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理所当然的提议,引起项青玉的不适——剪短长年蓄下的长发,有损伤身体之嫌。

    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就准备拒绝这项提议。抬眼就见项灼华面颊透粉,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点点眸光微微跃动,似期待似犹疑。

    一丝柔软抹过心头,拒绝的言辞在开口时自动转了向,在转身的同时,就看到老友促狭的双眼弯成新月状,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差写上“我就知道”了。

    好在,项灼华一得应允就快步着来到身后,将老友将要出口的调侃堵了回去。

    女孩身上自带的桃花香随着到来拢在身后,纤纤倩影透着夕阳投在案上,时近时远地观察着什么。

    很快,指间拂过发间,似翩跹蝴蝶飞舞而过,扇起发丝落入女孩的手心。

    指间残留的温度难以忽视,引得项青玉半边身子刺痒起来,脊背随之绷紧,薄汗沁满手心。

    麻痹的心脏忘了跳动,项青玉抬起另一边手,化出一把剪子,转动手指将利刃裹进掌心,背手越过肩头递给女孩。

    “咔嚓。”

    第一缕头发散落在地,新生的发梢拂上脸颊,扎着麻痹的身体,项青玉只觉心头一轻,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项青玉放松双手置于膝头,通过斜阳垂眸观察女孩的动作。

    女孩极为细致,一丝一缕地挑起修剪。

    认真的身影忽地一顿,怯怯地收起一缕在掌心,女孩紧张地在身后屏气,直到将发丝藏入口袋,才又呼了出来。

    呼吸划过后颈,痒的令项青玉发笑,唇角勾起,指间在阳光中轻轻跃动。

    权当没看见般,项青玉阖上双眼,任由清香沁入肺腑。

    女孩兀的发起疑问,竟是与孙逸相关,项青玉没细想就截下了话头。

    可惜,好事的老友显然是休息好了,就这么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

    遥想初见时,他就是这般我行我素的模样。

    那是初为神时,贺柬堆满了案桌,虽不喜热闹,项青玉还是已礼邀来了各司其职的神明们。在寒暄中了解到不同神明的职责能力,也从中学习为神之法。

    闲碎的一日就这么匆匆流逝,在送别最后一位神明后,项青玉走向书房,打算趁日光还在,了却一些事务。

    项青玉推门而入时,惊动了在躺椅上小憩的客人,一身略显宽大的殷红长袍由藏蓝袖口收于腕间,半握着的拳撑在脸颊边。

    陌生人挑起眼角瞥向项青玉,勾了勾嘴角以示友好,抬起耷拉着的手,无名指与小指收在掌心,余下三指皆伸直朝向天空。

    “孙逸。”随口两字,算是打了招呼。

    “你这风光不错,借来小憩片刻。”许是见项青玉愣在原地,来人一脸好心地补了一句。

    项青玉被这般率性的行为惊的说不出话,阳光微斜,室内一半落入黑暗。

    “没事儿的话,让让儿,太阳要落山了。”孙逸朝着项青玉挥了挥手,一副主人模样。

    于是“客随主便”,项青玉往内捎了捎身体,留出空隙让光洒在俊秀的少年身上。

    “你怎么进来的?”项青玉语调温和,是因沉寂下来的少年眼中透出凉意,在黄昏中染上了一层悲悯之意。

    透过那身影,项青玉隐隐看到记忆中一片亮色,二者逐渐重叠,让项青玉内心柔软下来,化为一汪清水。

    “你邀请我来的啊。”少年开口打破了气氛,理所当然地回应。

    最后一丝日光从天际消散,烛光在屋内燃起,影影绰绰下,少年坐直了身体。

    “好运神。”少年补充道,“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

    *

    坠子击打在木头上的声响引起项青玉的侧目,只见青年的面容隐在暗处,别扭地挪开视线,拒绝项青玉探视的眼神。

    轻快的语气和动作引开了女孩的注意力,项青玉亦隐去疑问,他理解老友率性之下的悲伤。

    神,亦并非无所不能。

    跃动的烛火替代了阳光,崭新的面貌刚出现在镜子里一瞬,就被孙逸扔来的衣物掩埋。

    就这样,项灼华的随身镜就留在了项青玉的手心,不知怎的,没有归还。

    项青玉本对改造结果是无所谓的态度。

    见女孩对于新造型的反应,想必是不错的,心情也跟着向上跃了一层。

    还未等二人反应,孙逸就匆匆离开。

    项青玉习惯了老友的随性,借着烛火在余光中见女孩捏了捏袖口。

    他伸出手化出一团白气,白气逐渐成型,成了一只似猫似狐的生灵。

    “之后,它会伴着你在此处生活,有任何问题,也可以问它。”

    语罢,项青玉就想着逃离这般独处的情形。

    “它叫什么名字?”女孩柔声询问着。

    项青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皱了皱眉,还是如实回答。

    “无名,随你怎么称呼。”

    不能再和她这么呆下去了,心脏的跳动频率在警告着项青玉,落下这句话后,就匆匆离开。

    项青玉就这么端坐在卧房的桌前,看着窗外的圆月,一夜无眠。

    *

    阳光来的比想象中来的快,第一缕阳光照耀到大地上的时候,项青玉就走出了房门。

    同样意外的是,项灼华已经立在大殿前,他化出的气团比昨晚实了许多,状似狐狸的九条尾巴轻轻拂动,如云彩般折射着太阳光。

    其中一尾亲昵地勾着女孩的手腕,就这么无声地伴着她。

    项青玉走到女孩身后,在大略五米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他就这么望着项灼华的背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太阳跃出山头,掠过浮云,难以直视时,女孩回过了头。

    “等很久了吗?”

    项青玉在女孩惊呀的表情下,率先开了口,他迈步越过女孩身边,又在相隔半臂后放缓了脚步,确认女孩跟上,才继续向前。

    “没有,想看日出才让云灵陪我来的。”

    “云灵?”

    “啊,就是它。”

    项灼华加快了两步,凑到项青玉旁边,指了指跟在旁边的气团,它的脸如猫般圆润,但嘴略长,又不如狐狸长。

    只是取了名字,原本分散的气体就愈发清晰,更似交织的长毛。

    两人走出前门,步入长阶,云灵就坐在了门内,用幽蓝的双眼目送他们离开。

    一踏出神境,不少商户已经支起了摊子,第一批香客到达了平台,三三两两地用着手机拍摄。

    “帅哥美女第一次来吗?来尝尝我们这特色的红玉年糕。”

    许是见项青玉四下打量着周遭,热情的商户招呼二人品尝商品。

    桃花状的粉红年糕下铺满细腻的黄豆粉,二者被一片翠绿的粿叶包裹,方便游人拿起品尝。

    “这是用去年收成的稻米,混入新开的桃花,在每年春种时节做出来给土地神的贡品。”

    项灼华一边道谢,一边接过年糕,入口的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

    “好香好糯。”

    项灼华竖起拇指,毫不掩饰的夸奖逗的商户直乐,自豪地挺起胸膛。

    “那可不,都是纯天然的,自家传承,三代了。”

    说着,商户也给项青玉递了一块,被项灼华拦下,她掏出手机,开始付款。

    “这么好吃,我们得买一盒,好好享用,谢谢阿姨。”

    显然比起挣钱,宣传美食更让商户感到愉悦,她麻利地打包年糕,依旧坚持地将要给项青玉的那块一同放了进去。

    “每年都有,好吃,明年还来阿姨这啊。”

    项灼华连声道谢后,拉着项青玉坐到一旁的休息处内。

    越来越多的游客汇聚,在各个商户间流连,项青玉的指尖不自觉地轻抚着女孩刚拉过的手腕。

    还未回神,项灼华就将一块年糕塞到他的掌心。

    “你以前吃过么?”

    项青玉摇了摇头,他一般都呆在自己的神境内,鲜少外出,更不常接触现世。

    “为什么?明明是你的贡品。”

    项灼华在他旁侧双手托着腮,如同手中的年糕一般。商户没有因为量产而敷衍,反而做的极为用心,花瓣上的折痕都略有不同,透出点点亮光,真真如枝头上挂着露珠盛放的桃花。

    “保风调雨顺,不是为了贡品。”

    项青玉捧着手中的年糕,总觉得有些别扭,而无从下口。项灼华像是看穿了他的不适,轻轻托起他捧着年糕的手,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

    “那你更该尝尝了,”项灼华微笑着凑上前,“这里面含着的,是劳动人民朴实无华的感谢。”

    女孩的眼里闪着流光,在她的注视下,项青玉试探地咬下一口,清甜的米香混着桃花香气在唇齿间炸开,年糕整体软糯弹牙,越嚼香气越重。

    他接着又咬了一口,这下年糕上沾了黄豆粉,更加丰富的层次,内里包裹的花生和白糖也入了口,软糯之余多了一丝酥脆的口感。

    “她可一点都没吹牛,”项灼华娓娓道来,“百年前,她姥姥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做年糕好手。这年年春种时节,就总有人慕名去她家订年糕。”

    项灼华歪着头看着越来越小的年糕。

    “这年糕,在做完贡品后,就会由家人共享分食,贡的是感谢,分的是祝愿。这是人特有的与神明交流方式。”

    她微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年糕的内陷。

    “你现在吃的这种甜陷,老少皆宜,最受欢迎。尤其是孩童,往往还没到时间,就闹着嘴馋,随意拜拜,就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她笑着收回手,学了学孩童着急的样子。

    “还有呢,是咸口的,那内陷种类就多了去了,往往是依着每家的春收作物来炒制。口味多元,也更加适口。现在呢,一般用春笋,萝卜,猪肉,香菇,酱菜之类的混合成陷。”

    项青玉吃完了手中的年糕,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环视起热闹的人群。

    “它不是简单的交予神明的礼物,更不是一种贿赂。它是人类代代下来的传承,是他们源自内心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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