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雁侯归京
“瑞王殿下好大的怒气。”
门口处，一个面容白净得有些蹊跷的年轻男人缓缓迈过门槛，身上是一件绯红的宫衣，金线绣着天子起居的赤阳殿里侍宦专属的流云纹，表明来人属于宫墙。
宫墙之内，宫女奴才多穿素色，等级高一点的或许能穿地上青兰或粉绿，一能在天子宫中穿得红色侍奉，二能在子时不受宵禁出现于亲王府第的，便只有一位——
大乾当今几十年来最年轻的辑事厂总管，朱贤。
李元兆黑沉着脸抬头，见到来人，却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别开了头，不耐烦地说道：“哼，是你，你来做什么？”
朱贤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低头看向指尖，拂了拂樱桃上沾的尘土。
“不要告诉我，又是陛下记起我这个哥哥，派你来敲打一番了。”
对方依旧置若罔闻，见此，李元兆不由得面色愈加黑沉。
“朱贤！本王在问你话，你莫非聋了耳朵！”
闻言，朱贤掀起眼皮，瞧了四周一圈，不咸不淡地开口：“辑事厂办事，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放肆！你可知晓这是亲王府第！本王乃……”
“上监贵胄，下查百官，京畿之内见飞鱼牌者退，此权乃皇权特许——”
朱贤面无表情地打断，露出袖中一块小巧的象牙令牌，拖长了声音——
“王爷莫不是有所怨言？”
李元兆依旧阴着脸，却哑口无言，只得死死盯着朱贤的眼睛。
朱贤见了，依旧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一双桃花眸子缓缓瞥下，不轻不重地落在地上战战兢兢蜷缩着的二人身上。
李元兆僵立良久，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终于愠怒地转过头朝着四周和脚下厉声道：
“起来！都起来！跪着做什么！有什么可跪！都滚出去！还有你们两个废物，都给本王滚出去！”
四下众人得了解脱，迅速佝偻着身子鱼贯离开，不多时，偌大的正堂内便只余下了李元兆和朱贤二人。
见堂内再无闲杂人等，李元兆沉着脸挥挥手。
“你究竟要说什么？”
朱贤不知何时冷了脸，冷冷盯了他半晌，方移开目光道：
“昨夜，飞鱼卫密文，三月前供给西北的粮草遭人投毒，西境朔关前守着的十万朔阳军大疫横行，溃不成军，主帅梅照年泣血求援，你可知求到了谁的头上？”
李元兆惊疑道：“……谁？”
朱贤眸色黑沉，冷冷开口：“庸州，平雁侯崔无恙。”
“什么？”
朱贤定定注视着李元兆缓缓变得大惊失色的眸子，将指尖夹着的樱桃狠狠戳在李元兆的心口处。
樱桃肉糜烂，血红色的汁水染在对方心口的布料上，洇成殷红的一滩，好似一团模糊的血肉。
“平雁侯此次归京，是奉皇诏，无人敢拦，其麾下亲卫营的雁字旗已经过了滁河道，不出意外，三日之内便可抵达京都。”
顿了顿，他忽然凑上前，在李元兆耳边阴恻恻地开口：
“王爷把持兵部良久，京中谁人不知兵部上下唯王爷是瞻，朔关粮草大疫，直指兵部尚书孙元道，如今孙大人暴毙，这灭口之嫌，瑞王府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李元兆额头上渐渐渗出几滴冷汗，朱贤见状冷冷抽手，还嫌弃地蹭了蹭袖袍。
“如今相府里那位也醒了神，待平雁侯归京，京中便是两尊大佛，此事如何收场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只是忠告王爷一句，如若瑞王府将此事牵扯到辑事厂身上——”
他眸子冷冷地落在李元兆心口处的樱桃红渍上。
“王爷自知朱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语毕，朱贤转身离去，徒留愕然的瑞王愣在当场。
良久之后，瑞王府内再度传出一片瓷器炸裂之声，在早春的夜里，让人风声鹤唳。
次日。
朝廷最大的毒瘤，沈熹年昏迷七日不死还生的消息毫无意外地传遍了整个京都。
与之相伴而行流传得满城风雨的，是兵部尚书孙元道毒发暴毙于宰相府的秘辛。
这两桩事被悠悠众口细细密密地切碎嚼烂，最终成为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最津津乐道的一盘佳肴。
“我跟你们说，我婆娘同山上的宝相庵尼姑有些交情，那里的姑子说，相爷昏迷七日是得了神仙点化，修练悟道去了！如今呐，相爷得了道行，返还于世，以后可是要奉令观世音大士，惩凶除恶呢！”
“我也听说了！昨日孙尚书暴毙相府，就是沈相爷得了神仙号令，降罚于世！说不定啊，就是孙尚书背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让神仙瞧进眼里记在心里，如今借沈相之手铲除了他！”
“我呸！你们俩放屁，什么神仙点化，纯属扯淡！他沈熹年是谁？瘟神！魔头！若是这种人都能得道，这各路神仙怕不是都瞎了眼！哼，孙尚书必定就是被这朝廷毒瘤所害！像沈熹年这种货色，就该活时受千刀万剐，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喂！我说你嘴巴放干净点！”
“放干净个屁！相府走狗，我呸！”
“敢呸我？我呸死你！”
“呸！
“呸！”
两拨人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如往常一样，聚集在茶馆酒肆里唾沫横飞地厮杀着。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这场争论里当仁不让的主人公，顶着沈熹年壳子的殷木华，此刻正把自己裹得严实，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场血雨腥风。
殷木华看似不紧不慢地啜着面前的春茶，其实心头已经刮过一阵又一阵狂风。
天杀的。
为什么京都上下，从皇亲贵胄到布衣黔首，从拄着拐棍喝粥的花发老头到吸溜着鼻涕的黄毛小儿，都认定了这人是他杀的？
天理呢？
王法呢？
在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搬空大半个书库局，将这十年来京都内外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大事小情都恶补于心后，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难道自从他苦心经营的镇北司黄了铺子以后，这天底下就没有再一个能明察秋毫的青天衙门了吗？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大乾朝廷里的酒囊饭袋和他当年肃清出来的文武班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山羊放了个狐狸的屁——既洋气又骚气，根本就是一群钻进民脂民膏里吸血的蝗虫。
一剑封了自己咽喉时都没这么挫败过的殷掌司就想不明白了，不过堪堪十年，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操持起来的大乾，怎么就被人祸害成了这个样子？
这大乾的天空下，就没有一个能挺直了脊梁骨，好歹有他当年一星半点风采的人存在了吗？
许是心诚则灵，三日后，还真叫他等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而且，还是个熟人。
开呈十三年三月十二，京都城门口开了今春第一朵桃花，平雁侯崔无恙策白马归京。
此消息一经传出，沈熹年人品怎么样倒还两说，京都的胭脂铺子倒是一时间卖断了货。
本就热火朝天的茶馆仿佛被人扔入了第三颗巨石，所有待字闺中的妙龄佳人加入了战场，激起千层叠浪，波涛一重又一重。
满京都的茶馆和酒肆里，说书先生开始扯长了嗓子讲起平雁侯崔无恙的英勇事迹。
殷木华听说，登时来了兴趣，晃晃悠悠就溜进了京都最热闹的一间茶楼——
他还真不知道，某位当年还偷鸡摸狗的雁北魔王，如今怎么就长进了诸位佳人的心尖尖上？
“话说咸元二十七年，也是如今这般的一个粉桃初来的好时节，城北平雁侯府里呱呱坠地了一个婴孩。据说此儿诞生之时，春雁北还，停于侯府梁上衔春报喜。”
说书先生醒木一敲，娓娓道来。
“恰逢此时，老侯爷崔护于雁北边关大退突厥骑兵，得胜还朝，京中人都言道，小世子是天上的福星降世，于娘胎里助了老侯爷一臂之力。先帝闻之，龙颜大悦，钦赐此儿无恙二字为名，是为崔无恙。”
说书案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不热闹，俱是托着腮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词，听到此处，啧啧称奇，还有几个记得事的老人家不住地点头，交口称赞。
只有端坐在角落里的殷木华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呵，什么福星，混世魔王还差不多。
想当年，他在雁北忙着帮人评管江湖事，崔护那好信老头听说了，便常常把这位小爷托寄在镇北司的营帐里，自己出去和夫人躲清闲，美名其曰“磨练世子心性”。
一段时间下来，这崔无恙的心性磨没磨下来不知道，他堂堂镇北司的掌司倒是被磨得没了脾气。
等到他终于准备启程回京，这老头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把自家儿子打包，连人带包袱扔到了镇北司的马车前。
那时候，他隔着车窗，与这位惨遭爹娘抛弃的世子爷大眼瞪小眼，许久之后，终究是他心软，一声长叹，一把将人捞进了马车里。
从那以后，他好好的一个镇北司，被祸害得鸡飞狗跳。
名震天下的去苦剑，剑鞘上被人画满了鸡鸭鹅狗；书庵里历代掌司的画像，险些被拆开来当柴烧。
试问偌大一个镇北司，有哪个不曾在这位世子爷手下做过苦主？
殷木华想起往事，心酸满杯，直到“啪”的一声脆响将他回拉了现实。
只见说书先生又一拍醒目，语气急转，朝着连他在内的茶楼众人朗声道：
“直至开呈三年隆冬，镇北司逆案震惊天下，名满天下的镇北司末代掌司殷木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其京都整个府衙，全衙上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殷木华听到周围响起几道“嘶嘶”的抽气声，余光里，有几个人甚至抬手摸了摸脖颈。
“大乾内外因此事大乱，趁此动荡，一直盘踞在周幽关外，觊觎我朝雁北十三州的突厥八部趁虚而入，卷土重来。”
说到此处，说书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仰头长叹了一声。
“彼时，现今圣上登基堪堪三年，老侯爷病故，镇北司余党也被尽数诛杀，我大乾内外交困，一时间竟无人可抵御汹汹南下的突厥王师铁骑。圣上心焦不已，百官束手无策，毫厘之间，可谓生死存亡。”
说书先生长长停顿，吊足了众人胃口后，才缓缓道：
“恰在此时，刚刚承爵一年不到的崔小侯爷于朝堂之上一人持书，请战北境，圣上感佩其血忠不二，当场应允。三月鏖战之后，捷报传回京都，小侯爷仿佛天生就是为此战而生，神勇非凡，用兵如神，西北一战全歼突厥骑军精锐，捣毁漠南王庭，兵临突厥王都之下，何等的累世奇勋！”
“从这以后，小侯爷镇守雁北多年，再未回京，这天下间也再无人不识大乾平雁侯和其麾下的雁北军。有侯爷的雁字旗在，突厥不敢南下牧马，羌戎不敢弯弓射雁，雁北五胡各部从此分崩离析，再难成气候！”
随着说书先生的话，整个茶楼内变得愈发安静，有人渐渐张大了嘴巴，被平雁侯的事迹彻底迷住。
直至这段书词结束，座下还有不少孩童目光锃亮，张大的双眼中流淌出怎么也忍不住的仰慕和向往。
殷木华看着几个兴奋得红光满面交头接耳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听他讲江湖传奇听得入迷，不顾爹娘劝阻闹着要进镇北司当大侠的世子爷，失笑地摇了摇头。
两者时间地点天堑之别，眼睛里的光却无比相似。
“看吧，崔老头，我可没有辜负你，镇北司的的确确将你儿子的本事教得很好。”
他举起茶杯朝着上方的空气划拉了一下算作举杯，而后低头将这杯放久了的浓茶一饮而尽。
“只是可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些本事，我倒是早就忘干净了。”
在茶楼众人的嘈杂声里，殷木华的叹息低不可闻，恰在此时，一道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这么说，老先生也认为镇北司一案是逆案，那末代掌司殷木华是乱党了？”
门口处，一个面容白净得有些蹊跷的年轻男人缓缓迈过门槛，身上是一件绯红的宫衣，金线绣着天子起居的赤阳殿里侍宦专属的流云纹，表明来人属于宫墙。
宫墙之内，宫女奴才多穿素色，等级高一点的或许能穿地上青兰或粉绿，一能在天子宫中穿得红色侍奉，二能在子时不受宵禁出现于亲王府第的，便只有一位——
大乾当今几十年来最年轻的辑事厂总管，朱贤。
李元兆黑沉着脸抬头，见到来人，却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别开了头，不耐烦地说道：“哼，是你，你来做什么？”
朱贤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低头看向指尖，拂了拂樱桃上沾的尘土。
“不要告诉我，又是陛下记起我这个哥哥，派你来敲打一番了。”
对方依旧置若罔闻，见此，李元兆不由得面色愈加黑沉。
“朱贤！本王在问你话，你莫非聋了耳朵！”
闻言，朱贤掀起眼皮，瞧了四周一圈，不咸不淡地开口：“辑事厂办事，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放肆！你可知晓这是亲王府第！本王乃……”
“上监贵胄，下查百官，京畿之内见飞鱼牌者退，此权乃皇权特许——”
朱贤面无表情地打断，露出袖中一块小巧的象牙令牌，拖长了声音——
“王爷莫不是有所怨言？”
李元兆依旧阴着脸，却哑口无言，只得死死盯着朱贤的眼睛。
朱贤见了，依旧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一双桃花眸子缓缓瞥下，不轻不重地落在地上战战兢兢蜷缩着的二人身上。
李元兆僵立良久，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终于愠怒地转过头朝着四周和脚下厉声道：
“起来！都起来！跪着做什么！有什么可跪！都滚出去！还有你们两个废物，都给本王滚出去！”
四下众人得了解脱，迅速佝偻着身子鱼贯离开，不多时，偌大的正堂内便只余下了李元兆和朱贤二人。
见堂内再无闲杂人等，李元兆沉着脸挥挥手。
“你究竟要说什么？”
朱贤不知何时冷了脸，冷冷盯了他半晌，方移开目光道：
“昨夜，飞鱼卫密文，三月前供给西北的粮草遭人投毒，西境朔关前守着的十万朔阳军大疫横行，溃不成军，主帅梅照年泣血求援，你可知求到了谁的头上？”
李元兆惊疑道：“……谁？”
朱贤眸色黑沉，冷冷开口：“庸州，平雁侯崔无恙。”
“什么？”
朱贤定定注视着李元兆缓缓变得大惊失色的眸子，将指尖夹着的樱桃狠狠戳在李元兆的心口处。
樱桃肉糜烂，血红色的汁水染在对方心口的布料上，洇成殷红的一滩，好似一团模糊的血肉。
“平雁侯此次归京，是奉皇诏，无人敢拦，其麾下亲卫营的雁字旗已经过了滁河道，不出意外，三日之内便可抵达京都。”
顿了顿，他忽然凑上前，在李元兆耳边阴恻恻地开口：
“王爷把持兵部良久，京中谁人不知兵部上下唯王爷是瞻，朔关粮草大疫，直指兵部尚书孙元道，如今孙大人暴毙，这灭口之嫌，瑞王府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李元兆额头上渐渐渗出几滴冷汗，朱贤见状冷冷抽手，还嫌弃地蹭了蹭袖袍。
“如今相府里那位也醒了神，待平雁侯归京，京中便是两尊大佛，此事如何收场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只是忠告王爷一句，如若瑞王府将此事牵扯到辑事厂身上——”
他眸子冷冷地落在李元兆心口处的樱桃红渍上。
“王爷自知朱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语毕，朱贤转身离去，徒留愕然的瑞王愣在当场。
良久之后，瑞王府内再度传出一片瓷器炸裂之声，在早春的夜里，让人风声鹤唳。
次日。
朝廷最大的毒瘤，沈熹年昏迷七日不死还生的消息毫无意外地传遍了整个京都。
与之相伴而行流传得满城风雨的，是兵部尚书孙元道毒发暴毙于宰相府的秘辛。
这两桩事被悠悠众口细细密密地切碎嚼烂，最终成为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最津津乐道的一盘佳肴。
“我跟你们说，我婆娘同山上的宝相庵尼姑有些交情，那里的姑子说，相爷昏迷七日是得了神仙点化，修练悟道去了！如今呐，相爷得了道行，返还于世，以后可是要奉令观世音大士，惩凶除恶呢！”
“我也听说了！昨日孙尚书暴毙相府，就是沈相爷得了神仙号令，降罚于世！说不定啊，就是孙尚书背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让神仙瞧进眼里记在心里，如今借沈相之手铲除了他！”
“我呸！你们俩放屁，什么神仙点化，纯属扯淡！他沈熹年是谁？瘟神！魔头！若是这种人都能得道，这各路神仙怕不是都瞎了眼！哼，孙尚书必定就是被这朝廷毒瘤所害！像沈熹年这种货色，就该活时受千刀万剐，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喂！我说你嘴巴放干净点！”
“放干净个屁！相府走狗，我呸！”
“敢呸我？我呸死你！”
“呸！
“呸！”
两拨人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如往常一样，聚集在茶馆酒肆里唾沫横飞地厮杀着。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这场争论里当仁不让的主人公，顶着沈熹年壳子的殷木华，此刻正把自己裹得严实，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场血雨腥风。
殷木华看似不紧不慢地啜着面前的春茶，其实心头已经刮过一阵又一阵狂风。
天杀的。
为什么京都上下，从皇亲贵胄到布衣黔首，从拄着拐棍喝粥的花发老头到吸溜着鼻涕的黄毛小儿，都认定了这人是他杀的？
天理呢？
王法呢？
在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搬空大半个书库局，将这十年来京都内外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大事小情都恶补于心后，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难道自从他苦心经营的镇北司黄了铺子以后，这天底下就没有再一个能明察秋毫的青天衙门了吗？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大乾朝廷里的酒囊饭袋和他当年肃清出来的文武班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山羊放了个狐狸的屁——既洋气又骚气，根本就是一群钻进民脂民膏里吸血的蝗虫。
一剑封了自己咽喉时都没这么挫败过的殷掌司就想不明白了，不过堪堪十年，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操持起来的大乾，怎么就被人祸害成了这个样子？
这大乾的天空下，就没有一个能挺直了脊梁骨，好歹有他当年一星半点风采的人存在了吗？
许是心诚则灵，三日后，还真叫他等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而且，还是个熟人。
开呈十三年三月十二，京都城门口开了今春第一朵桃花，平雁侯崔无恙策白马归京。
此消息一经传出，沈熹年人品怎么样倒还两说，京都的胭脂铺子倒是一时间卖断了货。
本就热火朝天的茶馆仿佛被人扔入了第三颗巨石，所有待字闺中的妙龄佳人加入了战场，激起千层叠浪，波涛一重又一重。
满京都的茶馆和酒肆里，说书先生开始扯长了嗓子讲起平雁侯崔无恙的英勇事迹。
殷木华听说，登时来了兴趣，晃晃悠悠就溜进了京都最热闹的一间茶楼——
他还真不知道，某位当年还偷鸡摸狗的雁北魔王，如今怎么就长进了诸位佳人的心尖尖上？
“话说咸元二十七年，也是如今这般的一个粉桃初来的好时节，城北平雁侯府里呱呱坠地了一个婴孩。据说此儿诞生之时，春雁北还，停于侯府梁上衔春报喜。”
说书先生醒木一敲，娓娓道来。
“恰逢此时，老侯爷崔护于雁北边关大退突厥骑兵，得胜还朝，京中人都言道，小世子是天上的福星降世，于娘胎里助了老侯爷一臂之力。先帝闻之，龙颜大悦，钦赐此儿无恙二字为名，是为崔无恙。”
说书案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不热闹，俱是托着腮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词，听到此处，啧啧称奇，还有几个记得事的老人家不住地点头，交口称赞。
只有端坐在角落里的殷木华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呵，什么福星，混世魔王还差不多。
想当年，他在雁北忙着帮人评管江湖事，崔护那好信老头听说了，便常常把这位小爷托寄在镇北司的营帐里，自己出去和夫人躲清闲，美名其曰“磨练世子心性”。
一段时间下来，这崔无恙的心性磨没磨下来不知道，他堂堂镇北司的掌司倒是被磨得没了脾气。
等到他终于准备启程回京，这老头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把自家儿子打包，连人带包袱扔到了镇北司的马车前。
那时候，他隔着车窗，与这位惨遭爹娘抛弃的世子爷大眼瞪小眼，许久之后，终究是他心软，一声长叹，一把将人捞进了马车里。
从那以后，他好好的一个镇北司，被祸害得鸡飞狗跳。
名震天下的去苦剑，剑鞘上被人画满了鸡鸭鹅狗；书庵里历代掌司的画像，险些被拆开来当柴烧。
试问偌大一个镇北司，有哪个不曾在这位世子爷手下做过苦主？
殷木华想起往事，心酸满杯，直到“啪”的一声脆响将他回拉了现实。
只见说书先生又一拍醒目，语气急转，朝着连他在内的茶楼众人朗声道：
“直至开呈三年隆冬，镇北司逆案震惊天下，名满天下的镇北司末代掌司殷木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其京都整个府衙，全衙上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殷木华听到周围响起几道“嘶嘶”的抽气声，余光里，有几个人甚至抬手摸了摸脖颈。
“大乾内外因此事大乱，趁此动荡，一直盘踞在周幽关外，觊觎我朝雁北十三州的突厥八部趁虚而入，卷土重来。”
说到此处，说书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仰头长叹了一声。
“彼时，现今圣上登基堪堪三年，老侯爷病故，镇北司余党也被尽数诛杀，我大乾内外交困，一时间竟无人可抵御汹汹南下的突厥王师铁骑。圣上心焦不已，百官束手无策，毫厘之间，可谓生死存亡。”
说书先生长长停顿，吊足了众人胃口后，才缓缓道：
“恰在此时，刚刚承爵一年不到的崔小侯爷于朝堂之上一人持书，请战北境，圣上感佩其血忠不二，当场应允。三月鏖战之后，捷报传回京都，小侯爷仿佛天生就是为此战而生，神勇非凡，用兵如神，西北一战全歼突厥骑军精锐，捣毁漠南王庭，兵临突厥王都之下，何等的累世奇勋！”
“从这以后，小侯爷镇守雁北多年，再未回京，这天下间也再无人不识大乾平雁侯和其麾下的雁北军。有侯爷的雁字旗在，突厥不敢南下牧马，羌戎不敢弯弓射雁，雁北五胡各部从此分崩离析，再难成气候！”
随着说书先生的话，整个茶楼内变得愈发安静，有人渐渐张大了嘴巴，被平雁侯的事迹彻底迷住。
直至这段书词结束，座下还有不少孩童目光锃亮，张大的双眼中流淌出怎么也忍不住的仰慕和向往。
殷木华看着几个兴奋得红光满面交头接耳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听他讲江湖传奇听得入迷，不顾爹娘劝阻闹着要进镇北司当大侠的世子爷，失笑地摇了摇头。
两者时间地点天堑之别，眼睛里的光却无比相似。
“看吧，崔老头，我可没有辜负你，镇北司的的确确将你儿子的本事教得很好。”
他举起茶杯朝着上方的空气划拉了一下算作举杯，而后低头将这杯放久了的浓茶一饮而尽。
“只是可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些本事，我倒是早就忘干净了。”
在茶楼众人的嘈杂声里，殷木华的叹息低不可闻，恰在此时，一道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这么说，老先生也认为镇北司一案是逆案，那末代掌司殷木华是乱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