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起身,墨然看着床榻上的一抹鲜红,心中温润无比,伏在苏缠的耳边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苏缠拿薄被遮住身体,娇声低低问了句:“是你的人了,怎么讲。身是你的,心是你的,还是人是你的?”

    墨然咬牙道:“都是。也必须是。”

    苏缠看着他坚毅的面庞,眨了眨眼道:“那,你是我的人么,还是,很多人的?”

    墨然一昂头,微笑道:“当然是你的,哪有那么多人。”语毕,一把将苏缠搂在怀里,温热的唇又贴了上去。

    良久,苏缠脸热得发烫了,把他推开,害羞道:“真应了晏小山的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每日里担心着你,却不想,此刻能如此亲近,却也着实让人情怯。”

    墨然抚了抚她的脸颊,亲昵地道:“我知你每日里担心着我,我何尝不想去看看你,只是我实是不便去找你。今日看你又消瘦了几分,我心里难过极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苏缠道:“我的身体事小,你却要诸事小心。今番廖太后安排我来给你送汤,显然,她看出了我们之间的情意。不过顺水推舟,给我们一个机会相处而已。这既是她满足你,也是给你一个警醒,让你不要有反抗之意。”

    墨然脸上略有愕然之色,因问道:“既然你知如此,为何还要顺从我?这样岂不是着了太后的道?”

    苏缠道:“因势利导,不做无谓之争。既然我们本来有情,又何必徒然遮掩。但是否按照太后心意行事,我们自有计议便可。等我回去后,你平日的一切,还像往常一样,我也如此。敌若不动,我便不动。”

    墨然点了点头,说道:“你在香慈宫,每日要谨慎行事,得空我便去看你。”

    语毕,二人穿好衣服,墨然着一个小太监送苏缠回香慈宫。

    临行,苏缠帮墨然整理了衣领,贴在他的耳边说:“记住,心智要稳,谋事要密。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二人相拥而别。

    十天后的中秋佳节,却是一个热闹的日子。按照墨朝国礼,中秋佳节当晚,当由天子在景和殿前的雁台设宴,宴请群臣,以慰素日辛劳。今年由于先皇新殁,故雁台之宴不备荤腥,以茶代酒,一切从简。

    雁台高九丈,下有九十九级台阶,整个平台广阔,约略能列阵禁卫军一千人。故而朝廷王公、内阁、六部等官员及驻京五品以上官员二百余人,刚好能够坐下。

    由进膳驿和礼部共同安排,自景和殿内御座至殿外台阶、台阶以下直到景和殿门檐下东西两侧,按品秩分设王公及文武大臣宴席,宴开三十六席。

    戊时到后,王公人等先期按序排列于席次,而后奏乐迎皇帝入席,行礼。

    墨然今日着装甚为隆重,头戴冠冕,在乐声中缓缓步入景和殿正中落座。

    如果在往年,宴席之间必然是要表演乐舞和杂技百戏的。今年却是诸事不宜,故而由建极殿大学士萧曾赋了一首应制诗,算是席间调剂。

    宴席过半,墨然在廖衡逐的陪同下来到景和殿外,对诸王公大臣敬茶。墨然朗声道:“朕,生于荆楚,偏安一隅,位卑未曾谋求九鼎之位,实因天宠而继祖宗之业,可算世事难料。然得遇诸公,朕蔚然于心。今后墨朝盛世,天下安康,还有赖诸公辅佐,共图大业。”说完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诸臣纷纷举杯行礼,更有部分虔诚者,握杯行跪拜礼,眼中湿润,哽咽难言。恰在此时,部分眼尖者看到,站在墨然身旁的廖衡逐,却是既不躬身行礼,又不跪拜谢恩,而只是站在墨然身侧,看着百官的行礼,面带轻笑,似有享受之意。

    一些官员已经开始面面相觑。大家早知廖首辅有独揽朝政之实,但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同当朝天子共同享受百官行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也不免咋舌。

    内中有人已经看不过去,其中一人大喝道:“廖衡逐,你引圣上向诸臣子敬茶即可,为何却冒领大臣跪谢礼而不退避,是何居心?”

    墨然早已经感觉到廖衡逐的不轨心思,面上冷静如常,内心却极为愤怒。但碍于众大臣之面,他并不好发作,只能忍耐。此时有人抨击廖衡逐,墨然感到非常惊喜,不禁望向那人所在席位,原来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宣云。

    这宣云,墨然还在荆州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因都察院负责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是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事务一向冗杂严苛,而这宣云,更是处事不徇私情,有一个响彻全国的绰号——“当世青天”,可见他执法之严格,为人之清正。

    宣云言毕,廖衡逐冷笑道:“宣御史,今日佳节,你莫要横生是非。本首辅一心为国,辅佐皇上未敢松懈,你以为肆意污蔑就可以颠倒黑白么?”

    宣云咬牙道:“廖衡逐,这雁台之上,一半的人都是你的党羽。如果朝堂有派系,那就是你廖系。如果墨朝有奸臣,那你就是第一权奸。你不要觉得皇上刚刚登基,不了解你的底细,你一时执掌大权,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已在数日前写好弹劾奏章,细数你二十大罪状,将你私铸银钱、豢养府兵、暗交疆臣、结党营私等罪状都详述进去,我看你能蒙蔽皇上到几时!”

    廖衡逐脸上一阵发白,心想:这些日所有朝臣的弹劾奏折,都由内阁过目之后再呈送皇上,为何没有看到宣云所说的折子。

    想来这宣云还未来得及递交折子,廖衡逐一阵庆幸。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如此揭露一番,廖衡逐不禁怒从心起。

    他躬身对墨然奏道:“皇上,宣云扰乱宫宴,以下犯上,毫无凭据诋毁阁臣,肆机排除异己,依律当处廷杖三十!”

    墨然正要驳回,廖衡逐未待他答话,已传令一旁侍立的禁卫军:“快绑缚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宣云,就此行廷杖三十!”

    墨然知道,一旁的禁卫军,乃至护卫这皇城的三千禁卫军,都在廖衡逐的掌控之下。他心里并不害怕,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以卵击石、迎面较量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七八个禁卫军将宣云从宴席之间架起,并在景和殿前,绑缚在条凳上,开始廷杖。

    雁台上的二百多人瞬间惊恐,但竟无一人发声。一些人彼此互相望了一眼,各有怯惧之色,又赶紧低下头。

    是啊,这里朝廷官员二百余人,至少一百人,已经依附廖衡逐,剩下的人,就算能独善其身,又有谁敢逆道而行呢?

    整个朝堂,只有一个宣云而已。

    墨然的嘴唇紧闭着,他的脸上,没有喜悦,更没有不悦。

    如果说,从他接到圣旨的那一天起,从冀王妃自缢而亡的那一刻起,他已经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龙潭虎穴,那么今日,他更加明白,未来时日等待他的,将是他孤身前往、凶多吉少的一场恶战。

    宣云的嚎叫在雁台上响起,不绝于耳。禁卫军们似乎读懂了廖衡逐话语里的暗示,他们的棍子,一棍比一棍凶残。

    这廷杖之刑,如果打得不实,三十杖下去,估计也就是个轻伤,将养月余便可痊愈。可如果打得实,杖杖打到要紧处的话,那可能,人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没有人敢劝阻,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一刻钟的时间里,整个雁台之上,只有宣云惨烈的声音。他一边嚎叫,一边间杂大声叱骂着:“廖衡逐,你这狗贼!……你这权奸!”

    终于,打到二十杖的时候,宣云没有力气再喊、再骂,因为粗大的廷杖专往要害处打,禁卫军们使足了力气,两个人换着行刑,好像,已经把他的腿打断了。

    人群是那么静,静到让人绝望,静到让人害怕。墨然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廖衡逐背手而立,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终于,只剩最后三杖的时候,禁卫军用力打向宣云的腰椎,只听宣云大喊一声:“皇上……”竟然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

    三十杖廷杖打死人,这在墨朝是首例。

    中秋雁台之宴打死人,这在墨朝,闻所未闻。

    百官已然惊悚。就算是廖系的党羽,他们也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只有廖衡逐,神情放松,没有任何顾忌。

    墨然思忖道:廖衡逐是什么意思?是因为自己的一些谋划被他察觉,故而借此给我提醒么?还是,他已经狂妄到难以自制,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如果他如此自信已经掌控一切,接下来会变本加厉吗?

    墨然的脑中快速运转着,似乎在详细分析研判旁边这位权奸。

    但自始至终,墨然未发一语。

    宴席不欢而散。禁卫军收拾了宣云的尸首,传唤宣云的家人领回。宴席也撤了下去,朝廷百官各自离开。

    等到喧哗和人群散尽之后,墨然静静坐在书房中,他清晰记得,刚刚景和殿前,宣云的血染了一地。最后宣云大呼的那声“皇上”,是那么凄厉。

    宣云最后喷出的那口鲜血,把景和殿殿前的廊柱,染得绯红。

    良久,墨然慨然叹了一声:“宣云啊……卿既不负朕,朕亦绝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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