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涯记起,从前也听过同样的话,只是这一次说话之人的样貌变得清晰。

    鹤发老者面部横亘一道剑伤,鲜血在皱纹中流淌,汇聚至身下血泊中。那双浑浊的眼睛只剩涣散的柔光,却又仿佛跨越了时间在与她对视。

    最后的温情很快消失在沉重阖上的眼帘缝隙之间,老者如同挂在庭院柱上干枯失色的药草,再无一点生气。

    束着药草的泛黄布条在风中扬起,被鲜血浸染,使得其尾端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再度鲜艳起来。此绣印的纹样像是某种药草,曲卷圆润的花叶构成繁复纹路,左右相称。

    妖魔之影闪过,脆弱布条飘然下坠,落在四分五裂的玄铁令牌旁。依稀能看出令牌上的纹样与布条上的大致对应,但中间二字实在难以分辨。

    越涯想再靠近些去看细节,哪知刚踏出一步,血河便成火海,葱郁庭院和满地尸骨都付之一炬。烈火焚尽夜幕,等待她的不是白昼,而是无穷无尽的追杀,铺天盖地的剑光织成细密的网将她缚住,紧紧勒进血肉,逼得她折脊下跪,承认罪行。

    那些失望、憎恨、愤怒的眼神如刀一般要将她生剐凌迟,而惊澜一剑将之全部斩碎。

    金来仪站在李时白身边,字字铿锵:“越涯,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她心口一窒,焦灼跳动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发不出声音,也喘不过气。

    曾经爱护她的,如今厌恶她的,愿意相信她的……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

    她终于被所有人抛弃了。

    “不要!”

    故人远去,带走所有的光亮,世界陷入黑暗。她感到膝下坚硬的地面忽而变软,如沼泽一般,要将她吞噬。

    黑暗尽头突兀地出现了一抹白,那人拽掉白绫向她奔来,“越涯,醒过来!醒醒!”

    她猝然坐起,呼吸几乎停滞,直到看清眼前人,才吐出一口绵长的郁结之气。

    师尊连她的梦也不愿入,定然对她失望至极。

    额上冷汗滑落,滴进眼中,又成一场苦涩的雨。而她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这场雨带来的潮湿。

    谢不闻感到手背一热,泪珠一颗颗砸下来,渗入他的指缝。

    “阿涯,别难过。” 谢不闻握住她的手,心中担忧,却又不敢直视她。

    越涯凝视着谢不闻低垂的眉眼,他分明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又仿佛洞悉一切。

    心中积压的委屈如决堤之水,泪水流得更凶,越涯再也忍不住,哭得肩背都在颤抖。

    谢不闻的手试探着贴上她的脸颊,她没有躲开。

    梦里梦外的两张脸重叠,连担忧的神情都丝毫不差。每一次义无反顾选择她的人,似乎都是谢不闻。

    为什么呢?

    她想不通。

    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情绪渐渐平复。

    别难过,别难过。发泄够了,绝不能再如此软弱。

    她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

    越涯抓住谢不闻的手,低声道:“我没事了。”

    “你走吧。”

    越涯松手,蒙被躺下,没看见谢不闻怅然若失的神情。

    直到关门声响起,越涯才再露出头,布满细红血丝的眼底含着些微迷惘。

    虽然早已从梦魇中脱身,但深重的负罪感和性命受到威胁时的无力感仍如影随形,纠缠不休。

    她必须快些强大起来,元婴之境远远不够。可被本命剑放弃的剑修还能走好自己的道吗?

    越涯抚过劫尘剑鞘上黯淡的流云,每一道铸纹她都烂熟于心,千万次挥剑的记忆仍然明晰。她不自觉闭上眼睛,练过的剑法在识海中重演。

    想象中的剑越来越快,她好像听见劫尘的一声嗡鸣,微渺短暂,而再凝神去感受,又听不见了。

    她心下大喜,识海中的金影再度执剑起势。渐渐的,孤单的金影旁出现了一道白色虚影,白影握着她的手,刺出的一招一式都流畅漂亮,又有万钧雷霆之磅礴。

    这是李时白自创的剑法,名为“惊世灵晔”,只教给过她一人。除此之外,她的剑法几乎都为师兄所授,剑招起落间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师兄曾说她是天生的剑修,初入剑冢择本命剑时,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与其中每一柄剑都建立联系,它们可以随她心意而动,这与师尊所说的一人只可得一剑并不相符。可当劫尘出鞘之时,其余的剑一瞬入鞘,万千剑意只剩一种,就好像所有的剑都臣服于劫尘。

    而神剑劫尘,只臣服于她。

    师兄摸着她的头,说她以后定能成为众人仰望的剑仙,最厉害的神剑就应该配最有天赋的剑修。

    想到师兄,她有些恍惚,杀她的场景和折剑的决然压在她心上,灵脉中的灵力开始沸腾,逼得她“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险些走火入魔。

    丹田传来阵阵绞痛,她似有跌境的迹象!

    方才的冥想实则让她无意中进入了修炼的状态,但修炼最忌杂念。

    曾经最喜欢的人成了她的心魔。

    她运气调息许久才缓解不适,可她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有一种烦躁的杂乱感。

    这样的状态不适合修炼,容易得不偿失,但她也不敢睡,怕再度梦魇。

    她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开始梳理梦境所见。梦由心生,陌生的庭院和素未谋面的老者会不会是被她遗忘的过去?

    她的记忆自离开越城始,人生前八年的空白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她指尖盈出淡蓝微光,以虚空为纸画下梦中绣印。

    盯得久了,她忽然觉得这个印记有些眼熟。愈看愈笃定,她一定见过。

    她在芥子囊中翻找,掏出来一把古朴精巧的长命锁。长命锁中间刻着一个小小的“涯”字,而锁面花纹正与绣印一样!

    这把长命锁是她与凡尘唯一的羁绊。

    她几乎快要忘记这把锁的存在,一并忘却的还有找寻记忆的执着。

    幼时,她会问同门如何能找回丢失的记忆,可总得不到答案,师尊便会宽慰她:“阿涯可是咱们归云宗百年难遇的天才,修仙之人本就应该远离世俗羁绊,这是天意,莫要再纠结。”

    话已至此,她不再坚持,长命锁被淹没在灵宝法器之中。

    作茧的回忆终于被抽出了一缕丝,抓住线索的狂喜冲淡了情绪的低沉悲伤。

    仙宗各有徽记代表身份,比如归云宗是云气纹,逢苍宗是青竹纹,浮玉宗是重华金莲纹。梦中所见印记存在于不只一处,很有可能就是某种代表身份的家徽。

    想到此处,越涯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夜半出游,在偌大越城寻找梦中的庭院和家徽。

    她隐去身形在屋顶疾行,大小院落没见到一处相似的,却意外听见了两个黑衣人的密谋。

    二人蒙面,一胖一瘦,飞檐走壁,身法利落。

    “胖子你是没吃饭吗?跑快些,不然天亮之前肯定干不完。”

    “你着什么急,左右那方家也才刚下葬,肯定赶得上。要不这铁镐你来背,看能不能追得上我。”

    瘦子装作没听见,又道:“诶,你知道吗?我听说那个方家小姐是失身了自杀的。”

    “咱们拿钱只管办事,用得着你操这闲心?都要配死人了还管什么贞洁?”

    “反正我觉得她死得肯定不光彩。方家在越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家里唯一的小姐死了不仅不大操大办,还连夜悄摸抬出去埋了,肯定是怕影响自己的名声。不过,说不定她的棺材里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人都死了,你少说两句,当心遭报应。”

    瘦子听到“报应”二字立刻噤声,二人很快便消失在越涯的视线中。

    方盈回之事在旁人口中被提起,死后还要被传闻强加上失贞的污点,实在可恨。

    虽说方盈回横死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可明知方盈回是为人所害却还视而不见,说一点都不内疚是假的。

    她不自觉转了方向。

    来都来了,还是去探个究竟吧。

    越涯足尖轻点,屋瓦塌陷,哗哗落下一大片,掩盖了地上碎裂的玄铁令牌。

    此时的越涯早已将杂草丛生的破败庭院远远甩在身后,去追黑衣人了。

    那两个黑衣人在一处新垒的坟茔前停下,木头做的碑上刻着盈回之名,没有姓氏。

    他们奋力掘墓,黑土如雨高高扬起,无声落下。

    听完他们的对话,越涯心头火起。他们收了雇主的银钱,要将方盈回送去给别人配冥婚,而且这个雇主与他们有长期的交易关系。

    无耻恶俗,愚昧至极!

    越涯正想教训他们,暗处草丛中突然窜出来一只金瞳黑猫,给了两个盗墓贼一人一爪。

    “盈回的墓也是你们能挖的?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猫妖?”盗墓贼惊讶不已。

    “老子就是猫妖,你们怕了么?”

    花花将他们的脸抓得鲜血横流,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瘦子捂着被抓伤的眼睛仓皇躲避,与此同时,胖子在花花身后举起了铁镐,用力砸下。

    越涯以为花花能躲开。

    它被铁镐砸中脊背,胖子用脚踩住他的尾巴,来回狠狠碾动。

    瘦子凑过来,挑衅道:“一只猫也敢这么嚣张?胖子,把这妖猫捆了给他送去,多换点银子用用。”

    胖子二话不说就从腰间取绳子要捆住花花,它护着脖子上的花环,不敢大力挣扎。

    “敢捆你爷爷,老子做鬼猫也不会放过你们!”

    越涯默捏法诀,忽见拳头大小的石头向盗墓贼砸去。他们倒在地上,花花又扑上去补了几爪,直接将二人拍晕过去。

    浓稠黑暗中走出一披着黑斗篷的女子,她蹲下身来捏住花花的爪子,温柔道:“好了,别打了,先把棺材重新埋好吧。”

    花花疑惑:“你又是谁?”

    “我?”女子轻笑,“我自然是来帮你的人。”

    女子嫌弃地用脚踢开挡在墓前的盗墓贼,透过明灭的火光,可以看见她绣鞋上缀着的珍珠。

    她广袖一扬,钉死的棺盖便被掀开,方盈回躺在琳琅珠玉中,脖颈深紫伤痕醒目,仿佛还能窥见她生前挣扎的痛苦。

    花花以为她意图不轨,爪子已经扬起,她却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想送她一件衣裳,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侵扰她。”

    花花冷静下来,斜眼睨她。

    她并不生气,手在盈回身上一拂,莹润白光闪过,她便道结束。

    花花伸出爪子想要触碰盈回,却像被烫到似的猛然缩回。

    “如此你可相信了?没有人能再伤害她了。”

    它趴在棺材边缘看盈回,金瞳中水光闪动。

    “你果真是只重情重义的猫。”

    女子抬手想要摸它的头,它立刻躲开,全身的毛陡然炸起。

    “不许摸老子的头。”

    “好好好,不逗你了。你把爪子挪开,该封棺了。”

    棺盖将合拢之际,越涯不声不响地飘了过去。

    披斗篷的女子骤然被抓住手腕,吓得一激灵,手刀重重砍在越涯腕间,给自己争得逃跑的机会。

    她甚至不敢回头,拔腿就跑。越涯拽下她的斗篷,藏在阴影中的真容终于显露。

    她竟是那日萍水阁中同她说话的女子!

    匆忙逃跑的背影散成丁香色的雾气,消失不见。

    越涯这才显出身形。施展隐形匿影之术时需神思专注,她虽能“分心”两用,但此术还要耗费不少灵力,反正猫妖构不成威胁,她索性不再遮掩。

    “你来干什么?”花花龇牙。

    “来捉妖啊。”越涯笑道。

    花花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却不曾离开棺材半步。

    越涯使力,棺盖再被掀开,盈回身上并无异样。

    越涯问道:“她给方盈回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那件东西可以保护盈回。”花花如实回答,“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不会屈服的!你也休想打盈回的主意!”

    越涯不语,探身碰了一下方盈回颈侧,指尖骤感灼痛,而被她碰过的地方泛起了一层白光。

    那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紧贴着方盈回的肌肤,将她的尸身护得周全。其上有细细的脉络,像花瓣上的细纹,连触感也相似,还有淡淡香气。

    越涯仔细辨过,是荷香无疑。

    所以这是一件……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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