,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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