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五更天气,墨然就起床洗漱更衣了。

    他走出殿门乘坐轿子时,天空中还有几颗远星。今天由礼部主持,进行新帝登基,选取年号,同时到太庙祭祖,他要早些去景和殿见内阁众臣,和礼部的司礼官。

    墨然还未适应这京城的节奏。因藩王不准进京,他自幼生在荆楚之地,在荆州长大,于这京城的风土人情,很是不熟悉。更不要说这偌大复杂的皇城,更加令他陌生。

    “不知道那位女子,自广西偏远之地来到皇城,是不是,也并不习惯呢。”墨然低声喃喃道。话音刚出,身旁侍轿的小太监薛言赶紧凑近轿帘处,问道:“殿下,您有何吩咐?”

    墨然自觉语失,冷冷回道:“无事。”这样的错误不能再犯了,他提醒自己。

    香慈宫里,苏缠也刚刚起身。洗漱妆扮之后,步至偏殿的台阶上,望着天边的远星,和渐渐消失的弯月浅痕,内心不禁担忧道:“今日,想是那人登基之日。礼部选定这个日子,自是有讲究的。只不知他命数如何,能否应对这复杂局面。”

    抚心而叹,她方觉自己担忧他过多,不禁脸色绯红。

    正巧秦嬷嬷刚侍奉廖后洗漱完毕,正从正殿出来,见苏缠怔怔站在偏殿阶前,便问道:“苏缠,你可是夜里着了凉,看你面色似有红热。”

    苏缠躬身回道:“回嬷嬷,并无。只是担心今日重要,不知一应事情能否顺利。”

    秦嬷嬷笑道:“眼看要入秋了,你身子单薄,莫要在这早晨久站。朝堂的事,由他们去。皇后娘娘晋升为太后,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且可宽心。”

    苏缠点头唱了个喏。是啊,皇后娘娘要晋升为太后,这香慈宫,不会有大的改变,依然是权倾皇城,甚至是……天下。可是,那人呢?皇后娘娘晋升为太后,那人,平白多了一个母后,他会舒适吗?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没有二主。以后,他于皇城有太后掣肘,于朝堂有廖首辅挟制,更不要说半个朝廷,都是廖首辅的门生故旧了。

    那人,他会安然无事吗,他能应付得来吗?

    苏缠知道,自己又开始担心他了。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在小园中一瞥,抑或是他吟出的一句“芙蓉塘外有轻雷”么。想到这句诗,苏缠心中更是一热,因为玉谿生这句诗,本就是描绘情人在荷塘边等待相会的场景。

    “也可能,只是因为,我说起广西对策的时候,他眸中闪过的一丝惊喜和忧民之色吧。”苏缠想道。

    一个时辰后,朝堂中,登基大典正在进行。墨然着了明黄色的锦绣龙袍,戴了冠冕,端坐在龙椅上,接受廖首辅呈送的玉玺和朱印。

    那玉玺四四方方,成年男子手掌大小,是和田玉打磨镌刻而成,正面刻了大小均匀九条龙,通体散发着温润光泽。

    墨然对一应请报事务均应允。他知道,现在不是他真正掌权的时候,只能潜龙在渊,韬光养晦。

    廖首辅提议廖皇后晋升为廖太后,他准奏。提议长达二十多个人的擢升名额,他一一准奏。墨然知道,这二十多个人,是首辅廖衡逐的誓死追随者,早已利益一体。

    但是,等到廖衡逐奏请自己的女儿廖清婉为新皇后人选时,墨然愣了一下。

    他在龙椅上欠了欠身子,平静道:“这是何人提议。”

    廖衡逐道:“前面几项事宜,是内阁、礼部、吏部共同协商奏议。惟有这最后一项新后人选,是廖太后提议,由臣代奏。”

    廖太后此时正在偏殿的珠帘之后,托小太监传话出来,说:“所言属实,确是太后提议。”

    墨然的手微微发抖,他似乎感到一些克制不住的愤怒。但,此时不忍,难成大事。于是他悦然一笑,温和道:“既是太后关爱,自当准奏。”

    堂下,廖衡逐紧锁的双眉终于舒展开来。

    将近午时,一应繁琐礼仪全部结束,廖太后终于能返回香慈宫中。苏缠也早从小太监口中听说了朝堂上的事,随秦嬷嬷一起,带几个小太监好好洒扫了殿宇,向进膳驿要了午膳,又专门点了几个点心食盒,等待廖太后回宫歇息。

    廖太后步入东阁,看到桌上的点心食盒,问道:“正累了一天。大中午的,谁吃这个,这是谁要的。”苏缠在一旁回道:“回禀太后,我们南人有个习惯,逢喜事以点心庆贺,取顺意万点之意。奴婢自作主张要了各色点心,以慰太后疲乏。”

    廖太后坐在软榻之上,点头道:“顺意万点,这彩头着实不错。南人……那荆楚之地,也算半个南方了。你把这几盒点心,每盒里拣几个,攒一个食盒,给皇帝送去。”顿了顿又道:“你亲自送,旁人我不放心。”

    苏缠唱了个喏,去门外拿了个干净的食盒进来,悉心挑了一番,装好一个食盒,往长泰宫去。

    烈日当空,那人,应该退了朝,正在用膳吧。想到要见他,苏缠心里一阵期望,同时又有点慌乱。

    自上次见面,已三五日了,不知他还好吗?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苏缠已从小太监口里尽知了。墨然应对得很好,苏缠感到舒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来到了长泰宫,宫门却很安静,并没有太监把手。待苏缠走至院中,薛言方看到来了人,忙从殿里迎了出来。

    “这是怎么说,让姑娘巴巴儿地过来,可是太后有什么懿旨?”薛言陪着笑脸道。

    苏缠恭敬道:“太后让奴婢给皇上送一盒点心,宽慰新皇几日来疲乏之苦。烦请公公引路则个。”

    薛言慌忙引着苏缠进入殿中,墨然却不在正殿。苏缠狐疑地看看薛言,薛言摇摇头,提醒道:“想是乏了,皇上一人在东阁书房里独坐,不让我们随侍。姑娘自己进去请安便是。”

    苏缠点点头,举步来到东阁。东阁一排书架旁边,摆了一塌一桌,墨然正斜卧在塌上,微闭双目,似在养神。

    听到声音,墨然冷冷道:“不是不让人进来么?”

    苏缠躬身行礼,应道:“回禀皇上,太后吩咐奴婢送食盒点心,以慰疲乏。”

    墨然缓缓睁开眼,见是苏缠,不禁默然。

    自前一别,已有五日,没有见过她了。而今上午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极度不舒适。但他仍然压抑住内心的忿怒,缓缓问道:“这日头正烈,你身子单薄,跑这么远是为何。”

    苏缠抬头道:“皇上不进午膳,于此疲乏消耗,却又是为何。”她此时的应答,已经极不合礼数了。皇帝问话,必要回答,是断不能反问的。但她此时关心情切,却已顾不得许多。

    墨然眨了眨眼睛,叹口气。今天他才终于看清她,乌黑的秀发,深澈的眸子,鬓边因为行路微微出汗,发丝湿湿贴在脸颊。她的脸一阵红晕,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他。

    墨然从塌上起身,慢慢走到苏缠面前,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转而面向她,他的眼睛刚好看到她的额迹,两人呼吸交错,不觉都有慌张。

    终于,墨然打破了沉寂,轻声道:“你若是我,如何做。”

    苏缠抬起头,正迎上他冷冷的眼眸,那么冷,却那么哀伤。

    墨然继续道:“我知道,你懂。你教我。”

    苏缠定定看他两眼,两人目光相融,各有哀伤,一时无话。

    良久,苏缠轻声道:“皇上不记得汉朝刘病已故事么。”

    墨然身子微震,不觉后退半步。似因没有把握,而略觉惊恐。

    苏缠知道他的顾虑。可是生在帝王之家,权谋喋血都是宿命,逃又能逃得了几何呢?

    终于,墨然的眼神渐渐坚定,他的眼中放出一道寒光,似隐藏着万千刀兵。

    但是,他道:“那,我要你陪着我。”

    一个月后,墨然迎娶了新皇后廖清婉。从此,长泰宫成为皇后日常居所,而墨然,处理政务和日常起居,均在景和殿。

    宫人们盛传,墨然非常宠爱新后,自新后入宫后,日日皆有赏赐。不仅赏赐古玩珍宝,更是将新后的哥哥,首辅唯一的儿子廖崇,擢升为兵部侍郎。

    自此,廖家一门权倾天下。

    “估计,过不了两个月,廖皇后就会怀上龙种,那可真是天下福气占全了。”一日,正在院中忙着杂事,秦嬷嬷对苏缠笑说道。

    一旁的小太监全安听到了,贼兮兮笑了一声,插嘴道:“那可不是,我可听景和殿的薛言公公说了,这些天,日日翻廖皇后的牌子。就算国事繁忙,皇上批改奏折到深夜,也是由廖皇后侍奉陪伴。”

    秦嬷嬷哈哈大笑道:“你个小子,骨头还没长硬,你知道什么叫翻牌子。以后不许瞎说,看太后掌你的嘴。”

    全安贫嘴道:“太后信佛,心慈得很,必不肯掌我的嘴。您老每日个饶过我就好了。”

    秦嬷嬷气得对苏缠道:“苏缠,你看他卖乖耍刁,回头,你可要帮我好好治治他。”

    全安一边跑开一边喊:“苏姑娘可是个菩萨心肠,断不会动我一根手指头……”

    苏缠微微笑了笑,竟没什么兴致言语。

    自上次一别,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墨然了。

    他还好吗?他应该很好吧。因为宫人们都说,廖皇后容貌秀丽,明艳多才,墨然欢喜非常。

    廖皇后能够日日陪伴他身边,而自己,见一面都不可得。念及此,苏缠不禁心中凉意渐起。

    那日,墨然说:“那,我要你陪着我。”

    苏缠黯然想道,新人在侧,此时,墨然应该已经不需要自己的陪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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