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深夜是无法开始写稿的。回家扒完录音，倒头睡了俩小时，一睁眼看到五通未接来电。
“主任，不好意思，我扒录音呢，没接到电话。”
“不用急着写，这稿子有新安排，晚上吃饭时候我跟你细说。”
“现在五点多了，我晚上就不去单位了，要不……”
“给你微信留言了，没看吧？晚上聚餐，管委会领导、冠名商都去，时间定了，不去不合适哈。”
不可以，不行，不想去。我恨自己守着没用的道德感和责任心，又或者是对上位者的屈服，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被子蒙住头，我在床上蜷成一团，早上和陈信宏的谈话像一场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味，生活就紧锣密鼓地塞过来一揽子烦恼。
我摸出手机放在额头上，从头播放采访录音——据说这样可以听到环绕声。房间里只剩我们俩的声音和空调的低鸣，闭上眼又看到那件蓝色衬衫，垂到前胸的袢子被鼓风机吹起，飘啊飘，好想就这样睡下去。
聚餐地点在荷花市场边的全聚德，入口竖着蓝底描金的仿古匾额，门前黄色鸭子雕塑敞开怀抱迎客。在什刹海地界，又古又洋的装修倒不奇怪。
包厢里没人，来得太早的缺点是把自己变成迎宾员，一遍遍自我介绍和找话题聊天几乎耗尽我的力气。
陈信宏走进门的瞬间，像鲁滨逊找到星期五，我在荒岛上寻到同类。
八月底的北京离秋天还远，其他人还穿短袖，只有他裹得严实，黑色长袖衬衫就差最上面的扣子没扣，袖口挽到手肘，鬓角有些被汗湿了。
管委会领导坐我对面，看到五月天进门就站起身招呼，请陈信宏坐自己身旁的空位。他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几个冠名商负责人又去寒暄了一轮，主任不忘提点我：“等下咱们也去打个招呼。”
寒暄队伍还没排到我们，漫长的欢迎环节终于被服务员打断：“请问现在需要上菜吗？在座的有顾客不喝酒吗？可以赠送可乐或橙汁。”
“橙汁。”
两个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我和我的“星期五”。
他这才看到我，笑着耸了耸肩，我扁扁嘴以示同情。
欢迎告一段落，饭也吃不安生，席间总有人张罗着举杯，恨不得把所有人敬上一遍，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烤鸭没吃几筷子，橙汁倒喝了不少。
主任拉着我和刚认识的冠名商地区负责人聊天，从英国脱欧扯到叙利亚局势，从美国大选聊到北京学区房。坐不下去了，我拎上包：“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
走出店门神清气爽，我伸展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想不如逃回家算了。
“闻老师，洗手间是在外面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转头就看到陈信宏立在路灯下喂蚊子。
“对啊，先直走再右转然后左转500米就到了。”
在这个糟糕的夜晚，唯一的好事是我确信我们是同类，不必再装正经。
“原来闻大记者也会开玩笑嘛。”
“不开玩笑，这个饭吃得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他学我的语调，把“太”的音拉得很长。
看来同类不是我单方面的认证。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看着他笑，他看着我笑，两个人一直笑，边笑边往水边走。
“陈老师，你知道吗？这是北京的海。”
“你又骗我吧？”
“什么叫‘又’骗你？不信你搜。”
“什刹海不是海，是湖，我就说北京没有海嘛。”他在我前面倒着走，认真念起手机百科。
晚风吹皱湖水，月亮在远空挂起，像这样的夜晚，以前总是只有我一个人。
记不清来过什刹海多少次，从下午走到天黑，让委屈埋进白蜡树落叶，把脏话扔进湖底，甘愿被湖上的夕阳一叶障目，才能继续面对第二天的鸡零狗碎。
今天，还有他，还好有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陈信宏停下脚步，亮着的手机屏在我眼前挥了挥。
“不好说。”
“那往坏了说。”
“我想辞职。”
“好啊，我支持你。”
“你不问我辞职后去干什么？”
“不问。”
“为什么？”
“因为你不开心，不需要其他原因。”
一朵烟花在心头炸开，最简单的问题，得到了最诚挚的答案。
“谢谢你，陈老师。”
抬头对上关切的眼神，他摸了摸鼻子，转身往前走：“你们北京人都习惯用姓氏来称呼对方吗？”
谢意停留太久会变成歉意，幸好他是如此明白，在我的歉意蔓延之前，让我们做回表面上的甲方乙方。
“我不是北京人，但是可以教你北京话。”我追上前，和他并排走着。
“北京话好难，儿话音怎么加才对啊，我搞不懂诶。”
“一般来说，大的东西后面不加儿话音，小的东西后面可以加。比如说北京前门就不能叫前门儿，但是后门就可以叫后门儿，走后门儿嘛。”
“那什刹海比较小，是不是可以叫什刹海儿？”
“不行！”
“啊为什么？”
“海这个字后面应该都……不加吧。”
“可是这不适用你说的大和小的规则。”
“其实只有一条规则，就是全凭感觉。”
“那我感觉什刹海加上比较好，什刹海儿，海儿就很符合它的面积啊。”
“不要纠结大和小的问题啦，虽然它确实很小。”
短暂的沉默，随后是两个逐渐放大的笑声。在这种笑点上，还是不要有默契比较好。
去前海的路太窄，石板高低不平，左侧房屋高出地面一截，突出的石基进一步挤占道路空间。肩膀擦到肩膀，手臂碰到手臂，谁也没有躲开。
“诶，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选《后青春期的诗》。”
“嗯？”我愣了几秒，没想到他还惦记着上午未完的对话。
“你说的啊，20岁最喜欢的歌。”
“因为……这首歌最短。”
“就是这样而已哦？”
“骗你的。我说了你别笑我。”
陈信宏不讲话，夸张地点着头。路灯把空气染成金色，逆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目光停靠在肩膀，合体的衣袖被撑出细微褶皱，他太适合穿衬衫。
电话没眼色地响了。
“还没跟你说稿子安排，你就溜了。”主任听起来心情不错。
“单位争取了个机会，你过两天去台湾补采，好好准备，咱们这次真整个独家。”
前海步道沿水修建，没有护栏，荷叶伸到脚边，踏错一步就能掉入藕花深处。差点表明心迹，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陈老师，你知道我要和你们一起回台湾吗？”
“知道，他们有问我的意见。”
“我反悔了。”
“怎么？不想去吗？”
“没有，我是说那个20岁的答案，还是不说了。”
“耍赖哦。”
“没错。”
“不会真的因为它最短吧？”
“你猜。”
幸福的浓度远大于酒精，今晚我是醉鬼一只。
“主任，不好意思，我扒录音呢，没接到电话。”
“不用急着写，这稿子有新安排，晚上吃饭时候我跟你细说。”
“现在五点多了，我晚上就不去单位了，要不……”
“给你微信留言了，没看吧？晚上聚餐，管委会领导、冠名商都去，时间定了，不去不合适哈。”
不可以，不行，不想去。我恨自己守着没用的道德感和责任心，又或者是对上位者的屈服，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被子蒙住头，我在床上蜷成一团，早上和陈信宏的谈话像一场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味，生活就紧锣密鼓地塞过来一揽子烦恼。
我摸出手机放在额头上，从头播放采访录音——据说这样可以听到环绕声。房间里只剩我们俩的声音和空调的低鸣，闭上眼又看到那件蓝色衬衫，垂到前胸的袢子被鼓风机吹起，飘啊飘，好想就这样睡下去。
聚餐地点在荷花市场边的全聚德，入口竖着蓝底描金的仿古匾额，门前黄色鸭子雕塑敞开怀抱迎客。在什刹海地界，又古又洋的装修倒不奇怪。
包厢里没人，来得太早的缺点是把自己变成迎宾员，一遍遍自我介绍和找话题聊天几乎耗尽我的力气。
陈信宏走进门的瞬间，像鲁滨逊找到星期五，我在荒岛上寻到同类。
八月底的北京离秋天还远，其他人还穿短袖，只有他裹得严实，黑色长袖衬衫就差最上面的扣子没扣，袖口挽到手肘，鬓角有些被汗湿了。
管委会领导坐我对面，看到五月天进门就站起身招呼，请陈信宏坐自己身旁的空位。他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几个冠名商负责人又去寒暄了一轮，主任不忘提点我：“等下咱们也去打个招呼。”
寒暄队伍还没排到我们，漫长的欢迎环节终于被服务员打断：“请问现在需要上菜吗？在座的有顾客不喝酒吗？可以赠送可乐或橙汁。”
“橙汁。”
两个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我和我的“星期五”。
他这才看到我，笑着耸了耸肩，我扁扁嘴以示同情。
欢迎告一段落，饭也吃不安生，席间总有人张罗着举杯，恨不得把所有人敬上一遍，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烤鸭没吃几筷子，橙汁倒喝了不少。
主任拉着我和刚认识的冠名商地区负责人聊天，从英国脱欧扯到叙利亚局势，从美国大选聊到北京学区房。坐不下去了，我拎上包：“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
走出店门神清气爽，我伸展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想不如逃回家算了。
“闻老师，洗手间是在外面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转头就看到陈信宏立在路灯下喂蚊子。
“对啊，先直走再右转然后左转500米就到了。”
在这个糟糕的夜晚，唯一的好事是我确信我们是同类，不必再装正经。
“原来闻大记者也会开玩笑嘛。”
“不开玩笑，这个饭吃得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他学我的语调，把“太”的音拉得很长。
看来同类不是我单方面的认证。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看着他笑，他看着我笑，两个人一直笑，边笑边往水边走。
“陈老师，你知道吗？这是北京的海。”
“你又骗我吧？”
“什么叫‘又’骗你？不信你搜。”
“什刹海不是海，是湖，我就说北京没有海嘛。”他在我前面倒着走，认真念起手机百科。
晚风吹皱湖水，月亮在远空挂起，像这样的夜晚，以前总是只有我一个人。
记不清来过什刹海多少次，从下午走到天黑，让委屈埋进白蜡树落叶，把脏话扔进湖底，甘愿被湖上的夕阳一叶障目，才能继续面对第二天的鸡零狗碎。
今天，还有他，还好有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陈信宏停下脚步，亮着的手机屏在我眼前挥了挥。
“不好说。”
“那往坏了说。”
“我想辞职。”
“好啊，我支持你。”
“你不问我辞职后去干什么？”
“不问。”
“为什么？”
“因为你不开心，不需要其他原因。”
一朵烟花在心头炸开，最简单的问题，得到了最诚挚的答案。
“谢谢你，陈老师。”
抬头对上关切的眼神，他摸了摸鼻子，转身往前走：“你们北京人都习惯用姓氏来称呼对方吗？”
谢意停留太久会变成歉意，幸好他是如此明白，在我的歉意蔓延之前，让我们做回表面上的甲方乙方。
“我不是北京人，但是可以教你北京话。”我追上前，和他并排走着。
“北京话好难，儿话音怎么加才对啊，我搞不懂诶。”
“一般来说，大的东西后面不加儿话音，小的东西后面可以加。比如说北京前门就不能叫前门儿，但是后门就可以叫后门儿，走后门儿嘛。”
“那什刹海比较小，是不是可以叫什刹海儿？”
“不行！”
“啊为什么？”
“海这个字后面应该都……不加吧。”
“可是这不适用你说的大和小的规则。”
“其实只有一条规则，就是全凭感觉。”
“那我感觉什刹海加上比较好，什刹海儿，海儿就很符合它的面积啊。”
“不要纠结大和小的问题啦，虽然它确实很小。”
短暂的沉默，随后是两个逐渐放大的笑声。在这种笑点上，还是不要有默契比较好。
去前海的路太窄，石板高低不平，左侧房屋高出地面一截，突出的石基进一步挤占道路空间。肩膀擦到肩膀，手臂碰到手臂，谁也没有躲开。
“诶，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选《后青春期的诗》。”
“嗯？”我愣了几秒，没想到他还惦记着上午未完的对话。
“你说的啊，20岁最喜欢的歌。”
“因为……这首歌最短。”
“就是这样而已哦？”
“骗你的。我说了你别笑我。”
陈信宏不讲话，夸张地点着头。路灯把空气染成金色，逆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目光停靠在肩膀，合体的衣袖被撑出细微褶皱，他太适合穿衬衫。
电话没眼色地响了。
“还没跟你说稿子安排，你就溜了。”主任听起来心情不错。
“单位争取了个机会，你过两天去台湾补采，好好准备，咱们这次真整个独家。”
前海步道沿水修建，没有护栏，荷叶伸到脚边，踏错一步就能掉入藕花深处。差点表明心迹，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陈老师，你知道我要和你们一起回台湾吗？”
“知道，他们有问我的意见。”
“我反悔了。”
“怎么？不想去吗？”
“没有，我是说那个20岁的答案，还是不说了。”
“耍赖哦。”
“没错。”
“不会真的因为它最短吧？”
“你猜。”
幸福的浓度远大于酒精，今晚我是醉鬼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