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尾,凌烈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花,一下下敲击在窗纸上,发出“霹雳啪啦”的碎响。

    不同于外面的昏暗阴凉,大兴宫内烛火通明,几步一个的炭盆滚滚燃着,白烟袅袅,好不暖和。

    晋王府偏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快步而入,搓着手连蹦了两下,嘴里还不住嘟囔着。

    “呸!内务府这狗东西惯会捧高踩低,分量少就算了,还净拨些下等黑炭来,存心刁难人!”

    言罢才好似意识到什么,抬眼瞧着桌案前发呆的年轻女子,懊恼地捶了下头,赶忙上前柔声宽慰。

    “珠儿失言!小姐是陛下亲赐的侧妃,地位仅次于王妃,那些阉人懂得几个?”

    感到面前光线一暗,陈婉的目光才从面前的虚拟面板上移开,大而有神的杏眼微微右移,樱粉色的唇轻扬起个浅浅的弧度。

    灵动精致的五官,配上那张白皙俏丽的鹅蛋脸,宛若明媚的高门贵女,全无半点神伤之色。

    珠儿一愣,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憋住,没头没脑的“咦”了一声。

    “小姐?您……怎在笑?”

    也怨不得她这小侍女奇怪,作为大陈末代皇帝第四女,在灭国后被父亲当作示好的礼物送给新帝宠子,背井离乡又不受待见,换做原主能笑才怪!

    可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却是穿越来的陈婉,得知自己当前的处境后她只觉胸口一松。

    因为她嫁给的不是什么良配,而是还在亲王时期的隋炀帝杨广,那个以残暴荒淫为后世所鄙的未来昏君。

    眼下正是太子之位竞争的关键时期,近日独孤皇后因太子杨勇心思松散又沉迷美色,已隐隐向皇帝提出另立之念。

    作为最有力对手的晋王杨广便散了府内姬妾,只留下刚入府未满半月的她居于偏殿,连新婚之夜都是在太子妃房中度过。

    因着对发妻痴心一片,再加之他文武双全又善于言辞,帝后越发偏爱,朝野上下也逐渐生出太子冒进纵欲,晋王可堪大用之论。

    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杨广这边琴瑟和鸣风生水起,刚嫁进门就被冷落的亡国公主陈婉就没那么好过了。

    虽说还有宠妃姑母能依仗,但后宫之事毕竟是独孤皇后说了算,再者她又是在王府,进宫困难不说,为了日常琐碎的小事跟谁撕破了脸都更麻烦。

    想到这,陈婉嘴中略感苦涩,笑容也淡了开去,心中暗骂,原主可真够可怜的,一辈子没享到福,最后还要陪老仇人隋炀帝殉葬。

    向来不愿意任人宰割的陈婉定了定神,一边用意念打开面板的商城,一边顺口安慰。

    “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冷点怕什么,去端个盆过来,小姐给你做好吃的暖暖身子!”

    珠儿自幼便陪在她的身边,虽然觉得小姐今日有些古怪,但还是依言去端架着炭火的瓷盆了。

    等她回来看见自家小姐一手握着叫不出名字的菜,另一手提着红黄交错的透明袋子,不禁惊得立在原地,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搭把手!”

    陈婉可忍不住了,下好底料等着水开的同时与月儿一起摘着菜,闻着麻辣烫底料那鲜香醇厚的味道连咽了三下口水。

    珠儿也咽了口唾沫,欣喜地凑到锅边瞅了又瞅,也忘了问这是什么,只一连串夸着香。

    一旁的陈婉往里面下了几块午餐肉,又往珠儿碗里夹了一团金针菇和娃娃菜,咬了口吸满汤汁的地瓜,舒服地眯了眯眼。

    用一半积蓄买的,它能不香吗?

    吃了两口,陈婉又打开商城,花了十金币买了两杯酸梅汤,秉持着及时行乐的态度,忽视了右上角仅剩的四十金币,果断地又把目光聚焦在升着腾腾热气的火锅上。

    主仆二人脱下了厚厚的披风,挽起袖子碰了个杯,隔着薄雾相视一笑,又埋头干起了饭。

    珠儿咽下一大口午餐肉,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看了眼被清空大半的“辣汤”,清清亮亮地大笑起来。

    “小姐,上一次吃到这么热乎的饭还是去年狩猎吧!您实在忍不住饿,偷偷出去射死了一只老鹿。当时您哭了半天,还是我割的肉拿水煮的。我还记得您吃了几口就又抹起眼泪,最后还是我俩一起把它尸骨埋起来立个墓您才肯罢休!”

    说完她又后知后觉意识到失言,正欲开口找补,耳边却传来了女子温柔轻快的声音。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越好来年秋闱回去祭奠,如今怕是也去不得了。不过成事在心,远远惦记着也算寄托吧!”

    即使少女的前十三年她并未亲历,但光是想想便能感受到那种苦中作乐的恣意与悲悯,乱世之中,权力交迭改变的是无数人的一生。

    珠儿突然之间反被安慰,双目一红,毕竟是半大的少女,表面再怎么坚硬内里还是个被迫扛起一切的小丫头。

    陈婉心头一软,轻轻伸手摸了下她柔润的发顶,轻轻安慰道:

    “往后你我便是姐妹,同生共死的那种,还望珠姐姐多加关照哦!”

    感受到那稍显粗糙的手传来的阵阵温热,珠儿两腮清泪滚落,啜泣着说不出话,只咬唇用力地点着头。

    陈婉正要拿手帕给珠儿拭泪,门外突然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动作一僵,眼中也闪过几分紧张之色。

    片刻后门被一股大力推开,外面四散的雪花顺势贯入,屋内热气霎时淡了几分。

    “乐仪说你久病缠身,非逼着本王来看。没成想陈侧妃竟这般滋润,待遇怕是比本王都要高上一筹啊!”

    绣金马靴在地上踩出大片水渍,进门之人怒气冲冲,讥讽的话语却在看到屋内呆立的少女时猛然顿住。

    娶亲前杨广就听说过陈氏盛产美女,也亲眼见过陈贵妃容貌之艳冠绝六宫。

    连自己的母后也时常暗自叹气,感慨陈氏女不仅貌美且善于心计,惯会使些狐媚手段勾引男子。

    所以成婚当日他应母后所愿,并未踏入洞房一步,第二天一早就让其住进偏殿,无令不得外出。

    虽然早有预料,但眼前少女秀眉樱唇,一双杏眼顾盼生辉,五官娇艳精致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沉静内敛。

    不同于陈贵妃的极致妩媚,也异于王妃萧乐仪的清秀闲淡。

    他素来以清心寡欲自居,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之上,与王妃也多是谈些诗书便回。

    但不得不承认,在刚刚与陈婉目光相对的瞬间,他平静了二十一年的心兀地一颤,连火都忘了发完。

    比起娇媚可人的容貌,他却是惊艳于少女眼中那一抹坦然和不屈。

    在宫中沉浮多年,他深知这样眼神背后,是经历过怎样的磨砺才能炼成的强大内心。

    跪在地上的陈婉却不晓得面前人的百转心思,她一边垂着头,一边在心里嘀咕。

    古代画像都是谁画的啊?明明一个剑眉星目又有点混血的高大英俊男子却被生生画成了个糟老头子!

    眼睛不要可以扔了,但请别误导后人好吗?

    同时她又暗骂自己心大,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看人家美丑,于是赶忙收敛思绪,开始琢磨如何滴水不漏地狡辩。

    出乎意料的,陈婉的下颌被一只粗糙炽热的手轻轻托起,在即将对视的瞬间,她适时地闭上了眼。

    这突如其来的操作使得那手微微一僵,与此同时,一道混杂着淡淡熏香的温热呼吸喷在她的脸侧,烧红了一小块白皙透亮的肌肤。

    “都敢私自开小灶,现在跟我装什么小白兔?”

    他按住女子想要偏过的脸庞,凑到她的耳边,用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嘴唇贴着她泛红的脸庞,语气漫不经心道。

    陈婉的心中却炸起一团惊雷。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个单身二十三年的母胎solo,真是应付不来您这情场高手啊!

    凭借多年的经验,陈婉总结出摆脱纠缠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对你打心眼里厌烦,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表现出由内而外的无趣。

    人做事都有所图,最终不过是欲望二字。

    想到这,陈婉缓缓睁眼,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平静开口。

    “王爷不曾准许,贱妾不敢,恐污了王爷清目。”

    这句话她是考量过的,杨广自恃甚高,但平素却不喜卑躬屈膝之流。

    他身边的要么是不卑不亢的贵门之后,要么就是恣意爽利的清雅之人,这种回答必是会触到他的霉头。

    静了半晌,陈婉的下颚果真一松。

    但杨广却在她身旁的木椅上坐下,皱眉看了盆中尚有余温的汤几眼,饶有兴味地又继续回头定定瞧着她。

    “本王正好腹中饥饿,侧妃把这汤汁热一热,再陪本王喝上几杯,今日之事便算是就此翻过。不知侧妃以为如何?”

    陈婉心说不如何,你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自己酒量尚浅,万一喝多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了,那估计就要被你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给宰了。

    但对着杨广那双狭长的琥珀色凤眼,那个“不”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毕竟比起可能没命,她还是更怕立即升天。

    “王爷宅心仁厚,贱妾怎敢不应,还请王爷稍等片刻!”

    于是她在身后之人的浅笑中,拉着珠儿冰凉颤抖的手,故作淡然地走向屋外,却在跨出门槛的那刻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陈婉错愕低头,才发觉自己的披风又回到了身上,愣了一瞬才慌忙向前微侧,一边道谢一边不甚熟练地系着绑带。

    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灵巧地贴着她的手翻了几下,一个精致的结就打好了。

    做完一切后杨广也不多停留,慢慢踱步回了桌案,拿起那空了的塑料瓶,若有所思地来回打量着。

    陈婉只觉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不知是原主的本能反应,还是她的意识作祟。

    因着紧张,她几乎逃也似地推开了门,任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试图浇灭这荒诞的燥热。

    于是便未能注意到,屋内端坐的男子脸颊微红,握着瓶子的手竟也在轻轻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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