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春城。

    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潮湿气味,花园里刚刚下过雨。许末夏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坐在花园里,欣赏着雨水洗涤后万物最纯净的味道。

    她穿着白色的棉麻布的衬衣,下身同样着一条棉麻布材质的绿色裙子。整个人慵懒地躺在藤椅上,瀑布般的秀发垂散下来,随着风一起律动。

    就在她闭上眼睛用鼻子分辨左边花丛里的玫瑰开到几分熟的时候,突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花园里来了陌生人。

    许末夏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自己的领地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弟弟许致远是个皮猴,每天打完篮球回到家里带着一身臭汗味儿。保姆王妈身上总是带着工业樟脑丸的味道,那是老一辈人的习惯,总喜欢在衣柜里放上两颗樟脑丸。而自己的父亲身上总是带着陈年的烟草味道,可惜他从不屑于来自己的花园。

    而现在进入许末夏鼻子里的味道和这些人身上的气味都不同,那是一股清冷的味道,有些刺鼻但又给人一种旷野之感。

    许末夏努力屏蔽周遭的气味,想要仔细分辨那股清冷的味道到底有什么组成。或许是铃兰?又或许是白花?但好像又有一点点不同。

    许末夏有些烦躁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廊下的男孩。男孩穿着一身有些旧意的校服,白色的短袖已经洗得跑了线,黑色的运动裤膝盖处已经有些反光,一双球鞋倒是看起来很新,男孩踮着脚站在没雨的地方,可见十分爱惜。

    “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男孩一脸歉疚,但是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双手抱着看起来就不轻的书包。

    男孩的声音非常清亮,像是材质甚好的古典小提琴,一些就让许末夏没有解出来香的懊丧平复了些许。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许末夏问话的时候没有表情,不了解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非常高傲的姑娘,当然许末夏确实希望别人都这样以为。

    “我叫迟之遇,我在这儿等我爸爸。”提起爸爸的时候,男孩的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许末夏立刻心下了然,原来是司机迟师傅的孩子。迟师傅为人忠厚老实,虽然家里佣人在继母的影响下有时候会刻意找许末夏的麻烦,但是迟师傅不会。

    许末夏听过迟师傅提起自家优秀的儿子,那骄傲的神情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我们家小遇从小就乖,没让我操过心,就是可惜我们那边的县中往年最好的学生只能上一本,老师们都说他在那可惜了。”那一刻他不是替别人鞍前马后点头哈腰的司机,而是一个骄傲的父亲。

    许末夏见是迟师傅的儿子,便多了两分善意,但也仅仅是多了两分,毕竟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善意是最可悲和廉价的东西。

    许末夏提着裙子沿着石子路走到了廊沿下,路过迟之遇的身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你今天喷的什么香水?”

    迟之遇有些愣怔地摇摇头:“我没有喷香水啊。”他低头闻了闻衣领,“或许是我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许末夏恍然大悟,懊恼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自己怎么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迟之遇身上明明就是最大众的日化香!那种工业香精调配的铃兰百合薰衣草香!

    许末夏转身走进屋里,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她身后的一缕发丝刚好拂到迟之遇的鼻尖。那是一种清冷的茉莉花香,幽幽雅雅,像一只轻柔的手把你笼罩。

    迟之遇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六月的春城,刚刚下过雨,还是有两分凉气的。

    许末夏终究是不忍心,从鞋柜里翻出了自家弟弟的备用拖鞋:“你先换鞋进屋里吧,外面也挺冷的,迟叔估计要等晚上才回来了。”

    迟之遇本来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但是面对眼前少女的邀请,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迟之遇换上拖鞋,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一楼的大厅内,他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大厅,有些不真实之感。

    许父许安国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自家房子自然是修的格外气派。房子坐落在一片雨林之中,原本这块应该是严禁开发的保护区,不知道许父当年走来什么门路,在这块拿了地。

    迟之遇刚刚被父亲放在院子大门口,脚底全是泥巴的他不敢进屋,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就走到了专属于许末夏的后花园。

    终究还是许末夏先出了声:“你可以先在这里写作业等着迟叔。”

    大厅靠近花园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与整个客厅的装修格格不入。许末夏平时喜欢在这里写作业,从这里可以一览花园的景色,心情也会畅快许多。

    本来这里是不允许有这张桌子的存在的,但是许致远向来是宠姐狂魔。许家老太太自然拿自家的宝贝孙子没有办法,孙子要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更何况只是在客厅里摆一张书桌。

    许末夏也拿出了作业开始做,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努力的。她就读的春城中学国际部90%的学生都不参加国内高考直接出国。父亲也早就规划好了她和许致远的未来,读书不行可以,出国镀金再回来就行了。

    但是许末夏对化学格外感兴趣,因为作为一个优秀的调香师必须精通化学知识,所以她化学课上得格外认真。

    坐在桌子对面的迟之遇很快就把书包的练习题做完,他开始忍不住用余光打量起了许末夏。以前在乌龙县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孩。

    没过一会儿,迟之遇就发现许末夏好像被一道题困住了,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那个,你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吗?我们两个可以交流一下。”迟之遇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终于鼓起勇气出声。

    “不需要,我自己再看看。”许末夏听迟叔说过,迟之遇的成绩很好,但是她不想第一次就在迟之遇面前露怯。

    许末夏先翻过页把其他题目做完,最后又回来看这道有机物燃烧反应的题目,折腾半晌,她还是决定向迟之遇低头了。

    许末夏:“那个,可以请教一下你吗?”

    迟之遇站起身来,这个时候他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的局促感才稍微缓解,他是有用的,他是被需要的。

    迟之遇站到许末夏的旁边,许末夏的字写的非常漂亮,可以看出她非常努力,每一道题下面都写了详细的过程,就是不知道这种做法在理综合卷的时候能不能写完试卷。

    迟之遇没有直接开始讲解,而是温声提问许末夏卡在了哪里:“我看了你的草稿,基本的思路都对,就是你想先把所有的化学式算出来配平方程才开始做题实际上是复杂化了。”

    许末夏认真地听着,在卷子上记着笔记。

    “其实这种有多个小问的问题都是在提示你解题思路,第一题问消耗氧气多少g,直接质量守恒算出来就好了。”迟之遇循循善诱,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么有耐心。

    迟之遇边讲,许末夏就边演算,很快这一题的三小问就做出来了。许末夏在内心里对迟之遇的佩服有多了两分,有很多学霸只会自己做题而讲不出来。而迟之遇很轻松地就把这道题拆解的清清楚楚,许末夏跟着她的思路立刻就掌握了这类题的套路。

    “谢谢你啊。”许末夏写完这道题开始收拾起桌面的书本。迟之遇有些小小的失落,他还盼望着许末夏能有其他不会的问题来问他。

    许末夏从厨房里端来两杯果汁,递了一杯给迟之遇:“迟叔把你接到春城是有什么打算吗?”

    迟之遇抿了一口果汁:“春城十三中那边说如果我的考试通过就可以接收我的学籍。”

    许末夏知道春城十三中,只是一个区里的保底学校,几年才能出一个985,迟之遇去那里着实是埋没了,不过他的户籍不在本地,也没有房,能有高中能接收已经不错了。

    许末夏这边刚想预祝迟之遇考试成功,自家的小魔王的声音就传来了。

    “渴死我了,渴死我了!”许致远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许末夏摇头无奈,低声对迟之遇说:“我弟弟回来了,我去看看他。”

    “去外面换鞋了再给我进来。”许末夏只是微微皱眉,许致远就连连投降。

    “姐,我刚刚打完球,都快累死了,你就让我躺一会儿,反正有阿姨会拖地。”这个家里也只有许末夏能让许致远这个混世小魔王说两句软话。

    但是其实许末夏并不是许致远的亲姐姐,两个人同父异母。许末夏的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许致远是继母所生。

    许家三代单传,所以许家老太太和老太爷对许致远这个独苗简直宠得不像话。不过好在这孩子虽然混了点,但是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还是有底线的。

    其实小时候许致远受到亲妈的影响,并不喜欢这个姐姐。小学的时候他被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堵在巷子里收保护费,当时许末夏举着一根木棍站在他面前,把他护在了身后。

    事后,许致远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许末夏只有一句话——你是我弟弟。

    后来许致远就成了许末夏的小跟班,也因为此,许末夏在许家的待遇好了不少。所以许末夏对于许致远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感情是复杂的。

    “姐,那是谁?怎么坐在你的桌子上?”许致远立刻有了危机感,平时自家姐姐的书桌连他都很少用。

    许末夏:“迟叔的儿子,准备转学过来。”

    “哦,迟叔的儿子啊,你好,我是许致远。”听到是迟叔的儿子,许致远立刻态度好了起来,他虽然混,但是对佣人还是不错的。

    迟之遇不急不缓地站起来:“你好,我叫迟之遇。”态度不卑不亢,许末夏又高看了他两眼。

    晚上七点,许安国才到家,全家都要等着他开饭。

    许安国自己是白手起家,所以并没有什么架子,在家里工作十几年的王妈和给他开车十几年的迟叔平时都是上桌吃饭的。

    “你就是老迟的孩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好好学习,别辜负你爸的一番心意。”许安国把迟之遇叫到了身旁,好好叮嘱了一番。

    “哎呦,先生,您可不用多叮嘱,下午的时候小迟这孩子一直在写作业,还帮小姐辅导了几道题目,那学习是肯定不用操心的。”热心的王妈这个时候出来帮迟之遇说话,希望许安国可以对这孩子高看两眼。

    “哦?是吗?”许安国的语气淡淡,眼神扫过许末夏,想说些什么最终又没有说。最后目光落到大口吃饭的许致远身上,气不打一处来。

    “许致远,老师昨天打电话来,说你这次月考又是倒数第一,明天周一,你下午把作业做完了吗?”

    许致远立马放下筷子:“还还差一点点,晚上吃完饭就能做完。”许致远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老姐,二怕老爸。

    亲妈宗玉荔心疼自己儿子,连忙出来打圆场:“老许,还在吃饭呢,饭桌上生气容易消化不良,孩子长不高的。”

    许安国这下更生气了:“吃吃吃!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了!他要是有小迟十分之一的自律我就放心了。”

    宗玉荔被训得低头不敢说话,许家二老最近回乡祭祖,没人帮她撑腰,她只能先把气受下来。

    “爸,既然你这么喜欢迟之遇,你把他留下来给我当家教好了。”许致远有些赌气,他不知道气走了多少家教,怎么可能真心想留迟之遇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安国是真的在考虑有迟之遇这样一个优秀孩子在家影响自己儿子,会不会有奇效。

    “那个,老迟啊,我让保姆在二楼收拾一个房间,小迟就和致远他们住,平时也监督致远,帮忙补补课什么的,不然他和你一起住后面的工人房不方便。”许安国是真心喜欢迟之遇这孩子,就相处这一小时,他能看出这孩子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以后肯定有出息。

    “先生,那怎么行,把小遇这孩子接过来已经麻烦您很多了。”迟师傅连忙起身拒绝。

    “你先别忙着拒绝,我看啊也别去什么十三中了,我让秘书去和春城中学谈一谈赞助,小迟也转去和致远末夏一起上学,这样接送也方便。”许安国给出了一个作为父亲不能拒绝的条件,把迟之遇送去春城最好的高中。

    “这,那,先生,这恩情实在是太大了。”迟师傅皲裂的脸上马上都要激动地哭出来了。

    迟之遇起身扶着自己的父亲:“许先生,您好,我答应您的条件,我给许致远当家教,您送我去春城中学。”

    迟之遇这话说得很聪明,我和你许家是等价交换,你同样也有求于我,并不是施舍。

    晚饭过后,许安国回三楼的书房办公,二楼是两个孩子的地方,一楼是许家两个老人的房间,不过两人暂时不在。

    佣人在帮迟之遇收拾客房,许致远正在奋笔疾书。许安国放出话来明天会亲自去问老师许致远到底有没有完成作业。

    “我的好姐姐,你就帮我抄几页单词吧。”许致远对许末夏撒娇,但是许末夏不为所动。

    “其它可以纵然你,但是学习不行,尤其是英语。就算你出国不看其他科成绩,英语一定要学好。”许末夏对许致远很是严苛,她还是希望自己这个傻弟弟能学到两分真本事。

    她走出许致远的房间,就看到迟之遇背着书包在门口站着,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佣人还没有把他的房间收拾出来,他只能在门口候着。

    “迟之遇,作为家庭教师,你现在的任务是帮许致远辅导作业。”许末夏的语气并不友善。

    “好。”迟之遇睁开眼睛,便向着许致远的房间走去。

    许致远看见迟之遇走进自己的房间,拿笔的手瞬间抖了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迟之遇身上看到了和自家姐姐相似的气质。

    “我很快就写完的,不需要你帮忙。”许致远立马埋头苦干起来。

    “你姐让我过来的。”迟之遇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你姐,我才不想管你。

    迟之遇很快进入了状态,把许致远的作业都检查了一遍,本来想着是做错的都帮忙订正一遍,没想到扫下来没有几道题是对的。

    好在作业量不大,有他在旁边引导,许致远完成的也不算太慢。等到所有作业完成,已经快接近十一点了。

    “阿遇哥,你一会儿经过我姐房间的时候轻声一点,她睡得早睡眠质量不好。”许致远这个人粗枝大条,但是在对待姐姐的事情上难得细心。

    迟之遇点头,把这个细节记在了心里。

    许致远和许末夏的房间位于楼梯口的两边,而迟之遇住的客房则在拐角处,去往客房要经过许末夏的房间。

    迟之遇刻意放轻了脚步,没想到刚刚经过许末夏的门前,门就打开了。

    “抱歉,打扰你睡觉了。”迟之遇有些诧异,许末夏的睡眠这么不踏实?这点脚步声也能听到。

    “我没睡着,所以你不用抱歉,你第一天到这,如果住的不习惯,和致远说就行了,这里没人敢得罪他。”许末夏说完就关上了门,独留迟之遇一个人站在门口。

    迟之遇知道,眼前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是刚刚提醒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

    而关上门的许末夏懊恼地咂了咂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个这么多事的人,这件事不该由她管的。

    平时这个时候她早就睡了,但是今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其实刚刚她不是听到了迟之遇的脚步声,而是闻到了迟之遇身上特殊的味道。想着今天迟之遇帮自己解答了一道化学题,她还是决定“多管闲事”。

    另一边的迟之遇进入房间,这里装潢得像是酒店一样,虽然很豪华,但是没有家的感觉。他看了一下这里的布局,卫生间和许末夏的房间仅仅一墙之隔,为了不影响许末夏的休息,他小心翼翼地接了点水到房间的另一头洗漱。

    迟之遇睡前有写日记的习惯,不仅是记录今天发生了什么,也会复盘今天学到的知识。等忙完一切,时钟已经指向了一点,迟之遇怀着对明天的美好想象,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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