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二十三年冬,时近年关。

    早该热闹起来的上京城,却因天子久病不愈而稍显压抑。

    今光熹帝执政二十余年,在位期间政通人和,民安物阜,颇受百姓拥护。近年却因身体欠安,转以休养为主,国事渐由太子燕景祁打理。

    紫宸殿内。

    光熹帝半倚在床榻之上,神色萎靡,但眉宇间仍透出一股锐气。

    一旁的皇后娄氏手持羹匙,待汤药略微冷却后,方动作小心地递向身边人。光熹帝看也不看,只仰头饮下,随手递给身侧服侍的女官,便拉着娄皇后坐下。

    “太子近日如何?”

    “倒与从前无异。只您前些时候病的这一场,反反复复地总不见好,太子放心不下,便一直留在宫里守着。但有空闲,还亲去太医署熬煮汤药……那孩子方才送了药过来,还没等坐下歇脚呢,便又回宣政殿处理政事去了。可怜见的,竟也瘦了一大圈。”

    娄皇后轻声道。

    “他是个好的,不枉你待他视如己出。只可惜头先聘的那位太子妃死了,身边又没个妥帖人,倒叫他这一年来行事愈发恣肆,竟开始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了!”

    光熹帝有些受不住的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

    娄皇后见状,忙用手轻抚光熹帝的背脊,不住劝慰道:“您心疼太子,可也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太子年岁尚轻,只与那薛氏感情颇深,待日子再久些,就能转过弯来了。”

    顿了顿,又道:“这药一剂剂的喝下去,怎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可见太医署里养的也尽是些没用的医官……如此无为,妾非砍了他们的头不可!”

    光熹帝摇了摇头,开口道:“待他转过弯来,也不知要到何时去了。且朕瞧着,未必就全是那薛氏死了的缘故。”

    又是几声咳嗽。

    “你也别去怪罪太医署的人了,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眼下的时光全是上苍恩赐的,可就是再多的恩赐,只怕也没几年了……太子办事稳妥,朕死后由他继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他还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能陪他坐稳如今的太子之位,再与他一起登上来日帝位的女人……夫妻间感情好不是坏事,可也不能为了感情误了头脑。但有这一点,那薛氏曾经纵有千好,如今也都是不好!”

    光熹帝说着,又握住了娄皇后的手,“一年了,朕给他的时间也够多了。趁朕还在,再与他挑个好的,早些把事情办了,朕便也能彻底安心了。”

    “那孩子也是个好心肠的,到底在德妃身边养着,与太子也算是自幼相识了。嫁进来的这些年,同太子的感情也好,只可惜是个没福的。”

    娄皇后眸光微闪,嘴里却仍劝慰道。

    “若不是念着她生育太子一场,那薛氏也算是样样出挑,担得起太子妃的名号。否则,就算与太子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朕也断断不会让薛氏女嫁入皇室。德妃是早有打算,才借着伴读的由头将薛氏留在宫里,也才有了和太子的这段情分……她只怕太子眼里没她这个亲娘了吧!”

    “……只可惜朕发觉的晚了些,”光熹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虞,“你且记着朕的话。挑个好日子,把京中适龄的女子都叫进宫来,你好生拣选着,最要紧的是德行,才貌、出身倒是其次……让太子也去相看,他若自己有中意的最好,就是没有,只要他不厌恶,那便也是好的!”

    娄皇后应了一声,语带迟疑:“德妃那边可还要知会一声?毕竟也是太子的生母阿。”

    光熹帝闻言,神色越发冷冽:“她算哪门子的生母!太子自出生起,便是由你照料,母亲二字,也只你当得起……当年原是看她秉性和婉,事事顺服,对你又自来恭敬,这才多给了几分体面。如今再瞧,却是个只知道给自家挣好处的。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那点子心思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早知如此,当初将太子抱过来时,便该一杯毒酒赐下,去母留子!”

    娄皇后克制着绷紧嘴角,语气平常:“这媳妇好好挑便是了,陛下可别气坏了身子。”

    “行了,你也别一直守着了。已近年关,宫内想也多事,要是连你也病了,可怎么是好?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江时海、兰英他们几个伺候着呢!”

    光熹帝拍了拍娄皇后的手,微露倦意。

    “是,那妾明日再过来与陛下说话。”

    娄皇后顺从起身,朝光熹帝微微一行礼,这才离开。

    ……

    清宁宫外,娄皇后搭着宫女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

    兰佩早早地就在宫门处等候,一瞧见人便迎了上去。又接过柳絮手上的披风,细细为娄皇后披好后,方开口道:“女君可回来了。霜寒露重,头先又兀的下起雪来,冷得很,奴婢还正担心呢。”

    言语间却不似普通宫女般拘谨。

    “大冷天的,难为你等在外头了。怎么,予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来过?”

    娄皇后一面朝里走去,一面随意道。

    “可不就是那德妃娘娘么,大张旗鼓的过来,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一旁的柳絮抢着回话,像是邀功,又像是为谁抱着不平。

    “没规矩,”娄皇后瞥了人一眼,语气不冷不热,“清宁宫何时有了议论主子的习惯?兰佩,你管人的本事愈发退步了。”

    柳絮对上娄皇后平静无波的眼神,莫名生了寒意,下意识跌坐在雪地上,不敢吱声。

    兰佩亦在一旁跪下,“女君教训的是,奴婢回头定会好好训诫底下人,清宁宫内绝不留任何一个犯了错的宫女。”

    “行了,都起来罢。天寒地冻的,雪又铺的这样厚,若是跪坏了膝盖可怎么好……细细教着就是了。”

    娄皇后垂下眼睑,视线从柳絮头上扫过,而后倦累地抬了抬手。兰佩旋即起身,扶着娄皇后进了殿。

    清宁宫内早烧起了地龙,入内便觉阵阵暖意,娄皇后的神色也跟着好了不少,由着宫人换了常服,又散了头发。

    半倚在软塌上,娄皇后挥手叫退了周围侍候的宫人,只留了兰佩、兰芝并掌事太监陆时英三人。

    兰芝上前轻按着娄皇后的颈部,兰佩自一旁的桌案上倒了杯茶,递到了娄皇后手边,而后与陆时英并立而站。

    娄皇后抿了口茶水,这才开口道:“那个宫女是新来的?瞧着面生的很。六尚局又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什么没规没矩的都敢送来清宁宫伺候了?”

    兰佩低声回道:“宫女年满二十五便可离宫,原也是自来的惯例。但恰逢陛下有恙,您既要照顾陛下,又时时记挂太子,一时脱不得身。德妃娘娘便做主,把各宫到了年纪的宫女都放了出去,也算是为陛下积福。清宁宫内也走了两个,六尚局这才又补了新人进来……奴婢指着那柳絮做过几次事,觉得是个机灵能干的,这才带在了身边。谁知今日,竟会这般不稳当。难道、那柳絮是……”

    兰佩犹犹豫豫地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德妃,”娄皇后合了合眼皮,“她自己就是个心思重的,挑的人也不会是心思浅的。如此动作,不仅明显,也太刻意了些。”

    “……是。”

    “但不管是谁,是有心还是无意,予都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如今陛下身子不见好,宫里头又人多嘴杂,难免会有疏漏。你们都是予信得过的人,这段日子,在外头都警醒着些,别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若有乱嚼舌根的,只管发落了就是!”

    娄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奴婢知道了。明日便让尚仪局的过来领人,务必让她们换成做事老练的。”

    兰佩恭声回道。

    娄皇后嗯了一声,又搁下杯盏,“德妃今日过来,怕也是为了选太子妃的事情吧。”

    兰芝手上动作不停,“女君料事如神。德妃娘娘也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申时便来了一趟,您不在,却也待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酉时又遣宫人过来问了一次。奴婢们也不知该如何打发呢……”

    “她惯是会做这些事的。予好生养到现在的孩子,可不能又叫她拿去光耀自家的门楣了,”娄皇后哼笑一声,“陆时英,明儿个去内侍省走一趟,把京中女眷们的名册都理一理,至于德妃那边,就不必再知会了。”

    “是,奴才记下了。”

    陆时英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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