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涯掌心鲜血溢散成雾,天地灵气受血誓召引,如天河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境骤然破碎。

    白霜覆地,烈火成冰,整座尧山都被令人战栗的寒意笼罩。

    明烛遭到反噬呕血,可越涯也好不到哪里去。咒引天地之力,破釜沉舟的一击几乎快令她的灵池枯竭,连心脉中源源不断的疗愈之力都凝滞了一瞬。

    可她不敢停下来。

    她本是至纯至净的水灵根,水系术法天然克制明烛之火,但明烛的妖力太过霸道强盛,她这点优势几可忽略不计。

    趁明烛尚未恢复,越涯飞身直入山神庙,见神前红烛多了一道贯穿的伤痕。很快,便有丝线般的红光自返魂树中争先恐后地钻出,填补了烛的伤痕。

    不空大师的佛骨只困住了明烛的身体,无法阻止她从外界汲取力量。

    既然无法挪动她的真身,那索性灭了这兴风作浪的烛火。

    越涯聚水成珠,却见明烛抓住了刚刚醒来的谢不闻。

    明烛捏着谢不闻的下巴,挑衅般看向越涯:“倒是个好看的瞎子。你从我这里抢萤火芝便是为了给他治眼吧?看来他对你很重要。”

    “他对我来说就是累赘。你拿此人威胁我没有用的,今日我必将你诛杀。”越涯指尖嵌进了手掌。

    谢不闻蓦地睁眼,眼底空茫,看不出情绪。

    “她不会选我的。”

    明明二人相隔甚远,可越涯好像看见了无谓中闪过的失落。

    谢不闻又踢了踢脚边昏迷的叶逐尘,对明烛道:“不如你抓他吧,他肯定比我重要。”

    “你闭嘴。”明烛抓住谢不闻的头发狠狠一拽,痛得他偏了头。

    谢不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你太放肆了。”

    明烛疑惑地看向他,后颈骤然被捏住,传来熟悉的灼烧感,可能下一瞬脖子就会被拧断。

    她对上谢不闻浅灰的瞳仁,大为震惊。

    说时迟那时快,越涯忽然抽出劫尘向崔凭斩去。

    “不要!”明烛挣脱钳制急忙去挡,喊声撕心裂肺。

    劫尘速度快得只见残影,明烛以为那是出鞘之剑。

    与此同时,水涌向神前烛,越涯反身向庙外飞奔。

    谢不闻感受到越涯气息的靠近,戴好莲纹手串,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沉。

    微乎其微的妖气被明烛浓重的戾气掩盖,无迹可循。

    越涯还未来得及接住被推出去的谢不闻,便又遇上一重烈火。侧目望去,风起之时,神前红烛的火焰复燃,明光更盛从前。

    她心觉不妙,火海再度绵延。

    明烛冷笑:“你敢诈我。”

    越涯无心反讥,咬紧牙关抵抗明烛暴烈的攻势。

    打斗间,她忽觉头上一松,分神去想,却被炽烈风刃割破了脸,皮肉在异常滚烫的温度下翻卷,又慢慢复原。

    她仅松懈一瞬便又令明烛占了上风,偏头躲避攻击时,却在草木灰烬中看见了罗浮幻蝶。

    她终于反应过来,头发松散是因为改换面貌的簪子掉了!

    越涯立刻就要去捡簪子,可明烛却狠狠踩住了她的手,令她亲眼看着谢不闻被大火吞没。

    簪子距她几步之遥,捡回只需一息。可若耽误这一息,谢不闻可能会死。

    她咬咬牙,要向火海去。

    “他不需要你救。”明烛神情微妙。

    越涯已完全失去了耐心。

    水火相撞,飞霜漫天,流火如萤,两败俱伤。

    越涯被巨大的失重感裹挟着极速下坠。

    在寒凉又灼热的混乱风中,少女的衣袂翻飞如蝶,无力垂下的双手鲜血淋漓,一滴一滴,打湿了谢不闻的睫羽,落进他灰暗的眼睛里。

    谢不闻下意识闭了眼,越涯跌落在他身上,以拥抱的姿态。

    他低头,能吻到越涯发顶。

    少女乌黑如绸的长发凌乱披散,遮住了她苍白的半张脸,眼帘闭垂,微微上翘的眼尾下方有一粒浅褐色泪痣,再往下,腮边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原来她如今是这般模样,像经霜雪摧折的花,脆弱易碎,不见凌云意气。

    谢不闻忽而心惊,他看见的是实实在在的越涯,而不是心中幻象。

    他看得见了!

    他闭眼又睁眼,如此数次,眼前的人和景都不曾改变,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剧烈的心跳唤醒了越涯。

    越涯艰难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却因为失力而半跪在了地上,谢不闻猝不及防对上了她的眼睛。

    一双晶透如琥珀,清明澄澈的眼睛。

    就在二人视线相交的一瞬,谢不闻陡见白雪遮眼,其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红,似凋落的雪中红梅。

    他不禁呢喃:“是下雪了吗?”

    越涯因失血过多而感到视线模糊,闻声凑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谢不闻飞快地闭上眼,低声说:“有点冷。”

    越涯环顾四周,火焰渐熄,飞霜在流泻的银白月华中与万千微尘同光,的确像一场雪。

    但此时不应有赏雪的心情。

    她倾身搂住谢不闻,将他背了起来。谢不闻看似病弱清痩,压在她脊背上却很是沉重。

    可她不曾松过手。

    背上之人几丝几缕柔软的头发堆在她颈间,又总是蹭上她的面颊,纠缠不清。痒与痛的交替,使她的心跳也急促起来,催促着她再走快一些。

    谢不闻悄然睁眼,只敢看少女鬓边晶莹的汗珠在烈火中蒸发又重生。

    他暗自庆幸:还好,只看见了一场雪。

    当他们终于走出火海时,却见明烛平静地站在摇摇欲坠的山神庙前,庙里站着崔凭。

    崔凭立于神像前,掌心向下,悬于烛焰上方。

    明烛说:“钟问,我可以帮你救岑毓宁,你能不能再唤一声我的名字?”

    崔凭明显有所动摇,咬牙道:“除非你先救活毓宁。”

    明烛答应了。

    崔凭对越涯道:“姑娘,请你将毓宁放了吧。她亲口说的,她能救。”

    以明烛阴晴不定的癫狂程度,越涯并不相信她会这般好心。

    越涯未动,“你让她将其他失魂少女一并救了,我便放了岑毓宁。”

    明烛却道:“她们的命魂和红线早已为我所用,救不了。”

    事已至此,能救一个是一个。越涯还是打开了白玉玲珑塔,将岑毓宁与奄奄一息的岑老爷一起摆在了神像前。

    明烛拂过二人腕间,连接着他们生机的红线显露出来。她施法召来返魂树上与之相对应的另外半截,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将两根同出一脉的红线都烧了个干净。岑老爷的呼吸立时顺畅了许多,岑毓宁也慢慢醒来。

    越涯茅塞顿开。明烛曾与混沌结契,混沌逃脱后,她说“任凭修为消散”,这说明契约一日不解,混沌便能一直将她的修为挪为己用,甚至消耗她的生命。所以,她扮作济世神医,用同样的方式引诱凡人结契,用他们的生命来填补自己缺失的部分。

    那百年之后的现在,混沌残魂从仙门逃脱,是否也借用了明烛之力?

    若是如此,那她便非死不可了。

    想到此处,又听明烛道:“只要你吹灭我的真身,我就会死。我死以后,你就可以和岑毓宁长相厮守。一切都会结束。”

    “只是在死之前,我还想问你,为何不肯承认自己是钟问?”

    崔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如果我是钟问,那崔凭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又如何对得起毓宁?”

    明烛愕然,“你救我性命,而我却白白恨了你许多年,我心中有愧。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

    崔凭本就不多的警惕之意三言两语就被明烛消解了。

    他低头靠近烛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猛然吹出,烛焰却只是摇晃而不减弱,无论吹多少次都没用。

    “骗你的。”明烛又笑起来,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终于被恨意取代,“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可你真的,不是他了。”

    “既然如此,便……”

    “都去死吧。”

    明烛腾空而起,被鲜血染得斑驳的残破裙角彻底变为夺目的赤红,开始融化,就如庙里红烛一般。

    整座尧山仿佛成了一个熔炉,她这是要炼化所有人!

    爱而不得,玉石俱焚。

    相思轮回百代终于成了恨。

    崔凭见身侧的岑毓宁露出痛苦的神色,慌忙想去扶她,却只抓住了一片烧焦的衣角。

    岑毓宁带着仅存的一丝清明,在岑氏夫妇的惊愕中,在崔凭声嘶力竭的挽回中,决然投身火海,要彻底抹去自己的存在。

    包括灵魂。

    “我受够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重重砸在人心上,留下死亡的沉重压抑。

    她本无辜。

    崔凭跪在灰烬中疯狂地翻找,手被烫得发红,麻木不知疼痛。

    可灰烬与灰烬,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烛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崔凭啊崔凭,这便是你此生所求吗?以后你再也遇不到她了,三魂七魄尽散的人没有来世。”

    “你不要我的真心,她也不会为你留下。所有的执着都是梦幻泡影,你什么都留不住。”

    崔凭似是忍到极致,吼道:“如果没有你,我们本可以好好走完这一生。都是你害了她!你也配说真心?”

    爱能让人重获新生,也能让人面目全非。

    明烛的脸在颜色越来越深的火焰中扭曲,愈发狰狞可怖,眼眸彻底被黑气侵染。

    她走火入魔了!

    欲念浑浊,以此修炼本就是歧路,更遑论这条路明烛已走了许多年。

    见明烛这般爱而不得便疯魔的样子,越涯又想起了师兄。她爱慕师兄时,也希望师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对别人不能比对她好,她非要强求独一无二的偏爱。师兄应当也觉得她十分不可理喻吧,所以连大婚也要瞒着她。

    明烛百年不变的喜欢之于崔凭是负担,她之于师兄又何尝不是呢?

    “若花朝节我没有失约,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崔凭神情恍惚。

    “不会。”谢不闻斩钉截铁道,“这是你们的宿命。”

    崔凭在宿命中沉默,发疯般地去砸神前红烛。泪如雨下,滴进烛中,烛骤然熄灭。

    “是极致的悔恨啊。”明烛凄厉的笑声在山间回荡,“百年前的那位皇后根本不是病死的,是皇帝为了巩固皇权亲手杀了她。他在无尽悔恨中点燃了我,为皇后祈福。他同你一样,都很没有用……”

    明烛因悔而燃,亦因悔而灭。

    暗云流散,红日初临。越涯蓄力挥出最后一击,明烛的真身彻底成为齑粉,灵体也溃散。她化作崔凭眼中的一星火,爆开灿烂烛花,消失在烈烈朝晖中,再无法卷土重来。

    “你会后悔的。”

    越涯总忍不住去想明烛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同明烛一起消散的,还有崔凭的灵犀印。

    崔凭颓然躺在地上,盯着那宛如烛焰的橘红日影,连眼睛也不眨。灰烬中新生的碧凤蝶振翅而起,轻轻落在他鼻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翩然离去,不见踪影。

    见到蝴蝶,越涯猛然想起被她遗忘的东西。

    她急忙去寻,最后只在劫尘旁找到半边残破的蝶翅,上面还残存着融化时的温度。

    她用衣袖细致地擦拭着蝶翅表面的黑灰,擦至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忽然扬起手,奋力将掌中之物扔了出去,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

    叶逐尘问她那是什么。

    她说:“不要了的东西。”

    叶逐尘没再追问,很快便被崔凭转移了注意,“为何他眉心的印记也一并消失了?”

    越涯也不清楚。

    “妖没有来世。”谢不闻道,“明烛死了,便没有人再等待着与崔凭相认,那他的灵犀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好像对妖的事情特别了解。”越涯似笑非笑看着谢不闻。

    谢不闻干咳了两声,“为人卜卦须沟通天地鬼神,长此以往,我便比常人悟性高些罢了。”

    越涯话锋一转:“那你可有算到自己会被绑来尧山?”

    谢不闻尴尬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半晌,他又问:“阿涯,你说执着于寻找一个人的转世,究竟有没有意义?”

    越涯只道:“已获新生,何必眷恋旧尘?”

    叶逐尘却说:“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想生生世世都只同她在一起。”

    越涯转而盘问叶逐尘:“我还没问你,你们怎么会没用到连岑夫人都应付不了?她的流火萤都在我这里,又是从何处寻来了新的?”

    谢不闻正欲开口,越涯令他闭嘴,只许叶逐尘说。他闷闷地转过身去,凝视着罗浮幻蝶被丢弃的方向。

    叶逐尘心虚地挠了挠头,“你前脚刚走,我就被岑府的家丁敲了一棍,谢兄还没挨打便吓晕了。流火萤是我偷偷留下的几只,原本是想悄悄随你上山的,没想到被岑夫人绑了,然后就被她抢走了。”

    这二人一旦表现得言听计从,就必然要闹出点幺蛾子。

    但尧山一行,叶逐尘也算有所得,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叶逐尘天生火灵根,经明烛之火反复刺激,竟意外打通了灵脉,将致命的妖火化成了护身的屏障,故而只受了点皮外伤。

    或许这是天意,越涯想。

    三人灰头土脸地下了山。

    越涯身后,她所过之处,鲜血浸润之地,春草又逢生,青芽破土而出,不知名的零星白花绽放,在风中摇曳着,抖净花叶灰尘。

    庙宇坍塌,越涯取走了不空大师的佛骨。尧山再没有山神庙,也没有神前烛。

    返魂树仍扎根尧山,屹立不倒。千年至阴之灵木可蕴养魂魄,当年不空大师以返魂木为药引帮明烛稳固了神魂,使她的身体免于崩溃,返生香之令人起死回生也大致如此。

    像钟问那样尚存一息的仍是生者,得返生香聚魂固魄,自然不会再有性命之危。而岑毓宁乃是死者,即便以返生香引回其残魂断魄,也无法长久维系,更何况她的命魂是不可能被召回来的。

    另外,因光与火皆属阳,阴阳相克会促使返生香消散,故而偷来的生机也就不复存在。叶逐尘碰到岑毓宁时便恰好赶上了这一刻。

    树心还藏有部分命魂,越涯将其取出,还给了失魂的少女。她们腕间的红线已随明烛的死亡而消失,以死者之名和至亲之血与妖缔结的契约就此终止。

    岑氏夫妇痛失爱女一夜白头,相顾无言亦无情。爱意凝聚的纯白光珠早已被明烛炼化,再找不回来。

    至于崔凭,失神乱智,整日站在青枫浦柳树下等待他的心上人赴约。

    一切归于平静,越涯也该走了。

    听叶逐尘说,越城有百里氏,其族中代代出神医,没有他们治不好的病。她决定乘舟前往越城,再为谢不闻寻治眼良方。

    那亦是她的来处。

    可这一次离开时,叶逐尘只是安静地站在同福客栈门口目送他们。

    越涯甚至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净浊引气的千叶莲和能帮他筑基的萤火芝。

    越涯停步回望,“叶十一,你不走了吗?”

    叶逐尘双眸倏然点亮,像茫茫暗夜里看见引路星辰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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