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通明,七八个丫鬟有的端盆,有的送药,脚下半刻不停,面上却都挂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喜色。

    再三把过脉后,苏太医顺了把斑驳的胡须,略带惊诧地开口。

    “高热已退,脉象也基本平稳,再服些安神汤便无大碍。只是在下不解,娘娘究竟用了何药,竟在一个时辰内就能有如此奇效?”

    此言一出,全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汇集到陈婉身上,似是非要她讲个清楚。

    陈婉老脸一红,她说什么,总不能念一遍化学物质吧?

    沉默了片刻,她灵机一动,摆出了自认为世外高人的淡然姿态。

    “本妃幼年曾结识一神医,被传了些旷世秘宝,今日所用便是其中一味药粉,也未料到会有如此效果。”

    苏太医怔了一下,随后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旁边看热闹的众人闻言也难掩失望,都各自忙手上的伙计去了,一时间留下的也只有箬嬷嬷和那个哆嗦的丫鬟。

    见陈婉非但没被处责,反而瞎猫碰死耗子的医好了病,箬嬷嬷气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连滚带爬地撒起泼来。

    “连苏太医都束手无策,偏偏陈氏却有恰好对症的药,这不更坐实了她的恶行?陈氏狠毒狡诈,若是不除,王妃日后怕免不了又要遭罪!王爷明鉴,此等蛇蝎定是留不得啊!”

    珠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准备再度开骂,却被陈婉轻轻拉住。

    “既然箬嬷嬷紧追不放,那本妃便与你好好理论。首先你并无目睹我行此妖术的人证,其次你也没从我房内搜到任何证物,最后——你手里的那个布偶,看质地应是古时鲁绢。试问我一个刚从江南来的深宅妇人,要如何才能得到呢?”

    话音刚落,箬嬷嬷双目一缩,嘴唇翕动几下,却再也没能反驳半句。

    KO!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哼!

    陈婉给了珠儿个得意的眼神,随后偏头望向身侧的高大男子,酝酿着请辞的话。

    隔了半晌,杨广一边慢慢抚着手上的扳指,一边死死盯着面色萎靡的箬嬷嬷,语气中略带薄怒。

    “本王平生最恨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之流,今日便罢了,若再有,定严惩不贷!此外——陈婉临危不乱,救王妃于水火,赏夜明珠一对。若无旁事便都散了,各自做事去吧!”

    此言一出,丫鬟小厮们忙跪拜谢恩,小跑着四散离开。

    陈婉假装忽视背后妇人那阴测测的目光,挎着珠儿的手,有说有笑地踱步而回。

    待人群尽散,俊朗英气的青年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浅笑,俯下身,用近乎狠戾的表情一字一句道:

    “回去转告母后,陈婉既已入府就是我杨广的人。我若存心想保,便谁都动不得,懂了吗?”

    箬嬷嬷头一次见自小养大的青年如此模样,被吓出一身冷汗,白着脸仓皇点头。

    直到面前笼罩的高大黑影完全消失,箬嬷嬷才抚着胸口,如溺水般用力喘着粗气,久久未能起身。

    回到偏殿,珠儿收拾下桌子就要看架子上的夜明珠一眼,嘴里还止不住地嘟囔着。

    “我就说小姐如此才貌怎会被轻易埋没,此番王爷可算是给足了您排面,往后我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陈婉甩了把盆上的水,闻言勾了勾唇,漫不经心道:

    “尊重是靠自己赚的,别人能怜悯你便也能欺侮你,要想真正硬气,还是得自己有真本事。”

    珠儿被水花溅了一脸,怒冲冲地扑来反击,两人笑哄哄闹作一团。

    正在此时,房门又被敲响,却是很礼貌的轻叩。

    珠儿率先发问。

    “谁啊?”

    门外很快传来少年爽朗轻快的回应。

    “奴婢是王爷的贴身小厮,名唤阿斗,深夜叨扰实属无奈。王爷令我来知会娘娘,因王妃身子不适,明晚的除夕宫宴娘娘需一同随行。”

    应承下来后,陈婉困意顿失,倚着枕头眺望夜空,隐隐觉得明日怕又免不了一场暗斗。

    珠儿也并未休息,一面翻箱倒柜地搭配衣物,一面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宫中的事宜。

    末了,她看了眼神游的陈婉,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姐在冷宫呆惯了,没见过多少宫里的弯弯绕绕,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啊!无论如何,小姐进宫后万不要亲近陈贵妃,免得再惹皇后不悦。”

    陈婉轻轻合上窗户,对着珠儿行了一礼,俏皮一笑。

    “报告大人,小的记住啦!”

    不远处的皇宫中,独孤皇后也是无眠。

    染着丹蔻的白皙手指牢牢捏着碧玉如意,她精致的面容因着愤怒,眼角细纹微微皱起,显示出了几分疲态。

    “广儿当真如此维护陈氏?”

    地上与箬嬷嬷八分相似的妇人点头,语气中混了几分隐怒。

    “是!不仅赏了那贱人南疆新供的夜明珠,连明日宫宴还要带她一道。小小年纪便跟她姑母一样,都是只会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独孤皇后微阖了下凤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看着怀中的如意,低声叹了口气。

    “这陈婉怕不同于本宫所想,也算是个有胆识的。明日正好相看一番,若是安分守己,本宫也不是容不下她。至于她姑母,哼,一时的狐媚手段,还妄想复国,不知天高地厚!”

    翌日晌午,陈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便被一堆花花绿绿的繁杂纱裙晃晕了头。

    见她又要躺下,珠儿忙连拉带拽把她拖离了床,手忙脚乱地梳洗过后,又把她按在梳妆镜前比量衣物配饰。

    “小姐,这件鹅黄长裙配青玉簪如何?”

    “哎——这件深粉绸裙也不错,显得小姐肌肤胜雪……”

    陈婉被吵得头疼,实在忍不住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就那个浅紫色绣金纱裙配海棠琉璃描金簪吧,喜庆又不招摇,与妹妹容貌气质正相合!”

    轻柔的女声结束聒噪,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披着天青色披风的清秀女子倚门而立,眸中笑意盈盈。

    “姐姐身子不适又何必冒雪前来!”

    萧乐仪紧了下披风,略带苍白地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妹妹头一次入宫赴宴,我这做姐姐的哪有不来照看之理?早就听闻妹妹容色绝艳,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言罢她缓步上前,从随侍丫鬟手里接过紫金木盒,从中取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浅紫色琉璃海棠簪,轻轻插在陈婉盘好的发间。

    随后她又指挥着丫鬟为陈婉更衣,语气轻柔,有条不紊,片刻后便全都收拾妥当。

    于是,傻立在一旁的珠儿听到声响,入目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暖黄的日光下,一身紫衣的少女肤白胜雪,略带青涩的精致面容被华贵的衣衫添上几分成熟娇媚,金丝流苏的步摇,在踱步间更显端庄华贵。

    与此同时,房门又被推开,来人略带疲惫的神色一顿,投向屏风前的眼中含了几分惊艳。

    “王爷万安。正好您也替臣妾掌掌眼,看妹妹这身打扮如何?”

    隔了半晌,门边才传来一句闷闷的“还成”。

    萧乐仪浅浅勾唇,一面拉着偷撇嘴的陈婉往门口走,一面轻抚腹间,对着那高大的紫色身影轻轻抱怨。

    “臣妾精心挑选,王爷却只是敷衍!不过妹妹生得可人,这身紫衣添色又不张扬,臣妾觉得甚好!”

    看着两人一来二去的眼神,陈婉觉得连空气中都弥漫了恋爱的酸腐味,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口狗粮。

    所幸这样的旖旎只持续了几秒,杨广拉着王妃的手亲呢了两句,便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陈婉也愣了一下,随即匆匆与王妃请辞,拖着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身后的丫鬟刚面露鄙夷,就被萧乐仪厉色喝止,忙垂下了头,也就没注意到,素来满面和煦的王妃,瞬间闪过的向往神色。

    沉默一路后,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宫门口。

    见陈婉没有踩车夫的背,而是扶着车壁一跃而下时,杨广唇角轻扬,脚步微顿。

    直到听见身后轻快的小跑声,他才挥退了身旁的阿斗,猛地停了下来。

    “一会进宫你就跟在本王身后,谁叫你都不要去,记住了吗?”

    陈婉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也没多想,含混着“嗯”了一声。

    刚走出几步,身前的脚步又是一顿,陈婉这次早有准备,也在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若是母后要见,也绝不可——你鼻子怎么了,为何这么红?”

    青年浅棕色眸子中满是疑惑,凑近时高挺的鼻尖划过雪肤,霎时间少女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当又一次嗅到那淡淡的薰香,陈婉再憋不住,偏头大声打了个喷嚏。

    “你……没事吧?”

    陈婉抹了把眼角泛起的泪花,后退两步连连摆手。

    “没事,王爷您先走,让我缓一下。”

    于是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诡异的沉默中通过两条小径,七拐八拐进了一条长廊。

    “哎呦,王爷快请随老奴去书房!太子又闯了祸,陛下气得连午膳都没用,皇后娘娘特遣老奴寻您去劝!”

    杨广眸光一紧,低声嘱咐阿斗领着陈婉去与女眷会合,随即便与内宦一道,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了。

    阿斗约莫十七八岁,性子却十分稳重,除了介绍必要的妃嫔,并未多加言语。

    “来者可是晋侧王妃?”

    走到一处水亭,檐下身着桃粉色宫装的妇人突兀询问,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神色一喜。

    “贵妃娘娘听闻表小姐进宫,特令奴婢来此处接应!眼下娘娘应正赶来,还请小姐于水榭稍坐片刻。”

    言罢她也不待反应,亲呢地拉着陈婉的手就往水榭走去,边走还边客套。

    “老奴可是抱着您长大的,真是女大十八变,您如今越发水灵了!”

    陈婉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对着阿斗使眼色,心里暗骂这老妇手劲怎么这么大。

    可就在她抽出手的瞬间,那老奴一改伪善,从袖中掏出泛着寒光的匕首,恶狠狠地向她刺来。

    陈婉本能双手护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匕首,不会淬了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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