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渚太宁二十年,春。

    冰雪初融,新芽从碎冰侵染的土里拔出,又是一年春。

    此时南地还处在战乱中,近几年战乱频频,庄稼都没收成,再加之没钱买种,好不容易能有点收成,收税的又开始挨家挨户搜刮,不少人被迫流离失所,远离家乡。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种无声无息席卷南地的疫病,几日之间竟又死伤无数,不少壮丁也倒下了。这些消息本该早早递到圣上跟前,却因远离京城所在的北地而被有心人有意瞒下。

    与之距离甚远的京城,呈现出极尽繁华之景,南地州府的惨烈与这处仿佛割裂为两个世界。

    放眼望去,高阁自上而下,拔地而起。护城河引出的支流沿着长长的街道缓缓而过,白石造就的渡河桥架在上面,其上停着两只白鸟。

    走近看,却是不动,原是石头雕刻而成的,其间神韵竟栩栩如生。

    渡河桥桥横跨河上,是从城中通往乌衣巷的必经之路。桥通东岸的乌衣巷,是高门世族的聚居区。里头的府邸就连一砖一瓦都修建得精致,春燕携巢在梁下筑窝。

    往里去最瞩目的还是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子,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外有三两仆从打扮的人正在清扫,门侧立着两头石狮,气势恢宏。

    大门正上方有一块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辅国公府”。

    辅国公姓谢,祖上原是雍州一户富商,经营着私盐和火药生意。

    谢家先祖少时跟随大渚开国皇帝征战四方,历经乱世,有着从龙之功,被封为辅国公,后代可承袭爵位。

    真正的百年世家。

    如今的辅国公谢诀,更是少年成名,被沐丞相点名称赞其天资卓越。十八岁从老国公爷手里继承爵位后,听从母亲的安排娶了定州窦氏长女,那位人人赞颂的大才女。

    二人共孕育两子一女,长子去年中了进士,入了大理寺为官。长女更是承其母风采,被无数才子奉为京城第一才女,去岁与文宣王世子定亲,马上就要正式成婚了。

    阿飖坐在刚租的马车上,听马夫指着辅国公府给她讲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说是马车其实也就是几块木板搭就的,阿飖这次来京没带多少银子在身上,就干脆挑了辆最简陋的。

    幸亏乌衣巷和这条路不收银子。

    阿飖摸了把腰间干瘪不少的荷包,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夫自己说了半天,没听到后头的姑娘有反应,很是自来熟地问道:“姑娘要去袁府,可是要来寻人的?”

    没等阿飖回答,他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想法。上京寻人,又是点名要来乌衣巷的袁家寻人,莫不是……

    寻人吗?阿飖心想。

    “算是吧……”虽然是来退还定亲信物的,她捏了把另一个荷包里面的几块玉佩。

    自从假死脱离淮安王府后,她一路东去回到定州,在藏玉山上度过了几月太平日子,偶尔派人打听师父的消息,却是音讯全无,连封家书都没有。

    她正犹豫着下山亲自寻他,却有人登门拜访。

    那日,她在山腰的药园采药,弄了一身脏泥,连本来白皙干净的脸蛋也没能幸免,一抬头竟与一夫人对上眼,虽然对方很快挪开视线,还是被她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她还没开口,就听那夫人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手帕掩住口鼻,她看着领着她来的侍从皱眉问道:“这就是楼师父那唯一的女徒儿?”

    阿飖将泥巴放在鼻尖闻了闻,心道常年种植草药的泥土也是清香,这夫人鼻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侍从行至阿飖身后,无声地默认了她的身份。

    夫人才示意一旁的侍女掏出一枚玉佩,她看着阿飖,唇边努力扯出一个笑,只是她眉眼间的高高在上还是隐约透出,“楼师父早年曾救过我家老爷的命,那时两人都太过意气用事,竟是定下这样一桩不合礼数的婚约。如今,我家小儿已有两情相悦之人,这桩婚事本该由双方长辈协商处理,只是楼师父如今不在,不知姑娘可否做主?”

    她自顾自的说了一大串话,阿飖静静听完,才道:“既然小公子已有两情相悦之人,这桩婚事倒是勉强了,夫人可否报上家中名姓,待我找到契书与信物后一并送还府上。”

    见她如此识趣,夫人面上露出喜悦,看她的眼神倒是柔和许多,“夫家定州林氏,虽退了亲有损姑娘名节,但此事并未大肆宣扬。终归是林氏对不住姑娘,往后若有所许,林氏必定相助。”

    阿飖想了想,笑道:“也不必这般费事,名声与我而言不算什么,林夫人回去备上五百两银子可好?”

    林夫人听到她开口就是要银子,原本柔和的目光再度变得鄙夷,一身见钱眼开的穷酸味,真不知道老爷当初干嘛头脑发热定下这桩婚事,还好她如今做主来退亲,不然还得娶个败家玩意……

    不过她还是应下了,几日后她派去归还契书和信物的侍从果真带着五百两银子回来。她看也没看,让侍从派人加紧购买了一些粮食送往南地。

    同时,她看着师父书房里摆放的一叠契书,还有那些散乱的玉佩,还是决定下山寻找师父,当然她还打算顺路将这些婚事都退了。

    按照原计划,先去的并不是京城,再去往南地的半路,她捡到一具尸体。

    从回忆里抽身,她听到马夫喊她的声音,“姑娘,袁府到了!”

    阿飖抬眼看去,一座灰瓦白墙的宅子,外面种着青松翠竹,高大的门楼从低矮的围墙里显出来,壁上精致的雕花上不知道刷了什么,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瓦片密密压着,宛若鱼鳞。

    她下车后走近了些,所见更是清晰,那门口的几根石柱上竟都是龙飞凤舞的墨笔,笔酣墨饱,铁画银钩,看了许久后竟是有些入迷,忍不住叹道:“真雅!”

    “哦?姑娘好眼力,竟看出其中雅意,往常客人见了可都是赞叹其间狂意!”

    一道带着戏侃的声音自阿飖身侧响起,她侧头看去,见一公子穿着白袍锦衣不知在这站了多久,见她看来也笑嘻嘻地对着她,手里慢悠悠地晃着把折扇。

    “不过是看出上面所写,是王夫子最喜的那首诗作,世人称叹王夫子大多一个雅字,便脱口而出。”

    又是另一个声音,却不似折扇公子那般友好,带着与林夫人面对阿飖时相似的鄙夷语气,“哟,临江楼什么时候新来了个这么俊俏的小娘子,还特意了解过六弟你的喜好……”

    阿飖这才注意到,原来折扇公子后面还有一人,只是方才一直隐在那片青松里,这时走了出来,一身红衣,衬得他眉眼灼灼,细眼上是两道柳叶弯。

    眼里轻佻的目光将阿飖从头扫到尾,舔了舔唇角,嘴角处还有一抹绯红没有擦净,不知是吃了哪个楼里姑娘的胭脂。

    瞧见她蒙着半张脸的布,笑意渐深,伸手竟是要去动手揭开,嘴里念道:“欲拒还迎的把戏,可不惹人爱,还不把真容显露出来,给爷们瞧瞧!”

    阿飖皱着眉忍着不适,躲开他上前的动作,也是明白二人将自己当做青楼自荐上门的姑娘。

    见自己被一个姑娘轻易躲开,红衣公子有些气恼,“都自己上门来了,装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给谁看呢!”

    阿飖想着袁家看着书香门第,竟会教养出这样粗俗不堪的公子,心道早退亲早离开好了。

    她掏出荷包,一顿翻找后找到那块袁家四公子的玉佩,递到二人面前,声音清脆——

    “我名唤阿飖!”

    “二位公子可否告知袁家四公子所在何处,我是来退亲的!”

    两人皆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凑近看清后,红衣公子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折扇公子也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他咬牙切齿,握紧双拳,双眼逐渐变得赤红。阿飖怀疑自己要被迁怒了,就听他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我就是——”

    “我就是袁家四公子。”

    阿飖心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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