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中天，碧落湛蓝无云，阳光自由在无际的天幕驰骋，却惊吓到人间抱团的落雪，从洁白冰花融化为细小水滴，转眼便消失无踪。
日昌钱庄前的百姓已围堵得水泄不通，温锦卿不便久待，在伙计的指引下先从后门离开。
回府马车上，温锦卿闭目凝神，静心思索——
日昌钱庄幸运犹存，却也是败絮其中，从定期存银一处便可窥见一斑，墨守陈规、不恤民情，若长此以往，温氏仅剩的钱庄也将衰败。
如何革新钱庄，成为温锦卿心头一患。
而一旁的玉莲久久不忘方才赌约，瞠目惊呼：“六成商户？那人明摆着刁难小姐呢！你怎么还答应？”
“若不如此，怎能短期服众？温氏没有多余机会了。”置之死地，方才后生，其中艰辛温锦卿怎能不知，不欲多言，她轻拍玉莲，“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话未说完，不料，马车猛然停住，温锦卿迅速扣住窗框才免于跌倒，寸长的蔻丹在木框上留下醒目的划痕。
车外人声鼎沸，哄闹不已，玉莲掀开车帘，厉声询问马夫王二壮：“怎么回事？”
二壮回话也不忘安抚马匹，抬手示意：“玉莲姑娘，前面的商号好像出了事，正在路中央打人呢。”
闻言，温锦卿抬指撩开窗纱一角，侧头查看街道情况，断断续续听见商号武夫口中的咒骂——
“好你个穷秀才，居然动我们店里的东西！”
“整天偷鸡摸狗，算什么读书人！”
“一文不名，怪不得叫何一文。”
等等，他们说的是何一文？！
温锦卿些许记忆突被唤醒，今年孟春，父亲回府曾提及礼闱之事，说贡士名列前茅者有寒门贵子，被百姓津津乐道，苦读数年，赴京赶考，将来必有大福。
而那人正名为何一文。
口口相传的春风得意少年郎，与此时地上痛吟蜷曲的萎靡身影相差甚远。
跨步上前撩开车帘，温锦卿急忙道：“二壮，去救人！”
“小姐小心！”玉莲扶住有些踉跄的温锦卿，二壮得令毫不迟疑翻下车，挤进前方人群。
一刻钟后，二壮花自己的碎银摆平了纠纷，将人群驱散，搀扶何一文走到马车跟前。
何一文身着粗布白衣，沾有不少踢踹的污渍，骨架本就瘦小，此时脸色苍白近鬼，皮肤干瘪，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即使如此，他仍旧透着文人那倔强风骨，颤抖着双手，强行作揖行礼，喉中沙哑：“小生，多谢贵人相助。”
温锦卿不便露面，只在车厢回道，“何贡士不必拘礼，贡士重伤在身，不如顺路前往寒舍，我差人寻大夫为您医治——我也是尊崇天下读书人士，还望您不要拒绝。”
家中贫寒，上京已经耗费了所有盘缠，又逢家母重病，何一文深陷泥淖，没有第二个选择：“多谢大人恩惠。”
随即，温锦卿示意玉莲将何一文扶上车，一道回府。
父亲先前身体不佳，温锦卿进扶便直奔正房寝卧，让玉莲带何一文去干净的客房落脚，再请大夫诊治。
温府宅院积雪压檐，抱团蜷在翘起的翼角，微风习习，飞檐下空空如也，不似街巷悬挂红灯迎新，庭院枯枝曲绕，满地零落。
还未行至卧房，温锦卿遥遥听见屋外嘈杂万分，寒风夹杂着凌乱慌忙的脚步声，乘风飘至耳际，她隐约识得几句下人的议语——
“温府是沾上了什么邪祟？前脚钱庄经营不善，后脚这顶梁柱又卧病在床。”
“嘶，不好说，老爷夫人齐齐倒下——反正这温府是待不得了！”
闻言，温锦卿耳鸣阵阵，脑中一片晕眩：父亲身体不是微恙吗？怎么父亲母亲会突然齐齐倒下！
乍然回神，温锦卿小跑直奔议论的下人，紧扣她们的肩臂，广袖下滑，露出纤细皓腕，急切道：“你们方才所言可否为真？父亲母亲现在何处？”
三两侍女纷纷慌忙垂头，草草行礼，臂膀相互推攘着，终于推出一人回话：“回小姐，千真万确，一时辰前，老爷夫人忽然倒地不起，幸而李公子过门拜访，替为请了大夫医治——老爷夫人正在卧房呢。”
温锦卿衣衫单薄，四肢凉透，四下却无人为她搭上件厚衣暖体，无睱其他，她提裙小跑直奔卧房。
侍女口中的“李公子”，是温锦卿表哥李衡，自幼圆滑，贪图小利，温氏衰败前时常觊觎温氏家产。李衡除逢年过节，不常来走动，今却一反常态。
正房卧室，窗牖吱吖作响，屋中铜炉内的零星银碳噼啪作响，竭力释放着最后的暖意，温府上下已然无力添置新碳。
李衡端坐桌前，举茶闻香，仿若无事发生，偶尔瞥向榻上虚弱病倒的二人。
房中三两侍从皆屏息噤声，背后冷汗涔涔立于床侧，静候大夫诊脉。
外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
奔至卧房，温锦卿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苍白的两颊因疾跑染上红晕，裙袂不知于何处沾上一块尘灰。
蒙蒙细汗润湿碎发，杏眼淡唇，宛若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
不料抬头就对上李衡视线，他殷殷关切，“卿妹妹勿急，我已请了大夫前来诊治，想必姨父母吉人天相，定无大碍。”说罢，从广袖中掏出手巾，作势替温锦卿揩汗。
温锦卿拧紧眉头，无暇搭理李衡此般惺惺作态，抬手挡去他靠近的右手，侧前迈步，略过李衡，直奔诊脉完毕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父母亲状况如何？”
空气中飘杂着双亲平日用的清心梵香，但此时却不能令温锦卿静下心来，她紧张等待着大夫的诊断。
“温小姐，”大夫垂首作揖，似刻意规避温锦卿视线，嗫嚅道，“腊月寒冬，本易感染风寒，然也不至老爷夫人双双卧榻不起的地步……”
“直说。”见大夫如此含糊吞吐，温锦卿咬牙冷声，心下起疑。
大夫手指蜷曲，紧握腰际药袋，佯作思索道：“在下不才，老爷夫人脉象紊乱，不明其因……或是受邪祟附体所致。”
一派胡言！钱庄衰败、双亲染疾，温氏接连祸临，温锦卿愈加肯定，这背后一定有人费心算计。
晨光正好，却未曾施舍房内一丝光明，卧房灯火如豆，连带着温锦卿的神色渐渐暗沉，她抬手扶颈，冷道：“出去。”
大夫如释重负，以袖拭汗，逃跑般匆忙离去。
“卿妹妹切勿动气，伤了身子便不好了。”李衡终于肯靠近病榻一步，轻拍温锦卿后肩，低声安慰。
黄鼠狼给鸡拜年，温锦卿向侧移步，躲开李衡莫名的触碰，思索着李衡如今还图求温氏何物，无意搭理其假意关心。
乍然，不知何处钻出一袭凉风，温锦卿打了个寒噤，回头便瞧见卧房窗牖悉数敞开，想起之前下人们的冷声议论，她怒火中烧，压声斥责：“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温府虽受挫，然不曾亏待你们分毫，现今关窗挡风此等小事竟都疏忽至此！”
屋内伺候的三两侍从纷纷下跪，心中一紧，悄悄抬眼，观察温锦卿脸色，有胆大侍从道：“回小姐，这病房通风也是必要之举。”
“哐当——”温锦卿猛地关上一扇窗牖，大幅动作使单薄披帛滑落半肩，“放肆！何时通风需要开敞全数窗牖！”
她注意着不吵醒卧榻双亲，压声冷道：“你们皆随我到庭院中来！”
雪后初晴，严寒更甚。飞檐画栋，温锦卿一袭简朴青襦，却若圣洁雪原上傲然挺立的青靛冰花，面色苍白，却意外动人。
孑然立于檐下，温锦卿面不改色，阴沉冷眼扫过阶下长跪的众人，陆陆续续，温府剩余众人皆到场。
她开门见山，不欲多费口舌，“我知晓你们当中有人已然按捺不住，便撂话于此，想离府另谋高就的，现在可以领月俸离去。”
温锦卿目光锐利似穿云破雾，瞥着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的众人，语气冰冷似刃：“不必看人眼色，离府之事仅限今日，过期不候。”
卧房胆大顶嘴的侍从最先起身，骂骂咧咧：“温府招邪，我可不愿再待下去了。”
一人领头，众人皆随。
原本老实垂头的侍从，下定决心，纷纷起身——
“小姐抱歉。”
“小姐多多保重。”
不到一刻，庭院只余下零星五人，温锦卿内心唏嘘，只道：“你们起身吧，今日你们不弃温府，他日温府再起必将重谢——各自去忙吧。”
五人行礼散去，李衡却仍立于温锦卿身旁，“卿妹妹，何苦动怒？”抱紧手中暖炉，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卿妹妹可是真要管理钱庄？今妹妹于日昌放言立下一月赌约，可是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好生期待呀。”
温锦卿心底甚寒，赫然抬眼，对上李衡洋洋自得的双眸，细语轻言，却字字诛心：“不劳表哥费心，请的大夫都昏庸至此，表哥还是担心担心自身，毕竟没有温氏帮衬，表哥该如何自力营生，做妹妹的也很是期待。”
“你！”李衡气得面红耳赤，眉目狰狞，“哼，别以为温氏还有出头日。”言毕，便扬长而去。
温锦卿却捕捉到其话中异样，李衡怎如此肯定温氏难以再起？
他平日虽好面子，喜名贵衣饰，但今日锦袍大氅实在过于豪奢。
再者，父母亲方才病倒，他李衡怎正巧此时拜访温府？
疑点重重，温锦卿的思考被玉莲的出现骤然打断，“小姐，我听说老爷夫人的事了，方才为何贡士请的大夫，我也一并带来了。”
温锦卿杏眸一亮，紧握玉莲双手，同时推开门扉，赶忙领着二人进入卧房：“大夫，烦请您瞧瞧我父母亲所患何疾？”
半柱香燃尽，大夫缓缓收回诊脉动作，捋着胡须，沉思道：“此二人脉象相似，皆虚弱浮游，但不至息绝，这恐怕是中毒之兆，而且已有较长时日。”
“中毒？”玉莲惊讶捂嘴，仔细捣鼓着回忆，“老爷夫人平日怎可能接触那等秽物？”
大夫提笔落墨，书写药方，同时道：“看迹象，或许是常备或随身之物，毒量微小，然长此以往，极易引毒入骨，到那时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常备或随身之物？
温锦卿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步履急切，绊倒时冒火星的熏香铜炉，香料洒落遍地。
“大夫，烦请您看看这香料是否有问题。”
两年前，李衡赠与温锦卿双亲的新春贺礼便是这清心梵香，两人很是喜爱，之后李衡也常常相送。
若此香料有毒，那李衡今日异动便有了缘由，但他向来有贼心无贼胆，此番举动必定还藏有秘密。
大夫拿出药袋，仔细收集香料残渣，诚恳道：“得知香料成分需要些时日，届时我再告知小姐。另外，这张药方虽不能治本，却可缓解毒物扩散。”他将方才写的药方递出。
“多谢大夫。”温锦卿行礼致谢，吩咐道，“玉莲，莫要吝惜诊金，好生送大夫离府。”
玉莲送大夫离去，温锦卿氤氲的杏眼凭空添了一分狠戾，白皙的玉手紧握成拳，手背乌青的血络清晰可见，久久未动。
“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风口上？”送医回来的玉莲发现温锦卿站在门外，连忙小跑，替温锦卿拢紧衣裳，“当心染上风寒。”
温锦卿心下一暖，神色柔和了许多，将暖炉给玉莲，玉莲本想推辞，却被温锦卿拦下：“玉莲，对外你我二人是主仆，可实际上，我早已将你视为长姐。真情如斯，莫要再推辞。”
玉莲冻僵的手被温锦卿捂得实在温暖，虽经此变故，但小姐始终是待她极好的那个小姐。
“小姐待玉莲好，玉莲也会一辈子待小姐好。”玉莲没上过学堂，却能用最简单的话语，许下最真挚的承诺。
玉莲自幼相伴左右，她的忠心，温锦卿再清楚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也只能交给她去办。
确定四下无人后，温锦卿朝玉莲示意，低声耳语：“玉莲，你可知父亲母亲房中熏香是何人负责？”
“是晚秋姐姐在操持。”
晚秋，温锦卿母亲李知心的陪嫁丫鬟之一，从江南老家跟来，与李氏关系匪浅。
温锦卿轻笑，眉眼间满是自嘲，方才留下的五人中也有晚秋，她还感动不已，未曾想……罢了，枝丫愈多，她才方便顺藤摸瓜，揪出暗藏地底的幕后之人。
温锦卿冷静思索，如瀑青丝在冬风中摇曳，言辞恳切：“玉莲，我有事想拜托与你。”
玉莲眼神坚定：“小姐但说无妨。”
“……”
日昌钱庄前的百姓已围堵得水泄不通，温锦卿不便久待，在伙计的指引下先从后门离开。
回府马车上，温锦卿闭目凝神，静心思索——
日昌钱庄幸运犹存，却也是败絮其中，从定期存银一处便可窥见一斑，墨守陈规、不恤民情，若长此以往，温氏仅剩的钱庄也将衰败。
如何革新钱庄，成为温锦卿心头一患。
而一旁的玉莲久久不忘方才赌约，瞠目惊呼：“六成商户？那人明摆着刁难小姐呢！你怎么还答应？”
“若不如此，怎能短期服众？温氏没有多余机会了。”置之死地，方才后生，其中艰辛温锦卿怎能不知，不欲多言，她轻拍玉莲，“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话未说完，不料，马车猛然停住，温锦卿迅速扣住窗框才免于跌倒，寸长的蔻丹在木框上留下醒目的划痕。
车外人声鼎沸，哄闹不已，玉莲掀开车帘，厉声询问马夫王二壮：“怎么回事？”
二壮回话也不忘安抚马匹，抬手示意：“玉莲姑娘，前面的商号好像出了事，正在路中央打人呢。”
闻言，温锦卿抬指撩开窗纱一角，侧头查看街道情况，断断续续听见商号武夫口中的咒骂——
“好你个穷秀才，居然动我们店里的东西！”
“整天偷鸡摸狗，算什么读书人！”
“一文不名，怪不得叫何一文。”
等等，他们说的是何一文？！
温锦卿些许记忆突被唤醒，今年孟春，父亲回府曾提及礼闱之事，说贡士名列前茅者有寒门贵子，被百姓津津乐道，苦读数年，赴京赶考，将来必有大福。
而那人正名为何一文。
口口相传的春风得意少年郎，与此时地上痛吟蜷曲的萎靡身影相差甚远。
跨步上前撩开车帘，温锦卿急忙道：“二壮，去救人！”
“小姐小心！”玉莲扶住有些踉跄的温锦卿，二壮得令毫不迟疑翻下车，挤进前方人群。
一刻钟后，二壮花自己的碎银摆平了纠纷，将人群驱散，搀扶何一文走到马车跟前。
何一文身着粗布白衣，沾有不少踢踹的污渍，骨架本就瘦小，此时脸色苍白近鬼，皮肤干瘪，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即使如此，他仍旧透着文人那倔强风骨，颤抖着双手，强行作揖行礼，喉中沙哑：“小生，多谢贵人相助。”
温锦卿不便露面，只在车厢回道，“何贡士不必拘礼，贡士重伤在身，不如顺路前往寒舍，我差人寻大夫为您医治——我也是尊崇天下读书人士，还望您不要拒绝。”
家中贫寒，上京已经耗费了所有盘缠，又逢家母重病，何一文深陷泥淖，没有第二个选择：“多谢大人恩惠。”
随即，温锦卿示意玉莲将何一文扶上车，一道回府。
父亲先前身体不佳，温锦卿进扶便直奔正房寝卧，让玉莲带何一文去干净的客房落脚，再请大夫诊治。
温府宅院积雪压檐，抱团蜷在翘起的翼角，微风习习，飞檐下空空如也，不似街巷悬挂红灯迎新，庭院枯枝曲绕，满地零落。
还未行至卧房，温锦卿遥遥听见屋外嘈杂万分，寒风夹杂着凌乱慌忙的脚步声，乘风飘至耳际，她隐约识得几句下人的议语——
“温府是沾上了什么邪祟？前脚钱庄经营不善，后脚这顶梁柱又卧病在床。”
“嘶，不好说，老爷夫人齐齐倒下——反正这温府是待不得了！”
闻言，温锦卿耳鸣阵阵，脑中一片晕眩：父亲身体不是微恙吗？怎么父亲母亲会突然齐齐倒下！
乍然回神，温锦卿小跑直奔议论的下人，紧扣她们的肩臂，广袖下滑，露出纤细皓腕，急切道：“你们方才所言可否为真？父亲母亲现在何处？”
三两侍女纷纷慌忙垂头，草草行礼，臂膀相互推攘着，终于推出一人回话：“回小姐，千真万确，一时辰前，老爷夫人忽然倒地不起，幸而李公子过门拜访，替为请了大夫医治——老爷夫人正在卧房呢。”
温锦卿衣衫单薄，四肢凉透，四下却无人为她搭上件厚衣暖体，无睱其他，她提裙小跑直奔卧房。
侍女口中的“李公子”，是温锦卿表哥李衡，自幼圆滑，贪图小利，温氏衰败前时常觊觎温氏家产。李衡除逢年过节，不常来走动，今却一反常态。
正房卧室，窗牖吱吖作响，屋中铜炉内的零星银碳噼啪作响，竭力释放着最后的暖意，温府上下已然无力添置新碳。
李衡端坐桌前，举茶闻香，仿若无事发生，偶尔瞥向榻上虚弱病倒的二人。
房中三两侍从皆屏息噤声，背后冷汗涔涔立于床侧，静候大夫诊脉。
外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
奔至卧房，温锦卿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苍白的两颊因疾跑染上红晕，裙袂不知于何处沾上一块尘灰。
蒙蒙细汗润湿碎发，杏眼淡唇，宛若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
不料抬头就对上李衡视线，他殷殷关切，“卿妹妹勿急，我已请了大夫前来诊治，想必姨父母吉人天相，定无大碍。”说罢，从广袖中掏出手巾，作势替温锦卿揩汗。
温锦卿拧紧眉头，无暇搭理李衡此般惺惺作态，抬手挡去他靠近的右手，侧前迈步，略过李衡，直奔诊脉完毕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父母亲状况如何？”
空气中飘杂着双亲平日用的清心梵香，但此时却不能令温锦卿静下心来，她紧张等待着大夫的诊断。
“温小姐，”大夫垂首作揖，似刻意规避温锦卿视线，嗫嚅道，“腊月寒冬，本易感染风寒，然也不至老爷夫人双双卧榻不起的地步……”
“直说。”见大夫如此含糊吞吐，温锦卿咬牙冷声，心下起疑。
大夫手指蜷曲，紧握腰际药袋，佯作思索道：“在下不才，老爷夫人脉象紊乱，不明其因……或是受邪祟附体所致。”
一派胡言！钱庄衰败、双亲染疾，温氏接连祸临，温锦卿愈加肯定，这背后一定有人费心算计。
晨光正好，却未曾施舍房内一丝光明，卧房灯火如豆，连带着温锦卿的神色渐渐暗沉，她抬手扶颈，冷道：“出去。”
大夫如释重负，以袖拭汗，逃跑般匆忙离去。
“卿妹妹切勿动气，伤了身子便不好了。”李衡终于肯靠近病榻一步，轻拍温锦卿后肩，低声安慰。
黄鼠狼给鸡拜年，温锦卿向侧移步，躲开李衡莫名的触碰，思索着李衡如今还图求温氏何物，无意搭理其假意关心。
乍然，不知何处钻出一袭凉风，温锦卿打了个寒噤，回头便瞧见卧房窗牖悉数敞开，想起之前下人们的冷声议论，她怒火中烧，压声斥责：“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温府虽受挫，然不曾亏待你们分毫，现今关窗挡风此等小事竟都疏忽至此！”
屋内伺候的三两侍从纷纷下跪，心中一紧，悄悄抬眼，观察温锦卿脸色，有胆大侍从道：“回小姐，这病房通风也是必要之举。”
“哐当——”温锦卿猛地关上一扇窗牖，大幅动作使单薄披帛滑落半肩，“放肆！何时通风需要开敞全数窗牖！”
她注意着不吵醒卧榻双亲，压声冷道：“你们皆随我到庭院中来！”
雪后初晴，严寒更甚。飞檐画栋，温锦卿一袭简朴青襦，却若圣洁雪原上傲然挺立的青靛冰花，面色苍白，却意外动人。
孑然立于檐下，温锦卿面不改色，阴沉冷眼扫过阶下长跪的众人，陆陆续续，温府剩余众人皆到场。
她开门见山，不欲多费口舌，“我知晓你们当中有人已然按捺不住，便撂话于此，想离府另谋高就的，现在可以领月俸离去。”
温锦卿目光锐利似穿云破雾，瞥着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的众人，语气冰冷似刃：“不必看人眼色，离府之事仅限今日，过期不候。”
卧房胆大顶嘴的侍从最先起身，骂骂咧咧：“温府招邪，我可不愿再待下去了。”
一人领头，众人皆随。
原本老实垂头的侍从，下定决心，纷纷起身——
“小姐抱歉。”
“小姐多多保重。”
不到一刻，庭院只余下零星五人，温锦卿内心唏嘘，只道：“你们起身吧，今日你们不弃温府，他日温府再起必将重谢——各自去忙吧。”
五人行礼散去，李衡却仍立于温锦卿身旁，“卿妹妹，何苦动怒？”抱紧手中暖炉，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卿妹妹可是真要管理钱庄？今妹妹于日昌放言立下一月赌约，可是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好生期待呀。”
温锦卿心底甚寒，赫然抬眼，对上李衡洋洋自得的双眸，细语轻言，却字字诛心：“不劳表哥费心，请的大夫都昏庸至此，表哥还是担心担心自身，毕竟没有温氏帮衬，表哥该如何自力营生，做妹妹的也很是期待。”
“你！”李衡气得面红耳赤，眉目狰狞，“哼，别以为温氏还有出头日。”言毕，便扬长而去。
温锦卿却捕捉到其话中异样，李衡怎如此肯定温氏难以再起？
他平日虽好面子，喜名贵衣饰，但今日锦袍大氅实在过于豪奢。
再者，父母亲方才病倒，他李衡怎正巧此时拜访温府？
疑点重重，温锦卿的思考被玉莲的出现骤然打断，“小姐，我听说老爷夫人的事了，方才为何贡士请的大夫，我也一并带来了。”
温锦卿杏眸一亮，紧握玉莲双手，同时推开门扉，赶忙领着二人进入卧房：“大夫，烦请您瞧瞧我父母亲所患何疾？”
半柱香燃尽，大夫缓缓收回诊脉动作，捋着胡须，沉思道：“此二人脉象相似，皆虚弱浮游，但不至息绝，这恐怕是中毒之兆，而且已有较长时日。”
“中毒？”玉莲惊讶捂嘴，仔细捣鼓着回忆，“老爷夫人平日怎可能接触那等秽物？”
大夫提笔落墨，书写药方，同时道：“看迹象，或许是常备或随身之物，毒量微小，然长此以往，极易引毒入骨，到那时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常备或随身之物？
温锦卿想到什么，神色一变，步履急切，绊倒时冒火星的熏香铜炉，香料洒落遍地。
“大夫，烦请您看看这香料是否有问题。”
两年前，李衡赠与温锦卿双亲的新春贺礼便是这清心梵香，两人很是喜爱，之后李衡也常常相送。
若此香料有毒，那李衡今日异动便有了缘由，但他向来有贼心无贼胆，此番举动必定还藏有秘密。
大夫拿出药袋，仔细收集香料残渣，诚恳道：“得知香料成分需要些时日，届时我再告知小姐。另外，这张药方虽不能治本，却可缓解毒物扩散。”他将方才写的药方递出。
“多谢大夫。”温锦卿行礼致谢，吩咐道，“玉莲，莫要吝惜诊金，好生送大夫离府。”
玉莲送大夫离去，温锦卿氤氲的杏眼凭空添了一分狠戾，白皙的玉手紧握成拳，手背乌青的血络清晰可见，久久未动。
“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风口上？”送医回来的玉莲发现温锦卿站在门外，连忙小跑，替温锦卿拢紧衣裳，“当心染上风寒。”
温锦卿心下一暖，神色柔和了许多，将暖炉给玉莲，玉莲本想推辞，却被温锦卿拦下：“玉莲，对外你我二人是主仆，可实际上，我早已将你视为长姐。真情如斯，莫要再推辞。”
玉莲冻僵的手被温锦卿捂得实在温暖，虽经此变故，但小姐始终是待她极好的那个小姐。
“小姐待玉莲好，玉莲也会一辈子待小姐好。”玉莲没上过学堂，却能用最简单的话语，许下最真挚的承诺。
玉莲自幼相伴左右，她的忠心，温锦卿再清楚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也只能交给她去办。
确定四下无人后，温锦卿朝玉莲示意，低声耳语：“玉莲，你可知父亲母亲房中熏香是何人负责？”
“是晚秋姐姐在操持。”
晚秋，温锦卿母亲李知心的陪嫁丫鬟之一，从江南老家跟来，与李氏关系匪浅。
温锦卿轻笑，眉眼间满是自嘲，方才留下的五人中也有晚秋，她还感动不已，未曾想……罢了，枝丫愈多，她才方便顺藤摸瓜，揪出暗藏地底的幕后之人。
温锦卿冷静思索，如瀑青丝在冬风中摇曳，言辞恳切：“玉莲，我有事想拜托与你。”
玉莲眼神坚定：“小姐但说无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