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萧摊着两只手,满头大汗地坐在小充气沙发上。

    唐淑晨和南薇蹲墙边数着箱子。

    “一。”

    “二。”

    “三。”

    “四。”

    ……

    “七!一共七个!”南薇惊叹。

    两箱果汁,三箱当地土特产,一箱宁夏枸杞,一箱保健花茶。

    看看自己买的两袋水果,南薇自愧不如。

    背着唐淑晨和兰女士,暗中跟他比了个大拇指,并在心中念叨:拍马屁功力谁家高,中国版图找陈萧呀么,找、陈、萧!

    陈萧噗嗤一笑,惹来兰女士的关注,她摸摸他脑门儿。

    “累傻了吧?快洗手吃饭吧。”

    他刚起身,一个没站稳直撞门框,方才一口气儿上的楼,现在腿是有点儿软,好巧不巧手又杵到折页上,瞬间划开一道口子,血噌地冒出来。

    “啧,这孩子!”

    兰女士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让唐淑晨赶紧找药。

    陈萧耸耸肩,就近钻到厨房。

    流水下,肥皂沫溅到伤口蜇得慌,他扒着看看,也没多深,不当回事儿地甩甩手,走了出来。

    见唐淑晨正翻箱倒柜,便说:“别费事儿了,没那么严重。”

    兰女士抽几张纸巾按在他伤口处,说:“闺女,找个创可贴也行。”

    南薇帮不上忙,干瞅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不能吃,略带点小情绪地看了看过度献殷勤的某人。

    三个女人,因为他,都没吃饭。

    陈萧也很尴尬,只想快快结束这个环节。

    他挠挠头发,忽然记起大雨夜唐淑晨找伞那次,好像在身后的柜子里看过创可贴。

    于是,试探性地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一盒邦迪映入眼帘。

    他自觉不可思议,咻的一下举到空中,眉飞色舞地说:“这儿呢!”

    整个动作虽内心曲折,在旁人看来却如行云流水。

    其熟练程度,更是令兰女士和南薇对视无语。

    唐淑晨循声望去,却迎上亲妈和闺蜜审视的眼光。

    她不明所以地说:“瞅我干嘛?”

    陈萧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过于准确了,可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吧。

    算了,还是闭嘴吧。

    兰女士从他左手抽出创可贴,若无其事地贴在他右手上。

    “闺女,你一个女孩儿都不如小陈心细,家里东西放哪儿都不知道。”贴好了,又按按两边的胶布,抬眼看陈萧,“你说是不是?”

    这道眼神,仿似一面心镜,将他思想前后、脑海心池照个彻底;又如一盏远灯,把他里里外外、犄角旮旯点个通明。

    只一秒钟,他就败下阵来。

    什么圆滑老练、什么八面玲珑,统统是自以为,骗骗同龄人还行。

    在精明的兰晓燕面前,都是儿戏。

    唐淑晨没听出什么门道,很不服气。

    “就他,可得了吧,把镜头盖儿整丢多少回了,还比我心细?你问问他买过多少次。”

    “好啦,来吃饭。”

    兰晓燕边给他仨盛汤边说:“我这姑娘啊,太缺心眼儿。傻,还爱心泛滥,今儿帮这个,明儿帮那个,不够她忙的,指不定哪天引狼入室把自己搭上了她还不知道呢。”

    明白这话是给他听的,陈萧更尴尬了。

    可唐淑晨不明白。

    真以为亲妈嫌自己智商低,直喊冤枉。

    “妈,怎么你也这么说啊?”

    “还谁说过?”南薇好奇地问。

    唐淑晨怒指陈萧,陈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萧,我看你呀,比她机灵多了,以后你帮我盯着她点儿,发现问题马上向我汇报。”

    白给的台阶,下得越快越好。

    陈萧马上说道:“没问题兰姨,一有情况,我立马打电话跟你报告!”

    俩人当场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搞得像忘年交小姐妹似的。

    唐淑晨看不下去,桌子底下踢他一脚。

    “要留也是留南薇的,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南薇容易给你放水,我身份单纯,借口有限,谁更可靠,阿姨可是聪明人。”

    “诶,你也太鸡贼了吧,”南薇忙从嘴里拽出一节鸡骨头,不忿地说,“我什么时候给她放水了?”

    兰女士微微一笑:“哎,小南,放假怎么没回家啊?”

    南薇白陈萧一眼,转而笑着对兰晓燕道:“听说阿姨做饭可好吃了,我馋得不想回了。”

    兰晓燕直言:“那是够馋的。”

    “妈,她逗你呢,她家本地的。”

    “嘻嘻,两小时车程,吃完您这顿大餐我就去坐大巴。”

    兰女士点点头,吃了口菜,又问:“陈萧,你呢?”

    陈萧抬起头。

    “刚来一个月,回去坐车太麻烦。”

    唐淑晨撇嘴一哼,什么坐车麻烦,是嫌抢票麻烦。

    “男孩儿就是不一样啊,”兰女士夹块红烧肉给他,“你俩原来高中一个班,现在大学还在一个班,挺难得的。”

    “哼,学人精。”唐淑晨小声嘀咕道。

    “啊,我也没想到,当初可是填了好多学校……后来知道我俩一个班,我还去买了张彩票呢,可惜没中奖。”

    说完,陈萧傻笑几声。

    “在家的时候总听晨晨说起你,倒是还不知道你家里做什么的,父母还像以前那么忙啊?”

    “啊,是,我爸是大夫,我妈……害,他俩一直都挺忙的,我是散养。”他看了眼唐淑晨,又说,“兰姨,她都说我啥了?”

    “反正没说好话。”

    唐淑晨怼得理直气壮。

    “哎呀,你别闹,吃也堵不上你的嘴。”她妈夹段鸭脖子放唐淑晨碗里,“陈萧啊,有空还是得回家看看,以后工作了,更没时间了。”又给他夹了块带鱼。

    陈萧点点头。

    “嗯,知道了。”

    心里却忽而有种落寞。

    不可言喻。

    望着碗里冒热气的白米饭,他眼前有些恍惚。

    如果有家,谁不想回。

    现在他能回去的只剩个房子,早不是他印象里的家了。

    七岁生日那晚,他切完蛋糕,拆了礼物之后,她妈跟他说:“妈妈和爸爸已经离婚了。”

    当天上午,两人领着他去了趟游乐场,他玩得特别开心,根本没看出来他们当时是刚从民政局办完手续的状态。

    他第一次体会到背叛和欺骗,就是在那个晚上。

    震惊还未结束,她妈就明知故问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是跟妈妈,还是跟爸爸?”

    他选了他爸。没犹豫。

    然后,大口吃起蛋糕上的奶油。

    当晚,他妈拎着一个小皮箱走出家门,再没回来过。

    两个月后,他爸再婚,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搬进他家。

    他在那天之前,从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大的行李箱。

    继母不工作,成天在家打麻将。

    爱面子,更爱抱怨。

    因为老公不爱,也无法拥有自己可爱的孩子,有时输钱了,就找借口拿他撒气,贬损几句,图个嘴痛快。

    陈萧说不过她,他爸又从来不管。

    原本他以为他爸更爱这个新老婆,才跟他妈离婚,可并不是。

    陈建东既不爱她,又不爱他妈妈,很显然,也不爱这个亲儿子。

    那他到底爱谁?

    陈萧搞不明白。

    一年后,他爸当上院长,常年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他画了一张卡片祝贺父亲升职。

    他爸只拿眼睛瞄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跟来家里的同事们出去聚餐了。

    回来的时候,酒气熏天,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吐到了那张卡片上。

    那天晚上,刚上二年级的陈萧失眠了。

    比起母亲走的那天,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一直纠结的问题,并不是他爸到底爱谁,而是,那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其实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父亲不疼,继母不善,亲妈远走。

    不管陈萧有多少主观感受和情绪,事实已经如此,他就不得不接受。

    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好在家里一直富裕,生活稳定,父亲对他又很大方,不用为钱的问题犯愁。

    没得选,也没什么可怨,陈萧学着万事靠自己。

    为了耳根清静和心灵独立,他从九岁开始靠演戏避免麻烦,无论是学校挑事儿的同学,还是家里找事儿的继母。

    他在学校饰演好学生,在家扮演小乖乖。

    老师拿他当镇班之宝,继母在牌友面前也有的可吹。

    他替他们挣足了面子,他们自然供着他,由他去。

    尤其到了十三岁之后,身高抽长,五官长开,有了英俊少年的样子,加上学习好,有叛逆的资本,身边围绕的女生也多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女孩子相继出现。

    漂亮的,不漂亮的,见了他都莫名其妙地害羞或忸捏。

    有的笑,有的会来搭讪,有些为了引起注意会很大声说话,说假话。

    他和谁多讲几句,走近几步,借一支笔,隔天就会被那个女生当做新书包、新手机之类的东西跟人炫耀一番。

    见多了,发觉那些同龄女孩子跟继母也没什么区别。

    尽管相差三十来岁,但都有着差不多的虚荣,和假。

    一视同仁,对谁都逢场作戏的习惯,确实帮他省了不少事儿。

    因此,至今十多年来,家庭互动、人际交往、社会活动、男女关系……方方面面,被当成工具人的经验也十分丰富。

    只要别来烦他,利用与被利用,无所谓。

    这样最简单。

    动真心太累,还伤元气。

    他懒。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人物前史,一地鸡毛的家庭琐事,放到电视里拍成剧,没有任何一个观众爱看,谁不赶着去拉进度条?

    作为主角,他自己都懒得回忆,更不想告诉那个一心纯真的唐淑晨。

    可偏偏时机作祟,他最落魄时,总是让她瞧见。

    所以,才有了好久之前,与她家人的那一次相见。

    纵然只几天,仍知之甚少。

    幸好,有个人,并非一无所知。

    这让他,不再那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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