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为了映证马夫的话,喧闹的人声犹如烟花般迅速炸开了街道的寂静,各色人影纷纷涌现,迅速聚集成一个杂色的血栓,注定不让任何物质有机会通过这条算不上宽敞的血管。

    被喊住了名字的猎鹿帽青年率先反应过来,问道:“离那还远吗?”

    “不远了,”维莱应声探出了身,眉毛皱了起来,“他们围着的就是巡卫署,奇怪,有人闹事吗?”

    克奇又稍观望了一会,扭头道:“一时半会马车过不去了,从这里下吧。“

    虽是如此对着其他人嘱咐,但一跳下马车,克奇便翻找起他的风衣,最终捏着几枚银币把正要调头的马夫喊住,一并交于了他。显然,这远比正常的收费要丰厚的,马夫讶异地张开了嘴,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太丰厚了……“

    但同时,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也前所未有的舒展开来,可以称得上是慈眉善目了,马夫絮絮叨叨地说道:“为了真理!你曾说过努力就会幸运,现在看来你说得果然是对的,只是我没想到投怀送抱的真理竟然会是你!“

    对于对方蹩脚的比喻,克奇耸了耸肩,只是微笑:“够你们用上一阵子了,你可以收工了,这几晚,就先别出来了。“说着,他望向了暮色下那吵闹的人群,跟上了另外二人的步伐。

    只要稍稍走近些,人群的百态神色就映入眼帘,他们中或是眼中含泪,或是面颊酡红,但那些愤怒、悲伤此刻都来不及消弭,一并被警惕与紧张所替代。他们嘴唇紧抿,身体绷直,却又偏偏没有离去,围拢在这座其貌不扬的房屋前,数十个脑袋相互重叠交错,三人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景。

    只听见围观群众中尚有不知情者发问,高昂的声音颤抖到近乎走调:“那个人……那个人是谁?是那个女巫吗?”

    “是她!就是她!”

    “该死的,她来这里干什么!是来诅咒我们的吗?”

    “天哪,那之前那些人会不会是她杀的……不不不不……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所以当克奇赶到时,维莱正为着打听状况愁得焦头烂额,围观的人群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生怕错漏任何的细节,年轻的巡卫亦不敢强硬地钻入人群,几次伸手则招来神经质的尖叫或粗鄙的谩骂,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制服,主动上前解释。

    事情很简单,自打今天早上案情的性质发生改变,许多人开始怀疑自己亲朋的死亡也有蹊跷,纷纷上门为他们申诉,一时间巡卫署里人们为患,这种时候出现什么骚动都是不可控的。

    “所以,当她出现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扑上去和她扭打起来了,就是那个女巫……真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忽然就出现了。”维莱有些头疼地冲着克奇转述道,“这……这算是寻衅滋事了吧。”

    他说着,一边余光却捕捉到一旁的动静,女孩站在旁边,但和身后狂热的人群比起来她显得颇为平静,尽管她的面颊上仍旧残留着悲伤的泪痕。

    这时,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女巫……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女巫,是什么?“

    那个名叫欧多洛的男子,那个他印象里犹如木偶般了无生气的人,竟然主动说话了,维莱其实并不清楚同僚为什么突然要传唤他,他第一次看到欧多洛时就感到大为意外,一度怀疑对方是否丧失了对世界的绝大部分感知,实际上,相处下来也确实如此,他只在回应他人需求时尚弥存着些许被动反应,此刻主动编织话语的过程就变得漫长而艰难。

    气泡在他的胸腔里翻动,推起的气浪吹响了他嘶哑的声带,飘出的话语含糊破旧,似乎因为在他的体内存放了足够久的时间而腐朽浑浊:“她是什么样的,抱歉……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那对暗淡无光的眼珠一味地寻求着认定的对象,并没有意识到倘若举动再过激一分,就要引发周遭人的恐慌。

    “那、那就是个怪人,没什么好说的,“维莱面色复杂地开了口,但随即那道视线便死板地、久久地定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一个着了魔的家伙,总是穿着件巫师服,神出鬼没的,还整出过几次不小的骚动,指不定真是个该死的巫役,不知道这次她来这里又要干什么,她之前……“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一瞬间阻断了所有的声音,人群的狂热骤然熄灭,新增了几分迷茫与手足无措。

    枪响!

    “砰砰砰!”像是为了宣誓自己的存在,接连又是几声,人群终于有所反应,尖叫中人群掠过三人向四周散开。

    “怎么回事?不是斗殴吗?怎么会有枪支?”在维莱的大喊中,克奇收去笑容皱起眉毛,就连欧多洛也缓缓地、迷茫地转过头。

    欧多洛其实不太理解他旁边那些五颜六色的怪鱼是什么品种,这座城市竟然还藏着能像人一样怪叫的巨型鱼,但无所谓,这不重要,鱼群受到惊扰而离开对他是件好事,此刻他终于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投出他的视线。

    许是视线惊扰了永恒,在这一刻,诺大的记忆宫殿里,定格的光线纷纷流动,那道久久伫立、亘古不变的身影抖落了一身的沙砾,抚平了时间的褶皱,推开厚重的大门,跨越朦胧飞尘走入了现实之中。

    谁能想到,小小的房间里竟能包罗万象,写满杂乱字迹的纸张四散在地,掀翻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三四个和维莱一样身着制服的人挤在背后探头探脑,脸上满是惊恐,围出的空地上鲜血编织出一条深色红毯,正中心一个灰蓝色的背影与一个男人相互对持,脚边则有许多掉落的铜弹壳。

    男人同样穿着巡卫署的制服,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热的兴奋与激动,“死吧!给我死吧!”他瞪着一双充血的大眼睛,一边这么反复叫着,一边举起枪,扣动扳机,但他整具躯体都在颤抖,双手更是不停痉挛,自然无从保证准心,子弹一旦脱离枪口就向着出乎意料的方向,其中大部分都嵌入了墙体与地板,少部分则被那道灰蓝斗篷踩着桌椅堆灵巧躲过。

    他们状态都很好,根本没有严重伤势,那些鲜血……那些鲜血都是从旁边倒下的那具躯体里横溢出来的。

    “纳德你怎么动了枪!天哪!救人要赶紧救人!”

    救人……对,要救人,叫声惊慌失措地闯入欧多洛的耳朵,他脑袋点了点,随即收回在斗篷身上的视线,转过头。

    而克奇也正好看向了他,迅速地,笑容爬上了他的脸,一只拳头碰了碰欧多洛的胳膊,见欧多洛回头,他摊开了手——一只注射用的铜制针管正静静躺在那,透明的部分能看见里面盛满了某种液体。

    “是镇静剂哦,“克奇另一只手指着它道,”我想这可以帮到你吧?”

    那翠绿色的眼眸里闪着光,那是伊甸园的那条毒蛇,游移过身骨嶙峋的树干,在葱意盎然的善恶树树冠下,第一次从厚重的阴影中看向太阳。

    在这般的注视下,欧多洛接过那根针管,掂量了两下,向着巡卫署内部跑去。

    “欸!不能进去!”维莱见此一幕直接跳起来,一面大喊,一面跟上欧多洛,“等我!等我欸!”

    此时二人仍在周旋,极力闪避中,灰蓝色的斗篷已经在枪火的穷追猛打下烧出了几个黑色窟窿,但其本人却没有逃离之势,几次跳跃中试图近身,又在对方换匣的间隙急速奔袭,然而每每两人的距离有所拉近,名为纳德的那个男人便发出疯狂的叫声,不顾一切连开数枪直至逼退对方。

    对于他的恐惧源,这些子弹相比它的同类,其威慑程度远大于其杀伤力,但对于他的同僚而言就苦不堪言了,在子弹的不断催折下,不少桌椅纷纷碎裂,失去了掩体的他们连滚带爬的躲闪到新的掩体。

    尖叫中,这群可怜人注意到了那两个闯入者,他们踩在木屑、纸张与血液的混合物而来,一颗子弹此时恰好射向两人脚边,吓得其中一人连忙提起脚,单腿跳向了桌椅堆,“维莱!”这些人担忧地喊着自己的同僚,深觉今日所有的经历都如此荒唐。

    第一荒唐的就是自己稀里糊涂地陷入性命之忧,原因竟然是日日与自己共事的同伴忽然发了疯,第二荒唐的就是眼前这一幕了,如果后辈的行为尚能归咎于年轻与莽撞,那么另一位陌生人的行为就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木刺几度要刺入他的眼球,子弹擦着他的太阳穴而过,然而他像是对一切一无所知一样,一昧地向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嘿!欧多洛!停下!停!”就连维莱也反应过来,连忙想喊住那道远去的背影,更远的两道身影一同落入他的眼里,此时,那道斗篷背影竟与欧多洛的身形在某种程度上相互重合了。

    意识到自己是喊不住他了,维莱咬咬牙,从腰间掏出了手枪,但看向那道疯狂的身影,脸上除了恐慌还有痛苦。

    在巨大的纠结中维莱倒向了后者,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反而抄起一旁尚且完好的木板凳挡在身前,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已经在无数次追击躲闪中交换了位置,手持枪械的纳德攻击愈发激进频繁,幸运的是,在这种毫无理性与节制的透支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手枪终于宣告罢工,扣动的扳机再也无法号令任何一颗子弹,骤然降临的死寂碾压了一度狂热的喧闹,一切犹如静止。

    只有枪口冒出的白烟在纳德茫然的目光下,渐渐在高空中消散殆尽。

    众人这才意识到局势已然迎来了反转。

    那道灰蓝色斗篷率先行动,似乎是笃定对方的失败是那么确凿而彻底,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反转,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但那沉稳的步伐每一下都是在凌迟对方几乎崩溃的理智。

    “救人!快去救人!“东躲西藏的一众巡卫也在这时像老鼠一般冒出头,一个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女孩在掩护下迅速向倒下的那具身体靠近,捞过对方便借势倒在地上往回爬去,其他人则生怕再出变故,一面用身体为女孩提供尽可能的遮挡,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心的状况。

    纳德又开始疯狂地捶打手中的枪械,在手枪和那道靠近的背影中焦虑徘徊的眼睛中,几乎悲切的祈求和剜骨钻心的愤恨交替点燃,然而换来的回应只是一声更为激烈的巨响,就此中断了独有他一角的荒诞默剧。

    “魔鬼!一定是你在诅咒我!你个魔鬼!”伴随他歇斯底里的吼叫,他将炸了膛的手枪往旁边一砸,反手将临近的一张桌子掀至空中,堆积如山的文件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雪花,迷乱人眼的白色错影里一道亮光格外刺眼,如危险的银蛇一般向着猎物飞去。

    而对方也毫不含糊,飞扬的斗篷一覆上那飞来的桌椅,它便被拨向其他方向,同时她瞥见那奔向自己致命处的匕首,又一蹬,飞速来开与对方的距离,匕首也自然而然地擦着她地身体扑了个空,只是将一角斗篷死死钉在地上。

    “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注意到这一插曲,纳德怪叫上了木椅堆,借助高度差向她扑来,被炸伤的额头留下鲜血,尽数盛入那双眼瞳中,更显其狰狞诡异。他的目标明确而专一,誓要用他的双手扼住她的喉咙,用虎口咬断她的气管!

    而身着斗篷的身影也在这时弯下腰,想要拾取插在地上的匕首反击。

    就在这危急关头,纳德捂着腰间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蜷缩着摔在地上,又立刻弹起身,挣扎着想用那双颤抖的手抢夺离他不远的匕首。

    见此情景,维莱哪管其它,挥舞着椅子冲了上去,用尚且完好的四脚钳制住对方的行动,把对方往地上怼。欧多洛也在这时赶到,掏出针筒插进对方体内,在某种近乎麻木的注视下,将里面的液体缓缓推入了纳德的体内。

    于是乎,在镇静剂的作用下,那最后的骚动也被剥离干净,巡卫署从狂热中彻底回归额平静。

    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口外又慢慢靠拢了些胆大的旁观者,他们三三俩俩地矗立在那里,侧目观望着闹剧的废墟里冒出了几个颇为狼狈的身影,带出了一具满身是血的身躯的同时,他们回望着这一片狼藉的内腔,最终目光停在了正中心。

    终于……没有东西妨碍了,欧多洛撑起身子,然后在所有人几乎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以简直不可思议的速度奔向那道灰蓝色的斗篷,抓住了她的手腕。

    在这咫尺的距离中,那厚重布料曾试图掩盖的一切信息都一览无余,那乱糟糟的榛果灰卷发,再是鼻子、嘴巴、她星星点点的雀斑,最后,欧多洛的视线不自觉停留在了她的眼睛。

    那是对清明、透澈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正不带任何情感地审视着他,与定格在他记忆里的那道注视相互重叠,却又并不相同。

    但是,不会错了,这个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她相似了。

    那个遗落之城中游荡的“被流放的女巫”。

    希帕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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