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琅玉斋后,越涯仿佛丢了魂魄。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都是真的。

    她出身满门覆灭的百里氏。

    十年之前,一场缠绵的高烧令她忘了前尘所有。

    她不记得那时妖魔的残忍,不记得至亲临终的嘱托,不记得自己本从尸山血海来。

    只记得长留剑修不染尘埃的白衣。

    她趴在少年剑修不算宽阔的背上,路过万重青山,登上白玉仙阶,成为执剑之人。从此以后,她再看不见来时路,眼前只有长留山终年缭绕的云雾。

    可十年之后,她还是冲破云雾迷障走到了血淋淋的真相面前。

    既然她能侥幸在灭门之祸中活下来,那妹妹是不是也能?况且,她从未在噩梦中见过妹妹的影子。

    她想起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鲜活灵动的杏眼。

    淡青裙摆上的忍冬随她奔跑的动作在风里绽放。

    偌大越城,成百上千张面孔,没有一张属于姜月情。

    直到力竭她才不得不停下。

    “为什么我找不到她了……”越涯站在流动的人潮中喃喃自语。

    即便被人撞得跌在地上她也无动于衷,只是不断自谴。

    她应该问问姜月情那位故人究竟是谁的。

    “师父!”叶逐尘远远追来,将越涯扶起,“你究竟在找谁?”

    转瞬,他又道:“师父,你是在找他们吗?”

    越涯回神,看向叶逐尘手指的方向。一胖一瘦的两人勾肩搭背,刚从酒肆出来。

    她终于想起来离开雁声客栈时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叶逐尘懊恼:“早知那两个缺德的盗墓小贼会趁机逃跑,我就应该将他们捆在我房中的!看小爷去将他们捉回来!”

    话音刚落,叶逐尘大喝一声:“小贼!哪里逃!”

    约莫是常年做贼极度心虚,胖瘦二人慌张回头,见断虹已出鞘,扔了酒坛拔腿就跑。

    “你……”

    阻拦之言刚到嘴边,叶逐尘便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越涯无奈长叹。

    她想说的是,那两个小贼刚逃出生天便有心情来打酒喝,想来伤已大好,而能让凡人如此迅速痊愈的恐怕只有舜荷口中的老道了。老道与宁如玉勾结,在背后驱使盗墓贼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宁如玉。只要解决了宁如玉,盗墓贼也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若是暗中跟着他们,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不过既已打草惊蛇也就罢了,叶逐尘如今是筑基修士,对付他们定然轻而易举。

    还有一事令她疑惑,她在揽芳华时并未见过老道,也不曾听人提起只言片语,楼中与术法相关的人只有会用符咒的雪柳。

    难道雪柳与老道之间另有渊源?

    此事还需尽快找舜荷和苏郁离问清楚。

    再者,从她们那里或许能知道有关姜月情之事。

    她转而向萍水阁去。

    越涯陡然从窗外翻进舜荷房中,惊得苏郁离险些剪断花枝。

    苏郁离急忙扶住摇晃的花枝,又往颤抖的花瓣上滴了几滴清露。直至清露完全消失,这株花才恢复平静。

    她略微松了口气,轻轻摸了摸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花瓣,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幼童。

    “这花倒是特别,你要去斗花会吗?”越涯好奇道。

    苏郁离双眸浮现一层阴翳:“是。这株幽冥鬼兰是我要送给宁如玉的大礼。”

    “幽冥地狱才是恶鬼的去处。”

    花如其名,每一朵白兰都像张开双臂寻求拥抱的白色幽魂。

    “叶姑娘,你为何突然来此?”苏郁离将自己的花妥帖放好后才顾得上她。

    “我想找姜月情,你可知她平日都在何处?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向她求证。”

    “月情居无定所,若不在城内,便是去城外山上采药了。”

    越涯谢过,又道:“ 苏姑娘,你了解姜月情吗?”

    苏郁离浅笑:“月情她是很好的人。”

    “其实我与她相识不久,但她救过我与舜荷的性命。”

    “她不在乎我的狼藉声名,教我要隐忍,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报仇。她也不在乎舜荷是妖,不求回报地尽心救治。后来,我央求她帮崇安治病,交往才又多了些。”

    越涯道:“那她可曾同你提起过……”

    “阿离!”

    门骤然被推开,是神色匆匆的舜荷。

    不知舜荷附在苏郁离耳边说了什么,苏郁离面上血色一瞬褪尽。

    她站在窗边张望,飘忽的眼神渐渐安定,落在揽芳华二楼临窗饮茶的少年身上。

    苏郁离紧张呢喃:“是他,真的是他。”

    越涯问:“此人是谁?”

    “我弟弟,苏崇安。”苏郁离不安地抠着窗棂,“月情并未告诉我崇安已能下地走路啊……他又为何要去揽芳华……”

    接着,窗内又出现了一位摇着折扇的白衣公子。

    越涯不必看脸都能确定那白衣人就是宁如玉。

    少年与宁如玉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苏郁离将舜荷拉了过来,焦灼道:“舜荷,你快听听,他和宁如玉在说什么!”

    舜荷面露难色:“我如今妖力不济,有些听不大清,像是在说什么丹青。”

    越涯接过话:“苏崇安说仰慕醉墨的丹青已久,今日来揽芳华只为一睹醉墨的风采。”

    “这不像是崇安会做的事。”苏郁离目有惑色。

    越涯将他们所说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苏郁离听。

    左右不过是互相恭维,但宁如玉始终不肯答应让他见醉墨。

    而后,宁如玉直接挑明了苏崇安的身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崇安与苏郁离的关系。

    苏崇安无谓道:“都已经过去了,公子待她已算仁至义尽。我今日来此真的只是想见醉墨姑娘一面。”

    宁如玉仍怀疑他别有用心,揪着苏郁离之事不放,他露出了极其嫌恶的神情。

    越涯欲言又止,苏郁离敏锐地察觉异样。

    她近乎哀求:“崇安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究竟说了什么?”

    越涯不语,她又求助舜荷。

    舜荷不忍道:“叶姑娘,你还是直说吧。”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姐姐。”

    “他没有这样的姐姐。”苏郁离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断念叨着这句话,突然拿起剪刀去给花修枝剪叶。

    好像只有不停歇的忙碌才能令她短暂忘记至亲手足的鄙夷。

    “我做错了什么……”

    她越剪越快,全无章法,鲜花落了一地,被鲜血浸染。

    “住手!”舜荷慌忙拦住她,强行夺走剪刀,为她止住血。

    舜荷轻轻拥住她:“你什么都没做错。”

    苏郁离只觉得身体空落落的,连一滴伤心的眼泪都挤不出来。

    她漠然坐下,缓缓道:“你们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请听一听吧。”

    苏郁离知道自己不为父母所喜,不过,这也是弟弟出生之后她才明白的。

    苏崇安天生体弱多病,连站起来都困难。爹娘盼他平安康健,步青云之梯,给他取了饱含期待的“崇安”之名,甚至跪遍越城大小寺庙为他祈福。

    平日也一直把他当瓷器一样呵护。他说一句冷,房中便会堆满热炭。窗隙刚吹进来一丝凉风,阿爹便立刻将窗户钉死。他哪日多吃了一道菜几口,阿娘便日日都做那道菜。

    无微不至。

    为了能攒下更多银子给弟弟治病,苏郁离也更加用心地养花。

    这是她唯一会做的事,也是她做得最好的事。每一株花于她而言都是有灵魂、有性格的,承载了她所有的心血,以及心事。

    可阿爹阿娘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没用”。

    她不解:“我和阿爹做的分明是一样的事,为何我做就是没用?”

    她无意的顶撞换来的是落在手心的竹条。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因为她不是苏崇安,所以做什么都是“没用”。

    她做着“没用”的事,却挣了很多有用的钱。

    分出要给弟弟抓药的钱之后,她第一次给自己留下了一块碎银。她喜欢一支珠钗很久了,想买来在及笄之日戴上。可及笄前一日,阿娘悄悄当了她的珠钗。

    他们花光所有积蓄替苏崇安打造了一张轮椅。

    苏崇安坐上轮椅时,苏郁离很高兴,早已将家人忘记她及笄的不快抛在脑后,迫不及待推着苏崇安出门,想让他看看四方小院之外的风光。

    病弱少年脸上长久堆积的阴云终在此刻被院外的长风吹散。

    可轮椅被石头卡住,他们一齐滚下了水塘。苏郁离恰被枯藤缠住,及时拉住了苏崇安。

    藏在少年袖中的草编花朵沉没在水中,苏郁离觉得那朵花的样子有些像她喜欢的珠钗。

    “阿姐,你放开我。”

    她自然不肯松手,哪怕掌心磨出了道道红痕,哪怕他们可能会一起葬身水底。

    爹娘赶来将苏崇安救起,却忘了她。

    她想,他们一定是太着急了,等安顿好弟弟后立刻就会来救她的。所以她拒绝旁人的好意,固执地想等爹娘来,她想知道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她等啊等,等到暮云遮住天光,衣襟被额间血染红,浸在水里的双腿失去知觉,也没等到他们。

    宁如玉经过此处,想拉她上岸,她答应了,任由宁如玉抱着脱力的她回家。

    阿娘见到她后眼中竟然流露出几分欣喜,还有担忧,这样的眼神以前只属于弟弟,她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怨怼突然就消失了。

    只要还有人在乎她就好。

    “郁离,你每日都要好好擦药,可不能落下疤痕。”阿娘小心地将冰凉的药膏涂在她额角三指宽的伤处。

    她眼眶一热,但阿娘甚至不愿让她多幻想片刻便直白地袒露心中盘算。

    “这要是破了相可就连富贵人家的小妾都做不了了,以后还怎么帮衬崇安呢……”

    “阿娘,不做妾不嫁人我一样能帮崇安。”

    “送你回来的宁公子通身锦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你要牢牢抓紧他……”

    “阿娘,可以先不要说了吗?”

    “他这个人温和有礼,还亲自给你送来许多名贵的药,是不可错过的良人……”

    苏郁离叹气。

    她们只是在说话,没有交流。

    只是说话而已。

    阿娘端起热羹喂了一勺给她,刚入口她便吐了一地。

    “死丫头!你怎么不知好歹!”

    “阿娘,我吃花生羹会起红疹,会死的。喜欢吃花生羹的人是崇安,不是我。”

    阿娘这才将余骂咽回,又端给她一碗伤寒药。

    她一想到阿娘的急切便连药也喝不下,尽数吐了出来,阿爹的指责劈头盖脸砸下。但他们从不会这样对苏崇安,只会在他喝完药后笑眯眯地递给他蜜饯。

    夜深人静之时,她房间的窗户被挑开,长长的竹竿上挂着一个油纸包,透过油纸能闻到酸甜的果脯香气。

    各色蜜饯她从未尝过,这都是苏崇安特意攒下来留给她的。

    苏崇安只能给她不值钱的蜜饯,宁如玉送来的却是珍奇花种、锦绣华服、金钗宝玉,只为请她入揽芳华。

    宁如玉所赠珠钗比之她失去的那支,就如同珍珠和鱼目,可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在自己的院子里,养好自己的花。

    她道:“此一去,我便不再是苏家女儿,只属于揽芳华了。”

    阿娘说:“郁离,你不能如此自私,也要想想崇安呐!”

    阿爹说:“只要你随宁公子去,何愁没有荣华富贵?那笔钱足够给崇安请整个越城最有学识的先生了。”

    崇安崇安,像一座山压在她心头。

    “那我呢?我说过我不愿意。”

    她静静看着白色窗纸上的黑色剪影,敲响了苏崇安紧闭的窗:“崇安,你也希望阿姐去吗?”

    无人回应。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真的没有人在乎她。

    “公子,我愿入揽芳华。”

    她走向宁如玉身边,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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