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九年,腊月寒冬,如絮飞雪纷扬数日,京城屋瓴素裹银装,飞檐下缀饰的迎新灯彩沾染上零星飞雪,难得初晴悬空,不曾想积雪消融,悄然夺走阳辉余温。

    一辆马车划破冬日萧寂,红鬃骏马踏蹄疾驰,似乎想摆脱这严寒,不料却被一女声打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停车。”

    “吁——”车夫得令迅速勒住缰绳,熟练下车,为车中人拉开帘帐。

    “小姐小心!”车内侍女玉莲惊呼,想搀扶温锦卿,却甚至连她衣袖都没来得及够到。

    温锦卿已然独自走下车厢,“无事,仅是下车罢了——纵使此时得知,这仅剩的钱庄也不再归属温氏,我亦无事。”她一身青襦蓝裙,搭配简朴低髻,衣着绝非繁复奢靡,可身姿却透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傲然沉稳。

    “呸呸呸,小姐莫要胡言,”闻言慌神,玉莲赶忙跳下车厢,自幼身为温锦卿贴身侍女,她自然知道小姐心中郁结,“温府虽一时落寞,但日昌钱庄犹存,仍有一线生机呀。”

    温氏原是京城首富,掌握全城大小钱庄不计其数,生意兴隆,一帆风顺。然天有不测风云,迈入冬月,温氏部分下辖钱庄库存倏然对不上账目。

    本以为是偶发意外,不成气候,但温锦卿却发现父亲日益晚归、面色憔悴。不曾想,短短两月,钱庄储银纷纷告罄,仿若凭空消失,无奈之下,只能将钱庄或易主或歇业,风云京城数十年的温氏一朝败落。

    温锦卿眼睁睁看着父亲操劳病倒,她果断从父亲手中接过温氏名下仅存的日昌钱庄,替家分忧,在所不辞。

    一庄犹存,便有一线生机。

    玉莲的安慰令温锦卿心下一暖,她莞尔轻笑,“我晓得,故我这不是来钱庄了么。”笑未及眼底,却多了两分倔强。

    玉莲笑不出来,眉头挤成“川”字,担心道:“小姐你真无需人跟着吗?钱庄里的人指不定会怎么对你呢!”

    温锦卿皓腕轻抬,纤长玉指悬于唇际,示意玉莲低声,日昌钱庄地处城南商圈,此地集各路消息之大成,却也最鱼龙混杂。

    “经商走货不要错过!鉴定、买卖、放款……日昌钱庄,京城保障!”

    远处钱庄叫卖的声音不断传来,温锦卿抻了抻褶皱的衣角,不曾动摇:“依原计划行事,你二人且等一刻钟再来寻我。”

    车夫王二壮牵住缰绳,掌心厚茧纹路与绳索契合,他点头领命:“小姐放心。”

    “小姐你……”

    不等玉莲言毕,温锦卿扬袖转身离去,广袖中冻红的双手紧握,一步步朝钱庄走去。

    久居深闺,鲜有人知温氏独女容貌,温锦卿今也换上一般商户人家衣装,佯装客人,来看看这温氏仅存的命脉——日昌钱庄。

    “这位小姐,您是来鉴定还是买卖呢?”前脚刚入门槛,钱庄伙计甘庆丰便同温锦卿热情招呼,他虽矮小瘦削,尖脸鹰鼻,然笑起来却让人倍感亲切。

    “我……”

    话头方启便被打断,一个苍绿身影乍然闯入钱庄,步履急切,越过温锦卿,紊乱的呼吸吐露出她的局促:“小甘,真的不能再商量商量么?”

    看清来人,甘庆丰尴尬拉扯嘴角,“抱歉姑娘。”向温锦卿颔首致歉,他收起笑容,朝那人叹息道:“薛姨,我也给您拿票据瞧过了,这实打实的三年存期,确实没法提前将存银取出啊。”

    薛姨?温锦卿凝神思索,当即反应过来,这位是城南鸿运街头锦织堂的老板娘,薛婉。

    来钱庄前,温锦卿焚膏两夜,阅览父亲书房商户典册,于悉数城南商铺,从声名口碑至店面伙计,凡记录之事,皆了如指掌。

    温锦卿默默移到展柜旁,这才瞧见薛婉正脸,四十上下,左眉边缀着一颗黑痣,鬓角修得规整流畅,然妆面却潦草许多,下唇胭脂并未全然覆满,一位妇人如此不顾颜容仓促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嘭——

    她正思索着,不料,眼见薛婉双膝跪地,任凭苍绿长襦皱于地面,尽惹尘灰。

    “薛姨,你这是做甚!”甘庆丰试图搀扶,却被薛婉抬手阻拦。

    双膝摩擦地面,薛婉拉着甘庆丰苦苦哀求:“我也是别无他法了,如今我能用来救急的仅剩这笔存银——小甘,你行行好,看在我锦织堂同日昌钱庄结契多年的份上,你将银两支与我吧。”

    薛婉长跪不起,甘庆丰面露难色,双手无处安放:“薛姨你,这是要叫我难堪啊……”

    瞥见门外过路百姓时不时投来的张望目光,温锦卿灵机一动,上前扶起薛婉,掏出袖中手巾悉心替她擦拭湿润眼角,柔声关切,“薛姨快快起身。”

    温锦卿俯身,纤纤玉手替薛婉三两拂去裙袂落尘。

    甘庆丰挥袖叹息,暂且放下心。薛婉双膝发软,靠在温锦卿身侧才堪立定,讪讪道:“多谢姑娘,咳咳——”

    温锦卿轻拍薛婉后背,缓解其咳疾,“薛姨缘何来日昌钱庄?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避免话转突兀,她没有犹豫,自然道,“锦织堂布艺精美,价格公道,我受惠多年,如今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见温锦卿清秀眉眼流露担心,薛婉不疑有假,备受感动,接过手巾自拭余泪,娓娓道:

    “皆因我家那劳什子赌鬼,借债败家,锦织堂近年盈额我已悉数挤出,却也没法填补沟壑,如今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生计难续。”

    “日前查账,忆及日昌钱庄仍有些许存银,这才想支取出来,维持营生。”

    全程凝神静听,温锦卿迅速反应:“却不曾想是定期存银,尚未到期不能支取。”

    甘庆丰连连点头:“是啊,规矩如此,掌柜亦不同意,我又怎敢擅自支银?”

    薛婉闻言双眸无光,愁上眉梢,温锦卿若有所思,一双水灵杏眸盯着甘庆丰,红唇轻启:“可否烦请甘伙计,替我请出钱掌柜一见?”

    薛婉下意识看向温锦卿,目露惊诧。

    甘庆丰知晓她欲尽力一试:“姑娘心善,只是掌柜他……”

    “无事,劳烦甘伙计了。”不等他说完,温锦卿合手行礼,青丝随颔首动作摇曳。

    “哎,姑娘不必多礼。”劝阻无果,甘庆丰只好到里间寻请掌柜。

    薛婉感激温锦卿好心,却也不由得担心:“姑娘仁心,但这掌柜却绝非通情达理之人,姑娘也不必强求。”

    温锦卿轻拍薛婉手臂,聊表安慰,淡淡勾唇:“我自有对策。”

    少顷,一个极为浑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何人要求见我?”

    深灰色的长袍上绣有花开富贵的图样,身材臃肿,腹部硬生生将衣料鼓起,年过半百却不见半点疲累,油光满面,日昌钱庄掌柜钱民一贯唯利是图。

    瞥见薛婉身影,钱民神色一凝,面露不悦,此时温锦卿上前开口,不疾不徐:“钱掌柜,是我有一事请教。”

    “哦?若是为薛氏存银一事,你无需再多费口舌。”钱民一双狭长细眼上下打量温锦卿,背手挺腹,端的一副高人一等模样。

    “日昌安居城南数年,依仗方圆商肆交易营生,与锦织堂亦互助良久。今薛姨家逢变故,急需银两维持生计,只是想取出本金,无需利息,未曾想如此坎坷不顺。”

    “国法之下,亦有人情,何况钱庄一隅规定?”

    温锦卿杏眸蕴光,声音若天山融雪般清透,潺潺流入人心,此时门外已驻足三两行人,目光投向那抹亭亭玉立的身姿。

    “呵。”操持钱庄多年,钱民自诩经验老道,面露不屑,“满口情理,妇人之仁。明文规定,定期存银不许提前支取,等你将这规矩改了去,我自然悉听尊便,将本金交与薛婉。”

    明摆着的刁难,甘庆丰被挡在钱民臃肿身躯后,替温锦卿捏一把汗,悄然探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言。

    然钱民此言正中温锦卿下怀,她莞尔一笑,眼底却平静无波,“好,还望掌柜言出必行。”随即皓腕轻抬,从广袖中拿出一张泛黄纸据。

    “我即刻便要改了这规矩,这存银你是给还是不给?”

    钱民揉了揉眼睛,双眼再次眯成线,看清纸据,惊得差些咬了舌头:“这,这是钱庄地契!你究竟是何人?”

    四周一时俱静,落针可闻。

    “怎么钱掌柜怕不是忘了主家?”温锦卿嘴角倏落,目光凌厉,吐字清晰,“京城温氏,温锦卿。”

    闻声,钱民脚步踉跄,扶着展柜才稳住硕大身躯,瞠目结舌:“温,温氏……”

    刚好一刻钟,玉莲拉着王二壮一路小跑,来到钱庄,见温锦卿无恙便放下心来,恭敬行礼,“见过温小姐。”

    两人声音不大,却能让店里每个伙计听清,包括门外的围观百姓。

    “甘伙计,麻烦你将薛姨的存银支出交与她吧。”

    甘庆丰见钱民僵硬不言,心下已有定夺,“好的,温小姐。”立即转身入库,将银票取予薛婉。

    薛婉接过银票惊喜万分,“承蒙温小姐恩惠,薛氏不胜感激!”欲行大礼致谢,却被温锦卿拦下,薛婉感动更甚。

    靠近门扉处,温锦卿同薛婉柔声道:“恰是锦卿力所能及之事罢,钱庄取利,却也断不敢忘民情,只望薛姨早日渡过难关。”

    “好!”

    “好!”

    钱庄前已聚起人墙,不知何人起哄,人群中叫好拍掌不绝,同时为先行离去的薛婉让开道路。

    插曲结束,钱庄伙计个个人精,纷纷聚拢向温锦卿行礼。

    钱民一时僵在原地,面色铁青,不料被温锦卿摆了一道,门外百姓高呼阵阵,迫于形势,他最后缓缓低腰作揖:

    “日昌钱庄掌柜钱民,见过温小姐。”

    众人虽面上给足温锦卿面子,可京城谁人不知温氏已然败落,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服,温锦卿本人也自然心知肚明。

    背水一战,她不能退让。

    没有理会钱民,温锦卿一一扫视众人,柔声细语却自有威严:“经过方才,想必诸位心下已然明了,日昌钱庄隶属温氏家业,即日起钱庄诸事便由我温锦卿接手。”

    钱民僵持着动作,手臂沉重酸疼,一滴豆大的汗珠自鬓间滑落,闻言心中不满愈甚,撤礼昂首:

    “温小姐真是好生威风,我钱民经营日昌数年,同各伙计齐心营生,不若如此,日昌就不会残喘至今,小姐今日就不会有钱庄可去了。”

    “方才温小姐满口仁义道德,如今一纸地契便草草夺权,着实有些无理吧?”

    言语间满是讽刺,一旁的玉莲耐不住性子,突然上前与钱民对峙:“市侩之徒!你怎可对小姐出言不逊?对温府落井下石?”

    玉莲情绪激动声音尖细,加上温氏落败之事近日正为人津津乐道,此时钱庄门口,驻足百姓愈加热闹,好奇里头上演的争执。

    “你们听见了么,好像温氏又有事端?”

    “方才温氏小姐帮锦织堂老板娘取回了存银,现今也不知道在闹什么呢……”

    钱民松了松腰间蹀躞,朝门楣大跨一步,故作委屈道:“落井下石?我钱民任劳任怨经营钱庄,千辛万苦从危机中保下日昌,我仅是实话实说,可今你温氏小姐却半路夺权,强改规矩,对我的心血指手画脚。”

    钱民气短,如此几句,他已然憋红了脸,巴掌巨口张开猛然吸气,朝莘莘围观群众道:“诸位来给我评评理啊!”

    三言两语如石子落湖,在人群中激起阵阵涟漪——

    “嘶,这温氏竟如此不得体面,今朝衰败,可见活该!”

    “锦织堂之事足见温小姐善心,钱民何等德行,怎可轻信他言?”

    “温氏本就不干不净,否则怎会一夜倾倒?怕是早被蛆虫腐了内里……”

    百姓各执己见,议论纷纷,然温锦卿不能胆怯退缩,纵使粉身碎骨,她也得尽力一试。

    无他,日昌钱庄是重振温氏的唯一机会。

    温锦卿大方从容,从袖中拿出另一张纸据摊平:“巧言如斯,掌柜你也改变不了为温氏卖命做工的契约——你的去留掌握我手。”

    钱民做惯了甩手掌柜,经年累月贪图小利,温锦卿断定他不会轻易放手,却也不想强取豪夺,又道:

    “但我不欲以契相逼,掌柜若是有何想法不妨直言。温氏数年经营,安居京城,惠及百姓,纵使一时势微,然根基犹存,未尝不可有东山再起之日。”

    阶下百姓议论声骤减,有的静等钱民反应,有的则因初见温氏独女真容,惊叹无言。

    温锦卿高挑亭立,一头如瀑乌黑发丝衬得肤若凝脂,与檐上新雪相映媲美,柳眉清秀,杏眼澄澈,明明是精致五官,却给人柔和温婉之感。

    “扑哧”

    钱民煞风景地嗤笑出声,腹部赘肉晃晃悠悠,咧嘴道:“好一个东山再起!你既然想让钱庄上下心服口服,那敢不敢同我一赌?”

    钱庄其余伙计不敢作声,也颇有隔岸观火、静观其变的意味,悬着一颗心等待温锦卿的回答。

    温锦卿毫不犹豫:“好,赌什么?”

    钱民微怔,不屑轻笑,脸上赘肉抖动:“新春将至,商户届时又将借贷营资,正月之内,如若你能与城南六成以上的商户立契借款,日昌钱庄上下便悉听尊便。”

    温锦卿斩钉截铁:“好,一月之约,如若我胜,钱庄诸事皆由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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