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朝日区,海宁大厦楼下,老绿咖啡,折叠靠背椅上的男人穿着薄款浅卡其色冰丝短袖短裤,长发蓄到颈中,下巴的胡须没剃,平添几分颓然。眼窝略深,高骸骨与五官线条显出阳刚之气。

    齐兴看了几次短信,门口一道出尘的身影向他走来。

    上衣是一身白色苎麻开衫,衣角飘忽,里面是黑色吊带背心,一条浅蓝微喇牛仔裤,双腿笔直,头发没有打理,眸中细看有层蝉翼般的透明薄冰。

    在湖城一番她问他答后两人没有聊过,时憬一回京市挨了时方线下一顿训,找他出来不是叙旧,是柳叶说齐兴去庭院找过她,要说的一次性说清。

    复古实木圆桌上,热饮带着浓郁醇厚的黑巧克力香气和红茶清香,是她一惯喝的黑巧红茶拿铁。

    齐兴搓着双手,叫她的名字,眼里带着几分歉意,半天才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在她问他以后,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想着回来见到她亲口说,却好像费尽了全身力气。

    “阿时,能原谅我吗?”

    时憬和他对视,眼中是死水般的寂静,毫无波动的说:“你很清楚。齐兴。”

    她很少连名带姓的叫他,叫齐导,齐老板的时候多,当年认识他他也是这样,干练的发型,不畏他人的眼光,不断沟通碰撞交流,有了《隐入烟尘》。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认识多年,给她寄明信片,写信,带特产的人,站在意图伤害她的人那方,拿她的生命安全去赌。

    脱险与否,面对邪恶的人心产生的阴影会伴随终生,没伤到要害的背刺,也是疼的。

    她没亲口说出那两个字,齐兴眼皮垂拉下来,连动机都不关心,也不气愤质问,心口处反射性的传来疼痛,看似温和少语,实则决绝的阿时,触及红线毫无转圜余地。

    是他,明知故犯。

    时憬定定的看着他,面目没怎么变,胡子和肤色深了点,她却不太认识了。

    齐兴想起在翠屏山见沈知节,无恐在她身边,是他没想过也没成功拉近过的距离,没亲密举动却给人很是登对。过去那么多天,每当想起那一幕,他总是忘不了。

    妒恨的恶念在某边缘与日疯涨,盖过他的神智。偷拍两人拥抱照片也是想借舆论逼迫她同意他的提议。

    时憬面相看不出一毫烦躁,肩膀微微低着,黑色鸢尾样式的杯里,奶泡绵密,金黄的红茶汤与拿铁的棕色并合,终归是混色不清,失望在全身蔓延,于沉静中崩裂。

    她拿到证据那一刻,没有第一时间看,给自己找好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是辛晓找人跟着沈知节来的。问他,他没有坦诚那刻,他们也没有再继续做朋友的可能了。

    走之前想要和他说几句,有什么哽在喉间,声带未振动便断了。

    齐兴僵着身坐在原地,嘴角露出失意又活该的笑,无边的苦涩将他淹没。

    时憬打车去了科贸金融,素人在顶流直播间算爆炸类娱乐新闻,相比当天,事后却降温搜不出来。像是有人故意掐灭,部分评论是关注忆拾的员工。

    凭刷脸一路定在三十层,地上铺着地毯,主办公区在下几层,听不见杂音,也没几个员工,开阔敞亮,有标注公司的重大事件和成果的年份墙。

    忆拾总裁办在不远处,秘书一见到时憬,站起恭敬的和她问好:“大小姐。”

    时憬声线不软不粘,像极清极清的泉:“时总在吗?”

    “在和市场部讨论关于第三季度营销方向的会议。”秘书一翻日程安排表:“您要参会么?”

    时憬轻轻摇头,去总裁办公室等人,一进去冷得浑身发颤,挂着德正业兴的毛笔书法图,落地不规则书架陈列着装帧精美的图书。红木桌面清爽,双屏电脑小巧,坐在黑色真皮老板椅对面的座椅转了个圈,冰凉又刺骨。

    侧面是会客区,摆着两张皮质沙发和火烧石茶几,放着茶具和风水摆件。

    Fortran室,静坐高位的男人听着员工汇报,一身藏青色长袖衬衫和黑西裤,硬朗的线条间染上随意,指节搭在桌上,散发着稳健的气势。

    他看向参会所有人,抬抬眼皮鹰隼的眸子,不似命令的问:“这就是你们下去花了一周整理出的结果?”

    不是找茬似的冰冷,指出几个地方,销售方式没有因人而异,目标人群过于单一不够集中,汇报人哑口无言。其他人纷纷低头,不敢接话。

    在门口的秘书敲门进入,在他耳边低声说,他瞳孔泛起波光,宣判结果:“重做,散会。”

    白色鸡蛋树脂盆里的南天竹经过修剪塑形,美观大方,圆形羽状的叶片,时憬拿喷壶喷了点水打湿土壤。

    刚要泡杯茶喝,门被推开,一份报告扔在她面前,冷冷问道:“不打算和我说点什么?”

    要是旁人多少会有点胆寒,但时憬不是他们,眨动着清透的双眸,连眉都未蹙,说:“你掐了网上热度,还问我?”

    时佑头疼的捏了捏眉心。他不这么做她和那顶流得传成什么样,磕CP够离谱,才消停多久,又来。

    时憬稍微岔开两腿转到他面前,语气有些诙谐:“抓住了大做文章不好么?”

    继而道:“股东们面前一说,我永远不会抢走你的位置。”

    京圈和娱乐圈差之千里,想当明星舍得砸钱,去选秀,包装,买粉,推广,也能小有所成,像忆拾这类创立时间比她还大的国资控股类产业,不全看血脉和能力,不是有钱可以插手。

    “你觉得我是在气这个?”

    时佑都想狠狠敲一敲她脑子看看装的什么。他要这么做还会等到现在。

    时憬看完整个报告,包含水军骂她,好奇身份的,发出去说她是谁的被隐藏了。

    “谢谢。”她背靠在他办公桌上,声音很轻:“回来才被我爸一顿说,你也要说吗?”

    时佑听到这话,周身的寒气散了些,见她捋高衣袖裸露在外的手臂冒起小颗粒,拿着空调遥控器调高温度,伸手揉她的脸,看起来凶狠,手上力道放得很轻,问道:“比起微博,千八百万的百达翡丽,说送就送?”

    不是在说身份的事么,话题跳转这么快,沈知节的手表是瞒不过去的。

    “包养玩玩也不是不行。”

    她对那个男人多次例外,很反常。问她又问不出个什么,以前没有这样的事。

    时憬捏了下手指,正经的说:“想点别的呢?”

    时佑说:“别想,保留意见。”

    不是她追不追得上,普通人几十年光顾谋生,光环加身的见识过人性,在他们身上谋爱无异于与虎谋皮,不能只根据外在的靓丽去梦童话般幸福美满。

    时憬神色一顿,没拍开他的手,略带嫌弃的说:“别老拿一副大我很多的哥哥的口气和我说话。”

    正是无望,才想再近一点点,机会是有限的。

    他怎么不算是,时佑摸了摸她的头顶,时憬有些颓丧不解的低声说:“为什么相识多年的人会变得浑然不识了。”

    好像在跟空气说,又像在跟自己说。

    时佑坐下,快速浏览待签署的文件,关键的数字,年份,金额,还抽出点精力回她。

    “人是会受现实影响制约的生物。没有永远,你要明白,还要接受。”

    书桌旁常翻一本经济学原理不翼而飞,时憬往后靠着,书放在腿上,配上衣服颜色,像一团生人勿近的白卷云。

    有一份智能机器人阿圆邀请公众人物代言的企划案,其他几个部门主管核实签字,他看了眼发呆放空的时憬,她很少这样,黑色钢笔短短几画,快速签好自己的名字。

    早在半个月前,他从湖城警局了解到翠屏山庭院出事,她在湖城遇到的,雇凶上门,意图不轨,他还没看到结果,先为那些人点了根蜡烛。

    她可不是独有名头,只会吃喝的京圈千金,相反,满打满算十多种技能傍身,想不开会对付她。

    时佑关掉电脑,没再管小半堆需要过目的文件,时憬问:“不到六点,去哪儿?”

    时佑说:“带你去吃饭。”

    时憬拉了拉他的袖口,柔声道:“我要吃鸭里鸭气。”

    软语温言,带了些女儿家的娇。

    在离忆拾几百米开在市中的一家人均消费四位数的中档京菜餐厅,时佑在那家有金卡会员,偶然招待客户会去。

    时佑无声笑了下,神色随意,和她一起乘电梯下楼,遇上员工下班,上车以后后面都在聊总裁和大小姐今年首次一起。

    宽敞舒适,修风格偏文艺,复古中带着时尚,有大面积的空间摆放画和工艺品。

    招牌香酥烤鸭,皮脆肉嫩,锅包肉里的大块里脊炸得酥脆有嚼劲,黑松露虎皮凤爪,肉质肥而不柴,入口即化。还有和牛粒烧麻婆豆腐,京华烟云汤,黑醋汁松板肉。

    时憬一天没好好吃过饭,面对吃的一点都不客气。吃得再急,吃相都不难看,她不会让嘴巴特别鼓,吃饭时也不说话。

    时佑动了几下筷子:“慢点,在湖城当野猴吃草去了?”

    “是去避暑。”时憬吃完嘴里的,挨了骂饿得快,“我听乔黎说,有位甲方点明要我去陪吃?”

    时佑冷哼,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视:“靠着妻子娘家发家有点钱但毫无家庭的中年男人一个。”

    也敢肖想她。

    展会看到她后,有不少相关部分和合作公司都有问过,时小姐在公司有没有职务,可否请她负责,追加订单都没问题。

    他们都不想她以时家千金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前,用老爷子的话说,时家什么时候要小姑娘扛大旗,陪吃,他都不会让她做这种事,旁人还梦上了。

    “相亲的事黄了?”

    时憬嗯了一声,疲懒的说:“老爷子那边说过了。不会再让我去。”

    她托关崇衍说他们两个都没那意思,老爷子知道后还想继续,她说男人见多了她从生理上讨厌怎么办。

    时佑薄唇小小的提了下,那些人哪有配得上她的。

    时憬去洗手间洗手,桌上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的人名,时佑嘴上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接了起来:“喂?”

    对面男声没有很快挂掉电话,而是问:“你是?”

    时佑没有回答他,挂了电话。

    时憬用他递过来的纸巾擦干手,走出套间,要去结账,收银员小姐温柔告知:“与您同行的先生付过了。”

    时佑拿走前台的一颗糖放进时憬手里,往门口走:“省得有人背后蛐蛐我小气。”

    时憬剥开糖纸,追上他,丢进嘴里,茉莉花味的薄荷糖,清凉醒脑,说道:“连蛐蛐都知道。不也是泡在网上?”

    时佑轻拍一下她额头:他又不是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怎么不知道。

    “老爷子过几天要回来参加关大曾关伯伯七十五岁寿宴,到时你和他一起。”

    关家伯伯?时憬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出现一个比他爷爷稍矮,还会讲故事送她音乐盒的小老头。

    许圆圆为时憬回京准备的是烤串,订好包间约时憬去,几个月不见,她抱着手机,一身夏季牛仔连衣裙,脸上圆了点,八卦在一线的脸,问的第一句是:“怎么会在沈老师直播间?”

    时憬自在坐下,没有回,三言两语说湖城那点事,许圆圆怒成头小狮子,憬憬和沈知节哪比得上憬憬遭遇的,以为辛晓惹了大佬,竟涉及到刑事案件,受害人还是憬憬。

    “为什么在他直播间,”圈圈最先问的,放最后回,喃喃念叨一句,手掌放在椅背,两腿自然分开,放松坐姿:“可能他太好看,问我我就过去了。”

    来源是场对话引出的错误,肢体反应快于意识。也可以说鬼迷心窍了。

    许圆圆哈哈的笑,没有人逃得过沈知节的颜值暴击,憬憬你也有这天。

    时憬溜溜的眼珠锁定她,问道:“有这么好笑么?”

    去前台拿了瓶奶,刚要往回走,身后传来一声语调熟悉的时小姐,男人身穿魅影灰的长T,下半身一身黑色休闲长裤,五官线条柔和,是上次相亲的关崇衍。

    服务生询问其他人后走到关崇衍面前说:“先生,店里位置满了,您可否稍等片刻?”

    关崇衍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黯淡,前方的人平平说了句话,他没看得清她的表情,只是手上拿着小瓶蜜瓜味李子园,在人声嘈杂的店里,她身处其中却又被排除在外,那句话飘进他的耳,姿态清雅如远山风之轮廓,带着难以言喻的深远与宁静。

    “关先生不介意,和我们拼桌吧。”

    许圆圆少见时憬说和陌生人拼桌,再一看是高颜值小鲜肉,关崇衍和许圆圆互相说过名字后坐在时憬右边。

    他盯着时憬看了会儿,他以为她做的是初见说的普通工作,但几周前的微博前排,和那位金牌编剧不是同名那样简单。

    “恕我直言,那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许圆圆啃烤肋排的动作慢了,支起耳朵,关先生说的拒绝,他是憬憬的追求者?她家憬憬什么时候桃花旺盛的?还拒了?

    这话恍若晴天霹雳砸到时憬头上,他会问出是一时兴起还是旁观者清,所有人看来她出现的地方太匪夷所思,啜了口杯中的甜牛奶。

    还是超然的口气:“有可能是。”

    看似不确定的回答让关崇衍有了盘算,他换了个问题:“时小姐平日怎么练的钢琴?”

    时憬没说有什么秘诀:“最容易记住的方式,学会贯通的方法不唯一,关先生,能不能礼尚往来?”

    关崇衍停了几秒想到她是想问自己,是他考虑不周了,抱歉的笑笑:“请。”

    “为什么会愿意和我相亲?”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老爷子不会找一个普通人和她相亲,什么一见钟情又不是唬年纪小的女孩,他也不急为什么还会同她见面。在京市车房齐全不按揭,是世家千金绝佳的交往对象。

    他没有直说,哼出清音,山行的木园第一奏鸣曲,没有伴奏也不跑调走音:“钢琴键上相遇的音符,是摧枯拉朽还是竟成天籁。看组合和排列。”

    “他们说山行这一练习曲不该列入演奏必备曲目。”

    时憬眼眸闪烁,山行的音乐让她勾了唇:“简单不是没有代表,凭借喜好划分带给人快乐愉悦的,不是剥夺平等表演的能力?”

    关崇衍静静听完她说的,眼神稍稍闪动,手持果汁和时憬碰杯。

    后点的烤包菜和牛舌,横膈膜,毛肚带着热气葱花和上桌,吃到九点半,时憬在出租车上,收到关崇衍微信发来的谢谢,还有玫瑰花表情。她回不客气。

    八月底,陆望京大演唱会,沈知节特邀,连续上好几天搜索引擎。她一点也没听人说过。

    左手拿着手机接了沈知节电话,走进小区,他问的是她在车上看到的消息,陆望演唱会。

    静音电梯平稳升起,时憬在亮光逼人的空间,发个信息可以说清的,不是他的演唱会,还特意打来。

    沈知节带着笑意说:“我很情愿帮陆望打电话。”

    说完,给出了另一个相对的方案:“在家看直播也不错。”

    时憬走出大开的电梯门:“最近没什么要紧的事。”

    支持下朋友又有什么不行,何况,他为陆望做嘉宾,可见关系深厚。为什么陆望不自己问她?是他们看起来是挺熟?

    和他说完,陆望发来邀请信息,含座位号和场次位置。和他是比和陆望熟点。

    京大每处建筑她都认得,提前半小时到,位置是正对舞台的内场前排。

    坐了一刻,全副武装的一人坐过来,身形微躬,一张黑口罩遮脸,鼻梁上一副银框眼镜,只留镜片后出众的两眼。

    只一眼认出他,在男人伸手触到要摘下挂耳绳和她说话,时憬一句不想好好当听众了,他手放了下来。

    沈知节微侧着头低问:“以前看过演唱会吗?”

    时憬说:“看过的。”

    好久了,这几年哪看过,两个月都在山上。前几年又忙着工作。

    “哪位天王巨星?”

    时憬缓缓笑了一笑,只以他代称,不说名字和性别:“他不开演唱会好几年了。”

    还能是哪位,近在眼前,只是他不知。她也好几年没看过了。

    她一说,沈知节很想知道是谁,闪过近十多二十年火透半边天的天王天后的名,秦枳,杨青簇,接着说:“退隐了?”

    “不是。”时憬思虑会儿说:“可能,他是想专注自己喜欢的事吧。”

    她最大限度尊重所有他的选择。他做什么都好,她不揣测,不要求,不干扰。

    沈知节眉梢轻抬,眼中是不熄的星光:“那要委屈小憬和我这个半吊子歌手一起看了。”

    时憬眼睛奇异的亮了亮,眼皮半合,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雾气,微微笑:“和我这种不算热情的观众一起看也委屈沈老师了。”

    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沈知节听了她说的,靠着椅背,眉目舒开。愿意学着他的口气说表示她真不介意。

    大块空位开始断断续续又毫无顺序的填满,来的大都是学生和老师,还有用自拍杆三角架实时直播。

    控制面板上各色发亮的按键,在调试话筒音箱等音乐器材。

    陆望在圈里是富二代但不渣的人设,他和沈知节算同一时期出道,演戏不多,歌唱得不错,门票也只是象征性收了一人二十块。最靠近舞台的门票也不过百,工作人员工资和场地出租回本。

    陆望穿着特制的衣服,衣服上的亮片让他像舞台的光源,有的歌有年头,高潮节点的旋律是读书那会风靡的。

    时憬看向大屏幕歌词,沈知节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对着舞台,没按拍摄健,无声息的转向到身边的女人,在既定大小的框里,一张清泠旷远的美人脸,神态疏离冷清,宛若冬雪落满山间,无一不簌簌,无一是孤芳,漫天遍地却难落于怀,稍微错过就会挥发无影。

    身穿铅灰色正肩半袖t恤,白色直筒阔腿牛仔裤,垂感又宽松,高腰拉长本就苗条的身段,他眸底幽沉,藏着不见底的深涧,那里他不久前碰过,一只手臂轻松圈住的盈盈一握。

    时憬感到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偏头问:“在看什么?”

    他想也不想的说:“看你啊。”

    他的声音很沉,很淡,一般人这么说会带点油腔滑调,他说着是在说一个事实的自然而然,不会让人怀疑真实性,好像看她的行为在他看来是说得出口的。

    待听清后,时憬腾的脸色蹿红,她接不上这句,更不敢去看此刻他的眼。手勾着衣角,显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拘束。

    沈知节动了动左手,微凉的手背在她头上蹭了一下。还没说话,陆望请他上台。

    在全场注目下,前排闲坐的人慢悠悠起立,勾下口罩,离得近的观众惊呼起身,她们等了好久的人和他们同坐在台下的观众席上,不是空降从后台来吗?

    一身冰丝黑白条纹长袖衬衫,休闲西装裤,人泡在亮眼的光里,薄唇微微上扬,玻璃镜片反射着光,眉眼鼻唇没有哪处不是精雕细琢,还没说话,欢呼声久久不息。

    时憬目送他每上一级台阶,心跟着往上抬,逐渐拉开的距离,是台上台下往返的鸿沟,明星与常人,相隔千千万万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步万余里。

    六年前也是尖锐灼灼的暮夏,京剧院体育馆两旁的冬青树的叶子油亮亮的,红布横幅上写着欢迎沈知节学长回校演出,人流如注,一阵带有热意的长风略过,她韶颜稚齿,在人群里普通位置,伸长脖子,只等着远远远见上一面,看上一眼,听上一句。

    他站立伸出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他,孤月耀云间,所有星点都将黯淡无光,自觉为它让路,以它为尊。

    那时只闻其声到此刻面目清晰,明光烁亮,独一无二。几年光景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印记,袖子往上折了折,露出一截带着手串的手腕,脸庞光洁,眸色庸淡,像沉淀后的清茶,余味悠远。

    他手拿话筒,还未唱,时憬眼眶微微泛红,他暗含质问强忍没有落下的,无人可诉积存的满腔倾心,压抑而束缚的振恸,眼中烟霭凝动漫晃,鸦羽难以兜住晶莹的份量,无声坠下一大颗。

    不算正式的穿着,沈知节唱了一首下台,也没抢陆望的主场。

    他侧过身子,伸手拨开她眼前的长发,他在台上见她脸上泻下一道白光,眼珠跟清透的琉璃似的,流着微光,眉心正中一点痣纯粹高洁。颊边看不出什么,下睫略微粘连水濡。

    他看到的,不是幻觉。

    时憬掀开眼皮,迎上他的视线,和在舞台不同,他眼里不再平等匀给所有人的浅淡,有温度的明暖,只看得见她,明知会迷失却无法探测深浅的混沌。

    他没问她,内心乍然拧了下,掌心掠过她发尖。

    演唱会两个小时后结束。

    沈知节和陆望联手鞠躬致谢,结束后陆望请工作人员吃夜宵,沈知节在舞台后台和工作人员还有部分粉丝合影。

    时憬和沈知节没有马上离开京大,在远山校区走了走,漫步在校园小巷,是学生时代会做的事,她以前常做,却不是这样的景象,更多是她在各个角落听别人语带倾慕的说起他。

    和她们一样,想到他会扑满溢出的喜悦,没有缘由,她从不会说出来,暗暗的,独自的,却又日渐按捺不住的。

    她想说谢谢,却不想他问为什么,之后是熹微或是灰暗,她都不会再抱憾,十九岁那年惦记为之奋不顾身的,在二十五岁这年看到了。

    往花坛深处走,穿过一片小树林,好些在玩游戏看手机,亲亲抱抱的情侣,京大不禁止学生恋爱,什么样式的都有。

    时憬身体蹦的笔直,不知道该往哪边看,她对别人表达情感的画面无感,但不包括和沈知节一起,转身要走,沈知节话语中带了俏皮:“不坐坐就走?”

    时憬轻轻撩起眼皮,捏紧手指:“去,加入他们么?”

    一说出来时憬好想塞回嗓子里,她不是邀请,这种地方是密谋约会的,他们又不是要那什么,时间地点都不对。

    沈知节下颌微敛,忍了会儿,笑声还是从嘴边溢出:“想加入?现在?”

    时憬低头不语,他明知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欺身逼近,不正常的角度曲解她的话,看不出轻佻,只有占据遮盖,微微弓着身子,碎发掉落,声音从她耳边压下,近乎蛊惑的问:“怎么加入?小憬,教教我。”

    这话像是在引诱她对他做点什么,时憬眼中半惆半喜,压下心头丝丝异样,哪怕他是在调笑,她却有一刹会当真。又怎么会呢?

    她粉唇微勾,离他远了一步,暂时还不想上京大的校园版头条。她一个空有理论的无能之辈,教不了他。

    他目光带着一丝小点的火苗,直直看着她,要求:“叫我的名字。”

    时憬有点疑惑懒懒的喊:“沈知节?”

    落在他眼里的她和学生没区别,不带一点世俗气,灵动又清新,腮边是极小的小窝,沈知节手掌轻扶她的后脑勺,俯身下来,轻轻碰上她的唇。

    他眸子里是翻腾不停的浪,神情柔软,隔着布料的贴触,时憬预料不及他的动作,一瞬感官失灵,眼睛忘了闭上,唇上火烈波波滋蔓。

    持续了十多秒,他离开时,时憬还杵在原地。

    陆望的演唱会在网上上传完毕,沈知节微博也传了相关片段,还有自己和陆望的合照,他面对镜头微笑,一只手支在眼镜架子上,真有几分斯文禁欲感。

    破站还是沈知节上台合唱弹幕最多,也有沈知节的粉丝听不到他演唱会来圆梦的。

    有人专门在剪沈知节镜头注意到了他旁边的人。满屏问是谁,知君那身路人也认不出他吧。

    有评论说开放售出的座次是三排后起,公子也有圈外朋友,真认识这个位置和距离,不敢猜。录望哥那首《花好月圆夜》,沈老师偏头持续得有半分钟。

    是在和人说话吗说这么久?不少网友化身神探分析可能是谁。

    两天后,时憬算好时间去机场接老爷子去关家伯伯生日宴会。

    老爷子在后座感觉车走得慢吞吞的,出声说:“珥珥,开快点,爷爷想再体验两百迈飙车。”

    时憬不是不想快,前后左右都是车:“爷爷,三环内限速。不是国外。”

    车前座是包装好的礼盒,送关家伯伯的,一盒进口椴树蜜。

    宴会厅富丽堂皇,鲜花绿植点缀,吊灯窗帘华丽,香槟塔和各色点心应有尽有,来了的人们在聊天,时建明老爷子的出现无疑成了现场焦点。

    一身中山装,头发丝有几丝白发但精神一点不差,身后跟着一身圆领晚礼服裙的女人。

    老爷子和商界同辈后辈打过招呼后,一眼看到寿宴主人公,身穿喜庆红色唐装的关大曾。

    老友再见,话不嫌多,时憬面带微笑,和关大曾问好,大方说自己随意看看,时间留给他们,步伐优雅。

    宴会准备的饮品点心种类繁多,拿了几样去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宴会开始,关大曾上台致辞,说的都是套话,说完现场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钢琴曲。

    时憬越听越熟悉,走到前面,一看关家伯伯身边弹琴的人,这张脸,是吃烧烤和她们拼桌的关崇衍,身着西装,手指灵活的翻飞穿梭在许多琴键之中。

    关崇衍站起来鞠躬,而后带着笑意走到时憬对面:“好久不见。”

    时憬说道:“你还接演出?”

    他的身份一场得挣小五位数吧。

    “你误会了。”关崇衍语出惊人:“他是我爷爷。”

    时憬小小的啊了一声,关崇衍,关伯伯,一个姓,他们是祖孙啊,这么说他会答应相亲是早知道她是时家千金?

    关崇衍很早就听关大曾说起她,他小时候一直在国外长大。几次探亲也没找到什么见面的机会,相亲也不想去,一听说是她想去看看,没想到在全州碰到。

    “没有提前跟你说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身份不重要。”

    时憬能理解,说了显得像为了利益捆绑串联必须怎么样。他们也没熟到那个地步。

    眼看着两个年轻人在聊着,时老爷子和关伯伯都笑了,不是挺和谐的嘛。

    时老爷子知道珥珥没心思。她要有会答应试试,年轻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吧,管不动这些事了。

    有其他人过来叫关崇衍过去,几位年轻女性围着他问东问西,有几个好像是稍微次点的家族,她上次问他的,他没有明说的,似乎都有了答案。

    饭桌上,关大曾和年轻小辈聊天,问时憬几个问题,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考虑人生大事,时憬一一回答,后者说的是还想玩几年。她说有是不是会引起下一轮新的话题。

    套娃式拷问,一层层直到最终目的达到。

    九点,关伯伯派了车送老爷子回郊区,关崇衍要送时憬回去,时憬挥了挥手上的车钥匙,来之前想过太晚不好打车,开了车出来。

    关崇衍站在车前,想要说什么还是没说。

    时憬插入车钥匙一拧,车前屏幕亮起,看着他,说道:“听到你的曲子还是很高兴,谢谢,替我谢谢关伯伯。”

    两个人分开谢,意义不同。

    关崇衍说道:“好。”

    见他没走,时憬问:“还有事吗?”

    关崇衍忍了忍,才说出口:“以后我还可以叫你出来玩吗?”

    时憬说道:“有空就行。”

    关崇衍默默退后一步,咽下嘴里的既然如此要不要收回那天的话。

    聚会的其他受邀人在网上爆出一整张大圆桌照片,关伯伯和时老爷子都是大众熟知的人物,而坐在时老爷子身旁的人引起网友的注意。

    这个人和沈知节直播间那位漂亮的仙女品牌方像是一个人,网上一下讨论翻天,他们怀疑的神颜高P,出现在时老爷子旁边的小辈,和忆拾展会讲话的人脸部轮廓一致,只有一个人,他上节目挂在嘴边的亲亲孙女。

    那位几乎从不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家千金。

    有人默默的问了一声,时家千金叫什么名字,得到了一个这张脸好像我的中学同学,叫时憬的评论回复,回复爆了。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磕过搜过她资料那个?

    忆拾总裁办公室,乔黎和时佑汇报阿圆代言和明星工作室的商讨结果。

    “沈知节他答应了,助理那边说代言费还有些细节要落实。我去跟进。”

    时佑看了看手上沈知节公开出的所有资料,瞳仁难懂,气压越发低沉,他凝视窗外:“你打电话,请他来。”

    会客区,沈知节取下口罩,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背后掌控忆拾的男人,很典正的帅气,和时憬气质相似却更冷,带着久经商场却不会让人反感的锐气。

    时佑也在看着他,他对娱乐圈并不关心,平心而论,颜值这一块沈知节算是上等,眼神也不躲闪,更没有一点肾虚亏损样。

    没有过度的妆容,比起娘化的妆容脸上几斤粉的鲜肉真实不少。

    以他在圈里的声望,公司股东会推举他作为RD芯片产生的智能机器人也不奇怪。这个设想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最近才在他手上通过。

    时佑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迎接,公式化的客套:“沈先生,闻名不如一见。”

    沈知节伸出手说道:“时总,幸会。”

    见时佑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他毫不介意收回手,坐下。

    乔黎看到合同上的年限是一年,也太短了,拟定不是三年么?时总改的?

    “不知道沈先生还有什么要补充或要求?”

    沈知节眼尖看到一张全家福,里面的女孩罕见的露出了笑意,他轻微恍下,说道:“关于代言费,贵司给得太高,市场价三分之一足够。”

    乔黎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要求,钱不是越多越好吗,再次看了一眼公司出的价格数目:“沈先生哪里的话,代言费用是忆拾结合同类产品代言以及市场报价合理制定的。”

    沈知节给出了充分理由:“既然国家政府都在全力支持高新技术产业,那么代言费用理应削减,也算是我个人响应国家号召了。”

    时佑眼神锐利和沈知节杠上,谁都没有先移开,时佑不咸不淡的说:“看不出沈先生还是个正直之人。”

    乔黎读懂时佑的意思,说:“还请沈先生谅解,目前我们暂时没有调整预算的需要,也不符合忆拾的长远利益。”

    围绕代言费说事,其他重要的预期目标,提成都被忽略了。

    沈知节将茶杯稳稳放下,静默两秒钟,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

    乔黎送走沈知节,问时佑:“时总,这位顶流有点不一样。”

    时佑啜了口杯中泡得上好的金骏眉,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各个圈子的人中翘楚,哪个不是人精。”

    混圈有点名堂的,行事风格看似无矩可循,可他们是知晓最大化有利于自己的人。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提出,真是如表面那样太阳会西升东落,傻珥珥也没防范,别被人骗着进了杀猪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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