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吗?”越涯松了手,“花月尚有荣枯圆缺,更何况人心?波澜翻覆中生出的那一点灵犀,是最靠不住的。”

    谢不闻笑容微滞,随即拉过越涯的手,将挑着玉兔抱月灯的木柄塞给了她,“可这盏灯,我是真心想送给你的。”

    灯柄上残留的温热顺着她掌心纹路开始扩散,钻入百脉,要漫过心防。

    越涯沉默垂首,对上了玉兔丹砂点就的双眼。那抹朱红在无形中变得鲜活起来,缓缓淌进她眼中,化成了赤目罔鼠的模样,激得她浑身惊颤,手指蓦地一松,灯火摇曳吻过竹纸满月,落落情辞终成飞灰。

    “我……”越涯下意识想辩解些什么,却被谢不闻猛地揽住腰拉进了怀里,被迫双脚离地随他旋身,堪堪躲过了身后袭来的阴风。

    “啊!”

    崔凭的惨叫突兀响起,越涯悚然侧目,岑毓宁不知何时挣脱了定身咒的压制,面目狰狞如地狱艳鬼,飞扑过来压在崔凭身上,贝齿将要嵌入他颈间伤口。

    越涯当机立断,隔空将燃烧的玉兔灯扔向岑毓宁。

    方才她因罔鼠心神大乱,这才让岑毓宁钻了空子。

    岑毓宁一遇热焰便连连倒退,却又被松垮曳地的披帛绊倒,烈火攀身,无波古井般的漆瞳也终于因为恐惧泛起了涟漪。

    “不要啊!手下留情!”

    崔凭捂着脖子慌忙爬到抽搐不止的岑毓宁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袍奋力拍打着她身上愈燃愈盛的火焰,全然不顾自己的手会因此被灼伤。

    晚风助长火势,以崔凭之力根本无法相救。他绝望道:“姑娘,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求你放过毓宁吧!她定然不是真的想伤我,她有苦衷的!我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好不好?”

    越涯摇头,“崔凭,她已成邪物,终究是要到这一步的。”

    崔凭百般恳求,越涯犹豫片刻,还是出了手。火焰被冻住,然后随冰壳化为无形。

    岑毓宁似是耗尽了力气,再翻滚不动,半边焦黑的躯体冒着丝丝烟气,形容极其可怖。

    越涯欲近探岑毓宁的状况,惊觉自己仍被谢不闻半护在怀中,环绕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鲜明浓烈。她下意识转头,额角却磕到了他的下巴。

    有点疼。

    自脑中涌向脸颊的热意很快盖过了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促使她拉开了距离,“对不住。”

    谢不闻幽幽笑道:“阿涯莫要与我生疏了才好。”

    她打量着极度镇静的谢不闻,心中狐疑更甚。

    谢不闻躲避突袭之敏捷,倒像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若不是早确认过他眼盲,她都要以为他是装瞎的了。

    更奇怪的是,一个不会因外物牵动心神之人为何频频对她剖白心迹?

    这世上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恨,却少有无缘无故的爱。

    “崔郎。”

    粗哑的声音唤回了越涯飘远的神思,她疾步走向岑毓宁。

    岑毓宁衣襟半敞,崔凭想维持住她最后的一点体面,轻轻帮她拢好,却使得她被火灼伤的斑驳肌肤如树皮般寸寸皲裂剥落,但模糊血肉上正缓慢生长着新的皮肤。

    她直勾勾地盯着无垠天穹,星子入眼,恍若回神之状,嘴唇翕张,崔凭附耳去听。

    “请你……杀了我。”

    话音落定,正逢最后一缕薄淡暮光彻底消失在天际,她眼神涣散重归混沌,再无法回应崔凭的呼喊。

    墨池映寒星,春夜沉沉。

    这便是阿湘所说的时早时晚的清醒,只在黎明与日暮,昼夜更替、阴阳交汇之时。

    崔凭瘫坐在岑毓宁身旁不知所措,惶然中夹杂着更多的心疼。

    越涯握住岑毓宁垂落在地的惨白手腕,淡蓝灵力如水涌进她血脉,微微凸起的青筋中骤然显出一线绯红,正飞速游走以躲避清寒灵力的追逐。

    越涯迅速封住了她各处穴位,血液凝冰,将绯红冻结,她半身烧伤再无法自行修复。

    崔凭颤声问:“毓宁她……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越涯直截道:“花朝节当日,她在山神庙中许下想与你做眷属的心愿,被妖利用,失魂而死。她父母又不惜代价强留她在人间,她便只能做个活死人。”

    “看到她经脉中的红线了吗?这便是她续命之物。”越涯伸手指明,“红线换生机,她多活一日,她爹便少活一日。若是强行将其抽出,她爹必死无疑。”

    这是越涯在探访其他受害者的过程中发现的。

    返生香由返魂木制成,二者气味相同。初次复生的失魂者身上都有返生香,且七魄不散。而再次暴毙又返生者,体内只有至亲鲜血所化的红线,魂魄不稳。

    这亦说明,返生香只能用一次。

    越涯游移的目光落在了岑毓宁痛苦的脸上,“按理说,她邪化不应该如此之快的……”

    崔凭忽而手握成拳重重捶向地面,一下接一下,他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竟露出了一种疯狂畅快的神情。

    越涯注意到他颈间向外翻卷且微微发黑的伤口,大惊:莫不是邪物伤人还会将人同化?

    她心头一紧,立刻钳住了崔凭的手腕。崔凭仰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如蛛网,但眸光清明,身体也并无异常。

    “你的伤不是岑毓宁所为吗?”越涯疑惑。

    崔凭漠然摇头,“我白日经过岑府时看见了毓宁留下的记号,这是取砖拿信时被野猫抓伤的。”

    “难道是因为我的血……刺激了毓宁吗?”

    越涯没有否认。

    他的情绪再度变得激动,悲戚的苍白面容蒙上了浓重愧色。

    “都怪我!我不该在院墙外捡到纸鸢后执意要还给她,不该卖弄文墨在她的纸鸢上题诗,更不该放纵自己不顾礼法私下传信与她往来……是我错了……”

    纸鸢酬诗,花笺诉情,风月佳话难成。

    越涯又问:“那花朝节你为何失约?”

    崔凭哑声解释:“我去捉碧凤蝶了。她常说久困深闺不得自由,想变成蝴蝶飞得远远的,我功名未成,无力帮她,只是希望她看见蝴蝶能高兴些 ,可我不慎滚下山坡伤了腿,这才没能准时赴约,与她错过。”

    “她看见同她一样被困住的蝴蝶,真的会高兴吗?”

    崔凭怔了半晌,万语千言到唇边都只化作一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可失约的遗憾,再也无法弥补了。

    岑毓宁在昼夜轮换的罅隙中能保持短暂的清醒,她黎明写信,日暮赴约,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崔凭,却又被心上人的血诱发了邪性,再度沉沦。火属阳,能克阴邪,她在烈火焚身的痛楚中找回的那一丝理智,甚至来不及让她道一句欢喜就随暮光匆匆消逝了。

    “……节哀。”

    越涯搜肠刮肚,还是只能吐出这两个苍白的字眼。

    她随后祭出了白玉玲珑塔,“岑毓宁我先带走了,你早些寻个医馆去治伤吧。”

    崔凭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关进塔中,慌张追问:“姑娘要去何处?”

    越涯狡黠一笑:“月黑风高,去杀人。”

    越涯携谢不闻走进了明灭灯火中,徒留暗处痴人愁肠百结。

    “谢不闻,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歇下,等我斩妖回来。”

    “阿涯,若是一只妖不曾有害人之心,你还会杀他吗?”

    “这自然要把他的心剖出来才知道。”

    “但其心如何于我而言没有分别。”

    “我啊,只恨不能诛尽天下妖邪。”

    谢不闻拢在袖中的手指攥得发白。

    “师……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冥冥夜色中忽有少年飞奔而来,手里高举着流火萤,神采飞扬。

    越涯诧异道:“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将阿湘送出青枫浦了。”

    叶逐尘挠头嘀咕:“我又不会飞,脚程哪儿有那么快。”

    他转眼看向谢不闻,惊呼:“谢兄怎的连行囊都收拾好了?你们要走了?!”

    “我们的钱不够再住客栈了。”越涯一手接住流火萤,一手拉过谢不闻,“烦请你再帮我看顾谢不闻一晚,等我回来必有重谢。”

    叶逐尘忽而有些犹豫,问越涯:“你不是有个可以装人的白玉小塔吗?为何不能将谢兄一并装进去?”

    谢不闻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了两下,那仙门法器灵力强大,他若进去走一遭,这些日子处心积虑的隐瞒就全白费了。

    如若他看得见,叶逐尘定要受他眼锋凌迟。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如何逃避此事,便听越涯道:“人在镇妖的法器里待久了会神志不清,此种损伤难以逆转。”

    “你若是不想帮忙便算了,我们另寻他处......”

    闻言,叶逐尘立刻搀紧了谢不闻,“放心,我一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谢兄。”

    越涯颔首,眨眼间便消失了。

    *

    雾失山形,萤散如星。

    越涯敛声屏气在林间摸黑疾走,被热风裹挟着往更深处去。

    盘踞尧山的大妖真身不明,妖力不俗,她分明有千万种神不知鬼不觉夺取少女之魂的方法,为何偏要大费周章引她们入山许愿?萤火芝几乎快被扫荡一空,也不见她出山寻仇,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心胸宽广的妖,但在尧山之外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除非,她行动受限,不能离开尧山,抑或一旦离开尧山力量便会被削弱。

    可她只夺少女命魂又是为何?

    越涯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又再度陷入了僵局。

    真相分明近在眼前,却如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捉摸不透。

    春山寂寥,突然响起铜环碰撞之声。

    庙门大敞,女妖迎风而立,眉目间离思相萦,隐隐含着一股幽怨,白衣缥缈如山间雾气,似要随风融入烛海。

    此时她松懈不设防,正是捉妖的绝好时机。

    越涯手刚抬起,便听见一阵窸窣之声,接着,脆硬枝条被踩断,远处薄雾中踉跄着扑出来一个人。

    女妖飘忽不定的眼神骤然定在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秋波乍起,语重情深。

    “夫君。”

    越涯心神为之一震,因为那人顶着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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